首页 -> 2004年第1期
拥抱逝水年华
作者:[英] 阿兰.德波顿 余 斌
症候之二:看罢好书不能提笔
这问题似乎比较专门,实则牵涉甚广。想象一下吧,一本好书会让我们自己的思想止步不前,因为它让我们有惊艳之感,因为我们心灵所能产生的一切都不及它内在的优越。写作的情形是一样的。一句话,好书会让我们觉得再也无话可说。
读普鲁斯特的小说就曾让弗吉尼亚· 伍尔夫差点无法再提起笔来。她钟爱他的小说,可钟爱得过头了。她简直挑不出这书一点毛病。正像瓦尔特·本雅明说到人们何以成为作家时指出的,他们成为作家,是因为他们还未发现一本已然让他们心悦诚服的书。弗吉尼亚的问题恰恰在于,她以为她发现了一本这样的书,至少她一度是这么想的。
马塞尔与弗吉尼亚——故事一则
弗吉尼亚·吴尔夫在1919年秋致罗杰·弗莱的一封信中第一次提到了普鲁斯特。那时弗莱在法国,吴尔夫住在里奇蒙,那里老是有雾,花园不成个样子,她偶然问起,他回来时能不能带本《到斯万家的路》给她看看。她再次提到普鲁斯特已是1922年的事了。彼时她已四十岁,虽说有过托弗莱捎书之举,普鲁斯特的作品她其实仍是一本没看。在给E·M·福斯特的一封信中她倒是透露说,她身边的人读书比她勤得多:“每个人都在读普鲁斯特。我坐着一声不吭,听他们大谈读后感想。那似乎是不寻常的经验。”她解释说,她担心对这小说太过入迷,所以迟迟拖着不看。她提起这书简直就当它是一片沼泽,而非用线和胶水装订起来的几百页纸:“我站在边上不住地打抖,等着某种可怕的观念浮现出来,我会随着这观念下沉、下沉、下沉,也许就此再也浮不出水面。”
结果她还是忍不住踊身一跃。问题也就来了。她对弗莱说:“普鲁斯特强烈地挑起我表达的欲望,而我竟至于一句也道不出。我忍不住要大嚷,‘老天,要是能写得像他那么好多好!’那一刻让人颤栗,让人骨软筋酥——有那么点像性爱——他让我感觉我能写得像他那么好,却又一把将笔夺走,结果我根本写不成那样”。
这番话听来像是对《追忆逝水年华》的礼赞,其中却实有她作为一个作家对自己未来的不祥预言。她对弗莱道:“读普鲁斯特对我来说真是冒险。有《追忆逝水年华》在前,还有什么好写的?……上帝,他怎么就能将易逝之物捕捉到——而且还将其化为美妙、久远的存在呢?我们实在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叹息归叹息,伍尔夫明白她的《达洛卫夫人》还得接着写下去。写完这书后,她一度有那么点自我陶醉。“我想这一次是真写出点名堂了吧?”她在日记中自问道,但这陶醉何其短暂,她接着写道:“罢了罢了,跟普鲁斯特整个没法比,我算是陷在里面了。极度的敏感与极度的强韧在普鲁斯特那里结合到了一起。他可以写出蝴蝶翅膀上最细小的花纹。他像羊肠线一样强韧,又像蝴碟那样纤细轻盈。我怕他是一方面影响着我另一方面又让我对自己写出的每一个句子都看着不顺眼。”
其实伍尔夫明白,就算没有普鲁斯特,她对自己的句子还是一样大为不满。“我对《奥兰多》厌恶之极,以致什么也写不出来了,”1928年她写完该书后不久在日记中自己对自己说道。“我花了一个星期改校样,连一个像样的词也挤不出来。我讨厌自己絮叨个没完。干嘛总是滔滔不绝?”
每每与这个法国人短暂地照个面,过后她恶劣的心绪即戏剧化地加重。她的日记中又提到普鲁斯特:“晚餐后拿起普鲁斯特作品,又复放下,这是最糟糕的时刻,令我想到自杀。好像没什么可干的了。所有的一切都索然无味,毫无价值。”
她倒没有当真去自杀,她走了步很聪明的棋——再不去碰普鲁斯特。结果是她又写出了几部书,书中的句子既不寡淡也不乏味。这以后,到了1934年她写作《岁月》一书时,已有迹象表明,她终于摆脱了普鲁斯特的阴影。她告诉埃塞尔·史密斯,她又开始读《追忆逝水年华》了:“这本书当然很伟大,我是再也写不出的。好多年了,我一直拖着不将它读完,现在想着也许来日无多,又开始读了。顺其自然,胡乱写自己的吧。上帝呀,我的书真是糟得无可救药!”
这里的语气暗示伍尔夫最终已然能够坦然面对普鲁斯特了。他有他的王国,她也自有她的涂鸦之地。从沮丧到自责再到欣然的自卫,说明伍尔夫渐渐明白,一个人的成功并非就必然成为另一个人的障碍,即使一时觉得山穷水复,过后仍会发现总还有些路可走。普鲁斯特诚然已将许多东西表达得尽善尽美,但独立的思考以及小说的发展并非到他这里就已经终结,并非《追忆逝水年华》一出,然后便是万古长如夜,还是有空间供其他作者继续操练,尽有《达洛卫夫人》、《普通读者》、《一间自己的房间》存身的地方,这些书所标举的个人感受则更不愁没有安身之地。
病症之三:艺术上的偶像崇拜
仰视作家贬低自己无疑是有害的,除此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危险,即基于错误的理由去崇仰艺术家,从而沦为普鲁斯特所说的艺术上的偶像崇拜。宗教意义上的偶像崇拜指的是对宗教某一面的过份执迷,——有时是某一神像,有时是一条特别的戒律,或是某一本经书——,凡此种种,都使得我们偏离甚至大悖崇教的内在精神。
普鲁斯特认为在艺术中也存在着类似的问题,艺术上的偶像崇拜者一方面对艺术中被物化了的那一面崇奉有加,另一方面对艺术的内在精神则又置之不理。比如,他们会对某位大画家笔下的乡间景色大为倾倒,误以为那就算是对画家的欣赏了。他们紧盯着画中之物不放,却全不顾画的内在意蕴——而普鲁斯特审美立场的核心却见于这样一句话:“一幅画的美并不取决于它画的是什么东西”,此话言简意赅,大可回味。
普鲁斯特曾批评他的朋友孟德斯鸠(此人出身贵族,是个诗人),说他是个艺术上的偶像崇拜者,因为每当在现实中正巧撞上了什么画家笔下出现过的东西,他便兴致高涨。要是看见一位女子穿着一件衣服与巴尔扎克笔下卡迪央公主(《卡迪央公主的秘密》女主人公)的穿着很相像,没准他会兴奋得大呼小叫,虽说那衣服不过是小说家的想象。说此种莫名的兴奋是艺术上的偶像崇拜,何以见得?——因为孟德斯鸠的兴奋与对衣服的欣赏了不相干,完全是出于对巴尔扎克名声的崇拜。他根本说不出自己对这衣服喜在何处,未接受巴尔扎克审美视界中的法则,也未从巴尔扎克对具体对象的赏鉴中领会到什么一般性的教益。所以一旦眼前是件巴尔扎克从未描绘过的衣服,孟德斯鸠的问题就来了,也许他会看都不看一眼,而换了巴尔扎克或是一个具有巴尔扎克式眼光的人,则必能品出每件衣服各自的妙处。
病症之四:忍不住要买本《美食的重现》
食物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扮演了不寻常的角色,这些美食普鲁斯特写来如数家珍,书中的人物吃来也是津津有味。凡经他品题者,读者便难以忘怀,我们可以举出乳酪泡芙、青豆沙拉、杏仁鳟鱼、烤红鲱鱼、海鲜炒饭、黑奶油煎鱼、牛肉烤盘、白沙拉酱羊肉、俄式炒牛肉、文火蒸桃、覆盆子奶冻、玛德莱娜小甜饼、杏子派、苹果派、葡萄干蛋糕、巧克力酱、巧克力泡芙,等等、等等。
普鲁斯特笔下人物享用的这些美食令人垂涎三尺,我们平日所食则常令人觉得索然寡味,两相对照,我们心痒难熬,恨不能亲口尝它一尝。当此之际,我们也许禁不住想去买本图文并茂、铜版纸精印的《美食的重现》回来瞧瞧,这本食谱由一巴黎名厨编写,初版于1991年(出这本食谱的公司还出过一本同属实用类型的书,名为《莫奈的美食札记》),其中详述《追忆逝水年华》提及的每一种美食的烹饪之法。此书或可令任何够格的厨子对伟大的小说家肃然起敬,没准还能由此对普鲁斯特的艺术获得更近切的了解。别的不论,此书在手,普鲁斯特迷们便可如法炮制,不走样地做出一份巧克力奶冻,与弗朗索瓦丝在贡布雷叙述者家中为他奉上者,并无二致。
弗朗索瓦丝巧克力奶冻
配料:巧克力一百克,白砂糖一百克,牛奶半升,鸡蛋六只。
作法:牛奶煮沸,加入已碎为小块之巧克力,以木勺搅拌,令其慢慢溶解。白糖与鸡蛋搅打至发泡。烤箱预热至一百三十度。
待巧克力完全溶解,倾入鸡蛋、砂糖,用力快速搅拌,然后以滤网过滤。
滤后倒入径可八公分之蛋糕模子内,装双层烤盘中,放入烤箱,一小时后取出。冷却后即可食用。
但是一旦坐实,食谱变成实实在在的甜品,在我们品尝所谓弗朗索瓦丝巧克力奶冻之余,或许会回过头来想,做这甜点乃至编撰《美食的重现》,当真算是对普鲁斯特表了敬仰之心?此举是否正落入了他让读者深以为戒的“艺术上之偶像崇拜”的陷阱?普鲁斯特或许并不反对出这么一本本于他之小说描写的烹饪书,问题在于他希望此种书当取何种形式。若接受他对艺术上之偶像崇拜的批评,则我们当能明白,他小说中具体写到的美食与它们所传递的内里的气息,完全是两码事。这内里的气息是变动不居的,至于是写弗朗索瓦丝烤制的巧克力奶冻,还是写维尔迪兰夫人待客的海鲜炒饭,那都没什么要紧——没准一碗干果粗粮、一碗咖喱菜或是西班牙海鲜炒饭与那气息倒还更相干些。
《美食的重现》带来的风险是,我们会因找不到巧克力奶冻或青豆沙拉的正确配料而弄得整日闷闷不乐,最后只好作罢,落到以汉堡充饥,而汉堡普鲁斯特可是从来没写过。
普鲁斯特当然不希望读者以此种方式读他的书,他早就有言,一幅画作美与不美,并不取决于画的是什么。
驾车在以大教堂闻名的沙特尔西南部行驶,透过挡风玻璃映入眼帘的,是我们见惯了的欧洲北部大片大片耕地构成的景色。这里到处都差不多,除了平地还是平地,雨刷上方地平线上偶或冒出的水塔、圆形粮仓之类,因此反显得有几分突兀。如此单调倒也不坏,免得东张西望,目迷五色,趁着现在还没到罗亚尔城堡、还没见着飞扶壁状如鹰爪的沙特尔大教堂和沧桑斑驳的钟楼,不妨将那张早已揉作一团的米其林地图重新理它一理。汽车沿小路穿过静谧的村庄,家家户户都闭了户午睡,似乎要睡上一整天,甚至加油站看上去都一派死寂,没半点动静,惟见从田野吹过的风舞弄着石油公司那红蓝交错的旗子。一辆雪铁龙蓦地出现在后视镜里,很快便以某种夸张的不耐窜到了前面,好似惟有速度才可抵挡住这令人窒息的单调。
行至较大的交叉路口,就见着不少形同虚设的限速标牌,指向图赫和勒芒方向,写着限速九十公里,驾车的人或许会注意到,这当中有一金属箭头标出了到小镇伊利耶-贡布雷的距离。有好几个世纪,这箭头上只标着伊利耶,但到1971年,这小镇决定要让哪怕只有一点文化的驾车人也知道,此地出过了不得的名人,此地孕育了普鲁斯特,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在这儿住过。自六岁到九岁,普鲁斯特都在这儿度夏,十五岁那年又重到此地,借住在姑妈伊丽莎白·阿米奥家——正是在这里,他萌生灵感要虚构出一个叫贡布雷的地方。
驶入这个小镇会有点异样的感觉。十九世纪末,还是个孩子的小说家在此度过了几个夏天,后来便将此地方塑造成了小说中的一个角色,由此小镇亦真亦幻,不复全然是那个实实在在的小镇了。但是伊利耶-贡布雷似乎要的就是这亦真亦幻,不住地添油加醋。“普鲁斯特医生路”街角上有家糕饼屋即在门首挂出块大招牌,上书“此店即奥莱妮姨妈每日购玛德莱娜小甜饼处”,是否当真如此,天知道。
竞争是激烈的,市场广场的一家糕饼屋也打出普鲁斯特的旗号:“本店特制马塞尔·普鲁斯特最爱之玛德莱娜小甜饼”。八个一袋二十法郎,十二个一袋的则售三十法郎。糕饼屋的老板未读过《追忆逝水年华》,却明白若非托这小说的福,糕饼屋恐怕早已关门大吉,正是小说招来了世界各地的顾客。常可见到挎着相机,拎着装有玛德莱娜小甜饼袋子的游客,往阿米奥姑妈的故居走去。那座大屋普普通通,而且阴森昏暗,要不是普鲁斯特年轻时曾冲着四壁遐想,日后据此写出叙述者的寝室、弗朗索瓦丝做巧克力奶冻的厨房,以及斯万由花园归来晚餐时经过的大门,人们多半不会有兴致对它多瞧几眼。
进得屋内,顿感一种肃穆的类乎宗教的气氛,让人想起教堂。孩子们这会儿都老实了,不知会看到些什么,导游亲切又带几分怜悯地对他们笑笑,做母亲的则警告他们不可乱跑,什么东西都别碰。这屋子实在没什么吸引人之处。虽说有种阴森恐怖的美,房间里还是复制出十九世纪外省中产人家的气氛。房间紧挨着“莱奥妮姨妈的床”有张桌子,博物馆馆长在桌上的大玻璃陈列橱里放了一只白色的茶杯,一瓶古老的维希矿泉水,此外还孤零零放着块有点异样、看上去油滋滋的玛德莱娜小甜饼,走近了才看出,原来是塑料做的。
旅游中心里有售一位拉谢先生撰写的导游手册,上面如此这般写道:
要想捕捉到《追忆逝水年华》一书的深邃、微妙之感,读者打开小说之前务必花上一天时间到伊利耶-贡布雷一游。惟有亲身到此奇特之地,方可体味到贡布雷的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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