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幸福的建筑
作者:阿兰·德波顿
对那些理想化传统的支持者而言,认为艺术家们除此之外还很天真地想有所作为的想法本身就显得很天真。他们的艺术和建筑的目的并非想提醒我们生活原本的模样,而是在我们眼前展现其理想的状态,从而促使我们哪怕稍稍地朝践行和德行跨进一步。那些雕塑和建筑物是想助我们将我们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为了使我们对最高的渴望铭记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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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十八世纪晚期的德国哲学中,我找到了对于艺术的理想化理论最明晰的阐述。弗里德里希·席勒在《论美育》(1794)中论道,体现在理想化艺术之中的尽善尽美可以成为我们灵感的源泉,当我们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沉溺于自身的缺陷中时——他感觉他的时代特别容易取这种忧郁的、自我毁灭的态度——我们能够转而求助于它。“人性已经丧失尊严,”他论道,“不过艺术已拯救了它并将其保存于意味深长的石头之中。真理就寓于艺术的幻觉中,正是从这种摹本或者说残像中,原初的形象将再次得到复原。”
艺术作品非但不会唤起我们对最黑暗时刻的回忆,而是能够——用席勒的话说就是——充当一种“潜能的终极表征”;它们起到的作用就像是“源自理想世界的护送人”。
如果说建筑能够充当我们的理想的贮藏室,那是因为它们能够被清除掉所有腐蚀日常生活的那些拙劣的玩意儿。一幢伟大的建筑作品会在一定程度上向我们讲述从容、力量、平衡以及优雅,而这些美德,不论作为建造者还是观众,均非我们出于本性能够践行的——正是为此它才能吸引我们、打动我们。一幢建筑超越我们的程度愈甚就愈能激起我们的尊敬。
一幢理想化的建筑所蕴涵的潜在意义并不需要得到完全的认识才能体现其价值。在席勒的同代人威廉·冯·洪堡眼中,正是古希腊人理想化的建筑为现代西方人提供了最富营养的灵感源泉,他又在其论文《关于文物研究》(1793)中补充说,即便古希腊建筑所蕴涵的完美只有一少部分能够在这个实利主义的资产阶级世界中得到再造,它们也值得引起我们的兴趣:“我们在模仿古希腊人的范型时完全明白他们是无可企及的;我们的想象中充溢着他们自由而又意义非凡的生活图象,却又明知这样的生活我们可望而不可即。”
当冯·洪堡的朋友,建筑师卡尔·弗里德里希·申克尔开始在柏林兴建古典风格的桥梁、博物馆和宫殿时,他很清楚柏林人只能隔开一段距离欣赏而无法复兴他所尊崇的文物,不过他有信心那个时代的诚实和伟大终能够通过建筑渗透这个普鲁士的都城。当居民穿过宫殿桥去开会或周日漫步经过夏洛特霍夫宫的“新亭”时,申克尔的建筑——他树立着雕像的桥梁,他庄严朴素的柱式,他精美雅致的壁画——对于人类精神的复兴总会起到微小却关键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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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表面上我们对于理想已经全然失去耐心,可不管我们对装饰性桥梁与镀金雕像何等轻蔑,我们在本质上仍无法完全摈弃理想的概念本身,因为,剔除了其所有历史的联系后,“理想化”这个词就是指一种朝向尽善尽美的热望,一个任何人,即便是最理性的生物都不可能完全不熟悉的目标。
我们放弃的事实上并非理想本身,而是主要的理想化作品所一度尊崇的那些特定的价值观。我们已经对古代不抱希望,我们已经不再敬畏神话,而且我们谴责贵族的狂妄自大。我们的理想如今绕着民主、科学与商业运转。不过我们仍然跟以往一样对理想化的事业忠贞不二。在实用主义的外壳之下,现代建筑从未停止这样的追求:向其观众反映出一种精挑细选的形象,即他们可能的模样,并寄希望于提升并重新铸造现实。
每逢人们开始高调建造民用建筑,理想化的雄心都会格外高涨。譬如,1992年塞维利亚的世界博览会上各国展馆的设计对于本国的理想化表现,就好比以比较克制的方式重现了韦罗内塞对威尼斯政府美德的诠释。芬兰馆的入口是由既分又合的两部分构成——一块抛光的金属板依偎在一块弯曲的浅色木质延伸段上——隐喻一个完美地调和了男性与女性、现代与历史、技术与自然、奢华与民主诸种对立因素的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它包含了一种对于尊贵、优雅生活的朴素而又美丽的承诺。
柏林DZ银行的总部为其雇员提供了一种堪比勃兰登堡门的理想化建筑。他们的工作本身也许经常是乏味重复的,不过在去自助餐厅或开会的途中,银行雇员们可以顺便朝下望见巨大中庭中的一间奇特、雅致的会议室,其轻盈弯曲的造型暗示出他们严肃的老板所期望的创造性与活跃性兼得的理想。
甚至整个城市都可能诞生于这种召唤席勒所谓“源自理想世界的护送人”的希望。当巴西总统库比契克在1956年宣布建造巴西利亚的计划时,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新首都将成为“现代巴西的创造性智慧最新颖最精确的展现”。巴西利亚高踞于这个国家的内陆,誓要成为一个现代政府效率的楷模,成为这个国家那爬行和挣扎的剩余部分只能战战兢兢偶然前往朝拜的理想化身。巴西利亚并非要象征一个已然存在的国家的现实,而是要创造一种全新的现实。它被寄予殷殷厚望,希望它以宽阔的林荫道以及鳞次栉比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一笔抹去巴西殖民主义的遗迹,还有她众多沿海城市的喧嚣与贫困。巴西利亚将会带来它所代表的现代化。它将以其自身的形象重塑一个国家。
巴西利亚终将会出现乞丐和贫民窟、通衢大道上终将会有烧焦的野草、教堂的墙上终将会出现裂纹的事实,正如韦罗内塞天顶画下面实际进行的背叛与苟且、雅典娜俱乐部里的蠢行、芬兰国内的酗酒与绝望以及DZ银行办公室里的终极无聊一样,都无法使理想化建筑的拥护者们就此止步。对他们而言,这些失误恰恰证明了人们对理想化样式的需要,需要它们对抗我们内心腐化、乏味的部分。
在现代社会,理想化不但受到公共建筑的青睐,私人住宅也不例外。住在理查德·诺伊特拉在加利福尼亚设计的二十世纪中期钢铁和玻璃亭子里的中产阶级夫妇,虽有时也会饮酒过量,会争吵,会虚情假意会焦虑万分,不过至少他们住的房子会跟他们讲述诚实与放松,告诉他们要有所禁忌要对未来有信心——而且会在他们怒火中烧或职业陷入麻烦(当他们的火气一直蔓延到室外沙漠的夜晚)时提醒他们内心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1938年,意大利作家库尔奇奥·马拉帕尔泰在卡普里岛一处僻远的岩壁上为自己造了幢房子,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将其描述为“一幅石造的自画像”以及“一幢像我一样的房子”。这幢房子因其引以为傲的孤立无援,因其将粗犷和精雅并置于一体,因其对自然环境毫不退缩的傲然蔑视以及对古罗马与意大利现代主义建筑美学的兼收并蓄,的确表现出了马拉帕尔泰性格中的几个重要侧面。对参观者来说幸运的是,它并非其主人所有侧面完全照搬的忠实写照——当然,任何房子都很难做到这一点,对马拉帕尔泰的情况而言则尤其如此,因为假若想将他的性格完全反映出来,就必须得再加上自命不凡的家具、走不通的死走廊,也许还要配个射击场(他直到1943年都是个法西斯主义者)外带几扇打破的窗户(他喜欢喝点小酒然后来场械斗)。马拉帕尔泰宅就像所有成功的理想化作品一样,它反映的并非其作者的众多弱点,而是帮助其既有天赋又有瑕疵的主人朝他的个性中最高贵的那些侧面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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