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幸福的建筑

作者:阿兰·德波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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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现代主义运动的建筑师正如他们所有的前辈,也想让他们的房子开口讲话。只不过讲的不是十九世纪。不是特权和贵族生活。或者中世纪或者古罗马。他们想让他们的房子讲的是未来,讲到未来所许诺的速度与技术,民主与科学。他们想让他们的扶手椅令人想起赛车和飞机,他们想让他们的灯具令人想起工业的力量,从他们的咖啡壶想到高速火车的推动力。
  他们并非对建筑唤起情感的重要性视而不见;他们不能认同的是先前的各种建筑风格所激发的情感类型。
  勒·科尔比西耶为萨伏伊别墅设计的中央楼梯——正如别墅以南几英里之外安热-雅克·加布里埃尔为凡尔赛小特里亚农宫设计的古典凉亭一样——所要达到的目的绝非简单地把人带到楼上。他是试图藉此提升人的灵魂状况。
  现代主义建筑师所宣称的纯科学和理性方法也不过说说而已,他们与他们的作品之间的关系从根本上讲仍然是浪漫主义的:他们期望建筑支持一种吸引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将家居建筑设置为一种舞台布景,供演员们上演关于当代生存状况的理想化的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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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主义者在美学方面的兴趣实在强烈,结果顺理成章地盖过了对效能的考量。萨伏伊别墅看起来也许像是一台实用的机器,可它实际上却成了一场但求艺术性的闹剧。光秃秃的墙面都是由工匠们用昂贵的进口瑞士灰浆手工做成,它们精致得好比缎带,热诚得好比某个反宗教改革教堂那镶金嵌宝的中殿。
  按照现代主义者自己的标准来衡量,萨伏伊别墅的屋顶也同样,不过更具毁灭性地不诚实。勒·科尔比西耶不顾萨伏伊一家的抗议,坚持——应该只站在技术与经济的立场上——平顶要优于尖顶。他向他的客户保证,平顶的造价更低,更易于维修而且夏天更凉爽,而且萨伏伊夫人还能在上面做做体操,免受底层散发的潮湿水汽之苦。可是萨伏伊一家搬进去之后才一个星期,罗歇卧室上面的屋顶就裂了缝,漏进来大量雨水,致使这个男孩胸部感染,而且转成肺炎,他最后在夏蒙尼的一家疗养院里住了整整一年才康复。在1936年9月,别墅正式完工的六年之后,萨伏伊夫人将她对这个平屋顶的感受在一封(水渍斑斑的)信里倾诉了一番:“大厅里在下雨,坡道上在下雨,而且车库的墙全部遭到水浸。更有甚者,我的卧室里也在下雨,它一遇到坏天气就会被淹,因为雨水直接就能从天窗漏进来。” 勒·科尔比西耶保证这个问题马上就能解决,然后不失时机地提醒他的客户,他的平顶设计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建筑评论界得到了多么热情的评价:“您真该在楼下大厅的桌子上放个签名簿,请您所有的来访者都留下他们的姓名和住址。您会看到您将收集到多少漂亮的签名。”不过这一“诱人”的敦请对于深受风湿之苦的萨伏伊一家而言几乎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在我这方面提出无数的要求之后,您终于也承认您在1929年建的这幢房子根本没法住了,”萨伏伊夫人在1937年秋警告道。“您的职业操守危如累卵,我也没必要付清账单了。请马上将其改造得可以居住。我真诚地希望我不至于必须采取法律行动。”仅仅因为恰逢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萨伏伊一家飞离巴黎,勒·科尔比西耶才免于因设计了他那个巨大的无法居住的家居机器——虽说美丽绝伦——而跟他的客户对簿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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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现代主义的建筑师私下里是以美的标准来设计,那么为什么他们又主要以技术的标准来为他们的作品正名呢?
  他们选择这一策略的根本原因恐怕还是出于害怕。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美的标准轰然倒塌之后,既之而起的气候就是没有任何一种风格能幸免于批评。由哥特式或提洛尔式建筑的信徒发起的针对现代主义建筑外观的异议,不可能在不招致专横与傲慢的诟病情况下轻易拂去。在美学上,正如在民主政治中,最终的仲裁者已经无迹可循了。
  而换用科学的语汇则能避开恶意的批评者,说服犹豫不决者。哪怕是旧约中的上帝,在面对以色列各部落的抱怨不休时都偶尔点燃一丛沙漠中的荆棘以激起其观众的敬畏之心,归顺于他。技术就成为现代主义者燃烧的荆棘。在现如今基督教的影响已经势微、古典文化已遭忽视的情况下,说起某人的房子来满口技术术语正是为了吁请社会上最有声望的力量,造出盘尼西林、电话和飞机的就是这种力量。然后,屋顶的倾斜度显然将由科学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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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事实上,科学极少会如此斩截。1925年,建筑师兼设计师马塞尔·布罗伊尔展示了一把椅子,这把椅子被他吹嘘为全世界第一次清醒、逻辑地解决了“坐的问题”。他解释说,这把称为B3的椅子的每一部分都是一心一意“屏除异想天开,走向理性科学”的努力之成果。
  为了耐久,这把B3椅子的坐位和靠背部分是皮制的;其偏移倾斜的形状是由人类脊椎骨的需要所决定的必然结果;还有其钢架,那是因为它比木头要结实一百倍,永不会碎裂。
  不过布罗伊尔为他的椅子披上科学外衣的尝试却无法否认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造桥的时候诚然需要采用特定的材料和外型,可在涉及一件起居室家具时人的想象力却无须受限于相应的技术需要,因为它只需承担起一个人的体重即可——它用曲形钢制造也好,用橡木、竹子或是塑料、玻璃纤维也罢,都无伤大雅。一把椅子不论是采用B3、安女王式或是温莎扶手椅的外观,都一样能很好地履行其朴实的职责。
  即便在更加复杂的工程中,工程学的准则也很少能决定一种特定的风格。就拿巴塞罗纳的孟特惠克电讯塔来说吧,它可以采取无数种造型,而都能准确无误地发射它的信号。如果不喜欢把天线塑成标枪的样子,你完全可以把它做得看起来像个梨子;如果不想把基座做成个太空船的船头,也可以把它做得像只马靴。你可以有几十种选择,每一种都能在机械上做到无可挑剔。可是作为它的建筑师,圣地亚哥·卡拉塔瓦的认识却是,只有极少的几种设计才能向巴塞罗纳人民传达出现代感的确切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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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主义建筑与科学之间的非相关性再次将我们抛回建筑选择太多的混乱局面,早期的现代主义者原曾希望一劳永逸地根除这一难题的。我们再次回到建筑的狂欢节。为什么不能在我们的建筑上雕满花朵?为什么不能采用印有飞机和昆虫图案的水泥嵌板?为什么不能给摩天大楼罩上伊斯兰风格图形的外衣?
  如果工程学无法告诉我们,我们的房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在一个多元化、权威缺失的世界里先例和传统也同样无法做到,我们可以自由地追求所有的风格也就成为必然。我们应该承认,到底什么才是美的问题既不可能有确定的答案,这甚至是个反民主的问题,应该羞于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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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也许借助约翰·拉斯金关于建筑本身就是雄辩的这一深具启发性的评论,我们可以找到一条克服这种毫无建设性的相对主义的途径。这一评论促使我们认识到建筑并非只是些视觉对象,跟那些我们能够予以分析进而给出评价的概念毫无联系。建筑能够开口说话——而且说的都是些很容易辨别的话题。它们说的是民主或贵族,开放或傲慢,欢迎或威胁,对未来的同情或对过往的渴望。
  任何一种经过设计的物品都会透露出它所支持的心理以及道德态度的印记。比如说,我们从一套朴素的斯堪的纳维亚陶器和一件装饰华美的塞夫尔瓷器中能感觉到由它们生发出来的截然不同的满足感——前者体现的是一种民主性的优美情感,后者则体现出一种仪式性的、等级分明的倾向。
  本质上说来,设计以及建筑作品对我们诉说的正是那种最合适于在它们中间或者围绕着它们展开的生活方式。它们告诉我们某些它们试图在它们的居住者身上鼓励并维持的情绪。它们在机械意义上为我们遮风挡寒的同时,还发出一种希望我们成为特定的某种人的敦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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