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幸福的建筑
作者:阿兰·德波顿
沃尔浦尔很多吃惊匪浅的宾客在参观之后也开始琢磨他们是否也敢于抛弃古典样式转求哥特式住宅。这一时尚一开始并未广为流传,只偶尔应用于某些海边或乡间别墅,不过,不出几十年,一场趣味上的革命就开始启动,并将彻底动摇古典准则赖以建立的核心前提。哥特式建筑开始在英国出现,然后横扫欧洲和北美。沃尔浦尔在草莓山开风气之先才不过五十年的时间,这种风格就超越了其原本不过是业余爱好者个人偏好的源起,成为一种非常严肃和重要的建筑理念,甚而至于哥特式建筑的拥护者开始宣称——跟此前古典主义者的做派没什么两样——他们的风格是所有建筑风格中最高贵最合理的,对于诸伟大民族而言,不论是其私人住宅还是议会和大学建筑,都堪称理想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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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成哥特式建筑再度复兴的那些因素——更强烈的历史意识、交通条件的改进、求新求变的新兴客户——很快就激发出对其他时代与地域的建筑风格的好奇。至十九世纪初,在大部分西方国家,任何考虑造幢房子的人对于房子的外观都具有了空前多样的选择。
建筑师们夸口可以造出印度、中国、埃及、伊斯兰、提洛尔或詹姆士一世等等各种风格的建筑,或者上述各种风格的随意混合。这些全新的博学建筑师中有一位最多才多艺的,是个唤作亨弗莱·莱普顿的英国人,据说他能为尚未拿定主意的客户提供众多风格的详细建筑图样供他们挑选。
针对那些收入没这么高的人群,开始编订全新的建筑图样手册,其中最流行的是约翰·卢顿的《农舍、庄园及别墅建筑百科全书》(1833),为自建房屋者提供能使他们造出全世界任何地方的房屋的各种设计图,由此为开端,地区性的建筑风格迅速被扫除干净。
房地产发展进程中的变化促成了折中主义的盛行。在十八世纪,伦敦,如同欧洲大部分城市一样,最先是通过贵族地主的努力得到拓展的,他们用自己的名字给那些广场命名,如同将名字刻在他们旧居的农场和土地上一样:南安普敦勋爵,贝德福德伯爵,理查德·格罗夫纳爵士以及波特兰公爵。这些贵族拥有共同的趣味:他们喜欢拉丁文和希腊文,他们都是西塞罗和塔西佗的弟子,他们都毫不含糊地拥护古典风格。当贝德福德伯爵于1776年出版因他本人得名的广场的建筑合同时,他制订的条款表现出他对古典和谐的近乎疯狂的热中,详细规定了每层楼的高度,每个窗框的深度,砖的颜色以及用于铺设地板的特定种类的木材(“梅梅尔或里加木料,而且要没有一滴树液”)。伯爵大人对古典主义的比例和精确性如此用心,他经常一大早爬起来就拿着一把园艺剪刀出来以确保他广场中央的灌木生长得绝对均衡对称。
不过在接下来的那个世纪,虽然对住宅的需求量猛增,王室和贵族却退出了投资性的房地产市场。紧随其后的却不再是典型的西塞罗或塔西佗的读者。他们更多的是一门心思求新求变的企业家。他们本能地轻视古典传统那种尚武的严肃和节制,力图通过他们发展出来的轻松愉悦以及生机勃勃来争取客户,普利茅斯的一条街道就是其典型的代表,在不过几百米长的范围内坐落着一排罗马科林斯式联排房屋,一座多里斯式市政厅,一座东方式小礼拜堂,一对爱奥尼亚风格的私人住宅以及一座埃及式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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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受限制的选择所造成的唯一问题就是它距离完全的混乱并不遥远。
这种自由中隐含的危险首次并备受关注地爆发于北爱尔兰沿海一个安静的海湾中:十八世纪中期,当地一对贵族夫妇决定为自己造一幢房子。班戈子爵与安妮·布莱夫人都热中于建筑,却在建筑风格上各持己见,互不让步。子爵是位古典主义者。他想要那种有三个开间、嵌入式柱子、帕拉弟恩式比例以及窗户上有托臂三角墙的住宅。而安妮却更热中于哥特式,更喜欢带有尖塔的城垛式房顶、中间突起的窗户以及四叶装饰。她已经听说了草莓山的天花板,非常向往自己也能拥有几块这样的天花板。两人的争执逐渐升级并陷入僵局,直到这对夫妇的建筑师以所罗门式的天才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将房子一分为二。前半部以古典风格建造,后半部则采用哥特式。这种折中在室内也得到延续,音乐室和楼梯井在感觉上是古典主义的,饰以多里斯式的中楣和柱子,而闺房和私室则充满哥特风,具有扇形穹顶的天花板以及尖角拱形的壁炉。
敏感的批评家被震惊了,脑子里有了这样的建筑,他们开始寻求重建建筑外观通用规则的道路。“建筑已然成为一个狂欢节,我们深受其苦,”奥古斯塔斯·皮金在1836年抱怨道。“个人趣味恣意妄为。每个建筑师都有他自己的理论。”1828年,一位叫亨利希·许布施的德国年轻从业者出版了一本书,这本书的标题正表现出整个时代的进退两难:《我们应建造何种风格的建筑?》。一定得有个办法用以解决哥特式、旧英国式以及瑞士风格的拥护者之间的争执;一定得有个办法让我们知道是否该用古埃及或中国的椅子装饰餐厅;知道该支持安妮夫人还是班戈子爵——从而确保房子再也不会造得非驴非马。
可是这样的原则到哪里去找?我们到底应该建造何种风格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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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成型的答案并非真的答案;反而更像是一种警告,首先,它或许跟这个问题本身毫不相干甚至完全对它置之不顾。
在建筑中禁止讨论美与不美的问题是由新一代的人们和工程师强加于其上的,他们在十八世纪晚期才得到专业方面的认可,不过已经迅速上升为工业革命新兴建筑业的中坚力量。他们熟知钢和铁、平板玻璃和混凝土的技术,他们以其桥梁、火车站、高架渠和船坞的建设引起大家的兴趣以及官方的敬畏。而比他们的能力更加新奇的也许是他们在完成这些工程时似乎从来都没关心过最好该采用何种风格这一事实。在造桥时,他们尽其所能考虑的是如何设计出跨度最宽、重量最轻、花费最少的桥架。他们造火车站时,最关心的是如何造一个能让蒸汽安全排放、能大量采用自然光并能适应大量旅客持续进出的大厅。他们要求厂房能容纳庞大笨重的机器,要求蒸汽船能承载着心焦的旅客准时横渡辽阔的海洋。可他们像是没太操心船的上层画廊里是不是该有一组科林斯或多里斯式的柱头增点雅趣,火车头的末端弄上条中国龙是否能添点喜气,或者郊区的煤气场是否该建成托斯卡纳或伊斯兰式样。
然而,尽管他们对此漠不关心,这些科学的新人却似乎能够建造出他们那个混乱的时代中最令人难忘以及在很多方面最有魅力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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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师的哲学公然违抗了建筑业曾经代表的一切。“将有用的、实际的、功能性的转化为美的,这就是建筑的职责所在,”卡尔·弗里德里希·申克尔如此坚持。“建筑之区别于单纯的造房子,就在于它的装饰性,”乔治·吉尔伯特·斯哥特爵士如此回应。如果说威尼斯的总督宫配得上称为伟大的建筑,那不是因为它的屋顶不漏水或它为威尼斯的公务员提供了足够数量的会议室,而尤其在于,建筑师们自卫性地暗示,它的房顶满布雕塑,它的外立面在白、粉两色砖块的安排上精致优雅,而且整个建筑深思熟虑地遍布精细、精巧、精锐的拱顶——这种种细节在一位巴黎综合理工学校或是德累斯顿工程学院的毕业生的设计中都绝无立足之地。伟大建筑的本质就在于那些在功能上并无必要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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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学的原则或许斩截地跟建筑学原则正相抵牾,不过十九世纪少数坦白的建筑师仍认识到工程师们能够为他们的最终得救提供关键性的锁钥——因为这些人拥有的正是他们极度缺乏的:确定性。工程师们立足于一种显然无懈可击的方法,用以评估一个设计的明智与否:只要一个建筑的结构能有效地履行其机械意义上的功能,他们就能确信地宣称它是正确和诚实的;而如果它背上了不起支撑作用的柱子、装饰性的雕塑、壁画或雕刻等等负担,那它就是错的,就是不道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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