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幸福的建筑
作者:阿兰·德波顿
与此类似,建筑如果让我们觉得讨厌也并非由于它们干犯了一种私人的以及神秘的视觉偏好,而是因为它们与我们对何为正当之存在的理解起了冲突——也由此解释了针对何为适宜的建筑所展开的争论为什么会如此严重而且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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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讨论的焦点从单纯的视觉感受转向由建筑所鼓励的价值观的好处在于,这样我们就知道到底该如何谈论建筑作品的外观了,它跟我们进行的更广泛的关于人、观念以及政治议程的争论没多大不同。
关于什么是美的争论并不比关于什么是聪明或什么是正确的争论更容易解决,反过来说,也并不更难。我们在支持或攻击一种美的观念时的态度和做法正如同我们支持或攻击一种法律立场或是道德姿态。如果把立足点放在建筑对我们讲述了什么上面,我们就能够理解,并能普适性地解释为什么我们认为一幢建筑是称心或是讨厌的。
建筑会开口说话这样一种观念可以帮助我们将解决建筑难题的中心摆在我们想要在其中过什么样的生活上——而非仅仅局限于我们想要它看起来什么模样。
三. 会讲话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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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对建筑与物品的兴趣真的是由它们对我们讲了什么以及它们如何履行其物质功能这两者同等程度地决定的,那么就值得详细说明石头、钢铁、水泥、木头与玻璃是如何经过排列组合就似乎能够表达自己的这一奇妙的过程——而且极少数情况下还能给我们一种印象,似乎它们对我们讲述的还是些具有重要意义而且深切动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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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如果我们花费大量时间用来分析实用物品生发出来的意义,不免也会冒小题大做之讥。全神贯注于解读包含在一个电灯开关或水龙头中的密码,自然容易被那些认为它们不过就是照亮自家卧室或用来漱口的人讥之为缺乏常识。
为了使我们勇敢地面对这种讥笑,为了赢得信心培养一种相反的、对待物品更加勤于思考的态度,去参观一次现代艺术博物馆或许不无助益。在收藏二十世纪抽象雕塑的白色展厅里,我们会获得一种少有的视点,借以体味一堆三维的物质是如何呈现并传递意义的——这种视点反过来也会使我们以一种新的方式来观照我们的家具和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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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十世纪的前半个世纪,雕塑家们开始展览似乎根本无法为之命名的物品,这些作品既不志于自打古希腊开始一直统治着西方雕塑的逼肖模仿,而且虽看似有点像室内装饰和家具,却又无任何实用功能。这些雕塑家引起的敬畏与叱骂正旗鼓相当。
尽管有这些局限,抽象艺术家们却认为他们的雕塑作品胜任于表达那些最伟大的主题。很多评论家也表示认同。赫伯特·里德将亨利·莫尔的作品描述为对在一个上帝刚刚离弃的世界中人类善良与残酷的论述,而对于大卫·西尔韦斯特而言,阿尔贝托·贾克梅蒂的雕塑作品表现了在工业社会中人在与真正的自我疏离后的孤独与欲望。
嘲笑那些有时像是巨大的耳塞或翻倒的剪草机的作品大言不惭的所谓重大意义固然容易,不过,在谴责评论家们从最小的东西里面也能读出最大意义的同时,我们更应该敞开心灵,去感受那些抽象雕塑作品向我们展示每一种非具像物品都能传达的思想与情感的维度。那些最富天才的雕塑家们的天才在于让我们懂得,那些重大观念,诸如智慧或仁慈、青春或宁静,都能在管乐和弦乐,或者石膏与金属装置中得到体现,也同样可以用语言或人或动物的形象来体现。伟大的抽象雕塑作品已经成功地开始向我们讲述,用它们独特的游离的语言,讲述我们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主题。
反过来,这些雕塑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使我们超越日常的习惯去关注所有物品的交流能力,包括我们的建筑及其家具陈设。去一次博物馆也许会激发我们反思我们先前认为一个色拉碗只不过就是个色拉碗的陈腐观念,认识到它事实上还跟全体的观念,跟阴柔气质与无限的时空具有虽模糊却意味深长的关联。放眼望去,那些实用物品,不论是一张桌子、一根柱子或是一整套公寓房,其实都能以抽象的方式表达出我们生命中的某些重要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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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明亮的早晨,康沃尔郡圣埃文斯的泰特美术馆。在一个方形底座上端坐着一尊芭芭拉·海普沃斯的大理石雕塑作品,首展于1936年。虽说你根本不清楚这三块石头到底意味着或代表了什么——这种神秘正体现在其极有节制的标题上:“两瓣与一球”——但它们却总能捕获我们的关注和目光。这件作品的有趣之处集中体现在那个球与托住它的那个半圆形楔状物之间的对抗关系中。那个球看起来很不稳定,动态十足,我们能感觉到它是多么迫切地想滚落盛托瓣的斜边并滚过整个房间。与它这种冲劲正好相反,盛托它的楔状物却传达出成熟和稳定的感觉:它从一边到另一边都像是满足于温柔地看护并驯化着其负荷物具有的卤莽劲头。观看这件作品,我们等于见证了一种温柔而又有趣的关系,透过抛光的白色大理石这种原始中介,我们可以感受到庄严和伟大。
心理分析派评论家阿德里安·斯托克斯在一篇论海普沃斯的文章中曾试图分析这件貌似简单的作品的力量。他得出的结论令人叹服。如果说这件雕塑打动了我们,他大胆地论道,那也许是因为我们在无意识中将其理解为一幅家庭的肖像。那个球的灵动和丰满巧妙地使我们联想到一个正在扭动的面颊肥胖的婴儿,而那个盛托的瓣状物摇摆而又厚重的样态则像是个平静、溺爱、臀部宽大的母亲。我们在石头中感受到了母爱的寓意。
斯托克斯的论点给予我们两点启示。首先,我们很易于将一件物品解读为一个人或动物的形象。一块石头可以没有腿、眼、耳或几乎任何可以跟生物有关联的特征;但它只需哪怕一丁点母亲的大腿或婴儿的脸颊的暗示,我们就会开始将其解读为一个人。感谢我们的这种投射癖,海普沃斯的一件雕塑作品就能像一幅直接表现母爱的画作一样令我们动容,因为对于我们内心的眼睛而言,一幅具像的绘画和一堆经过设置的石头在表现力方面实在没什么区别。
其次,我们喜欢抽象雕塑以及再推而广之喜欢桌子和柱子的原因,归根结底跟我们崇尚具像场景的原因相去并不遥远。只要它们成功地唤起在我们看来最有吸引力、最重要的人类以及动物的特质,我们就会一视同仁地将这两种不同性质的作品都称为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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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旦睁开眼睛去看,就会发现环绕我们周围的家具和房屋绝不缺少活的形象的暗示。我们能从水罐中看到企鹅,在水壶中看到矮胖和自满的个性,从书桌上看到优雅的小鹿,在餐桌中看到公牛。
阿尔弗瑞德·梅塞尔设计的柏林韦特海姆商店的屋顶上有一只厌倦、怀疑的眼睛在盯着我们,而巴黎贝朗热城堡由倒立的昆虫腿卫护着。马来西亚太子城会议中心潜伏着一只好斗的甲虫,而盖茨黑德的塞奇艺术中心则令人想起一只和善的活像刺猬的生物。
即便是在诸如字母的字体这样微细的对象中,我们也可以察觉到发育良好的个性特征,我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它们的生活状态和白日梦写篇小说。从Helvetica字体的字母“f”那挺直的后背以及警觉笔挺的姿态中可以看出一个守时、整洁、乐观的主人公,而他Poliphilus字体的表亲却垂着头软着背,活脱一个懒散、羞怯、善于沉思的人。有关他的故事想必不会有大团圆的结局。
在厨具店里也能发现同样生动的个性分类。高脚杯一般来说显得阴柔些,不过这类杯子却是热心肠的主妇、性感的少女以及神经质的女学者喜好的,而更加阳刚些的平底杯却受到伐木工和苛刻的公务员的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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