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幸福的建筑

作者:阿兰·德波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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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最关心环境在决定个性方面起到的作用的正是这个世界上那些伟大的宗教,它们虽很少建造可以供我们入睡的地方,却显示出对我们需要一个家的最伟大的同情。
  宗教建筑的最基本原则植根于这样一种观念:我们身处何处最能决定我们信仰何物。对于宗教建筑的辩护者而言——虽说他们确信我们是出于理性达到信仰的——我们的信仰只有在不断因我们的建筑而得到确认的情况下我们才会可靠地献身于它。面对被我们的情欲所腐化以及被社会交往与闲言碎语引入歧途的危险,我们需要那些我们自身之外的价值观能够鼓励并加强我们内心渴望的所在。墙壁或天花板上描绘了什么可能直接关涉到我们距离上帝的远近。为了跟我们最诚挚的部分不离不弃,我们需要镶金裹翠的嵌板、彩绘的玻璃窗以及砾石路铺砌得完美无瑕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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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前,我受阻于一场倾盆大雨,又正逢午饭被朋友爽约,多出一两个小时要消磨,我于是避进伦敦维多利亚街上一幢烟色玻璃与花岗岩的大楼,那是麦当劳的威斯敏斯特分店。餐馆里的气氛严肃而又专心。顾客们独自在进餐、读报或者盯着棕色的瓷砖,坚决而又粗暴地咀嚼着,与其相比,哪怕是饲养棚里的气氛都会显得更加欢快更有礼貌。
  这场景使各色各样的观念都变得荒唐可笑,诸如:人类有时也会不计回报地帮助他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偶尔也出于真心诚意;生命也许值得忍耐……这家餐厅真正的本事就是能使你焦虑难安。那刺目的灯光,冰冻薯条被扔进油锅里的刺喇刺喇声以及柜台工作人员那狂乱的举止,等于是在一个混乱而又暴力的宇宙中促使你去体味生存的孤寂与毫无意义。剩下的途径惟有继续埋头大嚼,以期抵消掉我们进餐的这个场所带给我们的不适。
  不过,我不愉快的进餐被三十个左右高得不可思议的金发芬青少年的到来打断了。发现自己竟然跑到这么远的南方而且冰冷的雪竟也变成了雨让他们大为震惊,也因此情绪极度高涨,他们于是通过拔出吸管、引吭高歌而且互相背来背去来表达兴奋之情——引得餐厅的工作人员不知所措,拿不定主意是该制止这样的行为呢还是将其视作好胃口的保证予以尊重。
  这帮叽叽呱呱的芬兰少年促使我的拜访就此告终。我把桌子收拾干净,走出餐厅来到紧邻的广场,然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那突兀、壮丽的拜占廷式风格,它那红白两色砖块砌就的高达八十七米的钟楼直刺入雾蒙蒙的伦敦苍穹。
  受到雨天和好奇的驱使,我步入一个巨穴般的大厅,陷入浓重的黑暗,衬着这个底色的是一千支还愿的蜡烛,它们金色的光影摇曳地映出镶嵌画以及苦路十四处的雕刻画。空气中弥散着香熏的气味与教徒喃喃的祈祷。中殿正中的天花板上悬挂的是高达十米的十字架,一面雕刻的是耶稣,另一面是他母亲。围绕高高的圣坛的是用镶嵌画表现的基督在天堂受到崇拜,天使环绕的情景,他一脚踩在一个球上,双手捧着一个圣杯,杯里满溢着他本人的鲜血。
  外部世界浮泛的喧嚣早已让位于敬畏与静默。孩子们紧靠父母站立,带着一种迷惑的敬畏感四处打量。观光客也都本能地压低嗓音,仿佛深陷在某个他们不希望马上抽身而退的集体梦境中。大街上的对面不相识已经被一种特别的亲密所包容。人性中每一种严肃的特质都似乎被呼唤至表层:你会不由得思考有限与无限,无力与崇高。这幢石造的建筑给一切妥协和迟钝带来宽慰,并点燃了我们追求完美的向往。
  在教堂待了十分钟后,一系列在外面绝难想象的观念竟然开始显得触手可及。在大理石、镶嵌画、暗影与香熏的影响下,耶稣就是上帝之子并曾徒步穿越加利利海的事迹竟显得绝对可能起来。面对雪花石膏的童贞马利亚雕像以及用以衬托雕像的红、绿、蓝色大理石,你完全有理由想象一位天使随时都会穿越伦敦上空厚重的积云,通过中殿的一扇窗户进入教堂,吹响黄金的小号,用拉丁文宣布一起即将到来的天国盛事。
  四十米之外,在那群芬兰少年的派对和炸薯条的油锅相伴之下听来简直就是发疯的这些概念,已然成功地获得了至高的意义与尊严——竟然全赖一幢建筑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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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建特别的基督教场所和建筑,以期帮助人们更加接近福音真理的最初尝试,可追溯至基督诞生约两百年后。在罗马异教的大街下面隐藏着低矮的密室,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画家们在只能以烛光照明的密室里往石灰石墙面上粗率地描画着耶稣一生的事迹,那种原始的风格倒足以为艺术学校没什么天分的学生张目。
  不过,正因其朴拙,这些基督徒的地下墓室才更加动人心魄。它们显示出建筑与艺术冲动的最纯粹的形式,没有任何天才或金钱的苦心经营。它们彰显出在有权有势的大恩主以及熟练工匠全然缺失,更没有技艺与资源可言的情况下,信仰的力量是如何在自发的推动下在潮湿的地窖墙上涂抹出天国形象的。
  自公元379年狄奥多西大帝宣布基督教为罗马帝国国教始,教堂建筑师们就可以自由地为其理想大张旗鼓地创造地上的家园了。在大教堂的时代,他们的热望创造出了一种完美的典范,用石头和玻璃造就的巨大宝石生动地表现出圣书中描绘的天堂。
  在一个中世纪的人眼中,大教堂就是上帝在尘世间的住所。亚当的堕落或许扰乱了宇宙的真正秩序,使尘世的大部分变得罪孽深重、秩序失衡,可是只要置身于一座教堂中,伊甸园那本源的、几何学意义上的美就又重新复活了。透过彩绘玻璃窗那熠熠生辉的阳光预示了来生的光明前景。在这个神圣的巨穴中,启示录中的断言似乎不再遥远和怪异,变得如在目前、触手可及。
  今天带着相机和导游手册参观大教堂时,我们也能体验到某种跟我们惯常实用主义的凡俗态度的格格不入:一种奇特又难堪的欲望,想双膝跪下膜拜一种跟我们自身的渺小和缺陷完全相反的庄严而又崇高的存在。这种反应自然决不会出乎教堂建设者的意料,因为他们努力的方向恰恰就是要我们放弃自己的自负和自足,他们建造那轻盈的墙壁与蕾丝般天花板的目的正是为了在哪怕最清醒的心灵中造成非但似是而非而且无法抗拒的超自然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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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早期伊斯兰教服务的建筑师与艺术家们也同样受到创造一个实际的背景以支持其宗教主张的愿望驱使。抓住那个主就是一切认知理解的源泉,伊斯兰教尤其强调数学的神性。穆斯林工匠在住宅与清真寺的墙上覆满精巧而又复杂的重复不断的几何图形,主的无限智慧可以透过这些图形得到彰显。这种装饰图案,织在地毯画在茶杯上会精微复杂得很可爱,但应用于整个厅堂时就足以引起幻觉了。平常只习惯于观看日常生活中实际又单调物体的眼睛到了这样一个房间,就要用来审视一个跟日常生活毫无联系的世界了。如果不能抓住其隐含的逻辑,我们的眼睛就只能感觉到一种对称。换种说法,这样的作品就是摆脱了一切人类限制的一种精神的产品,就是一种丝毫没有沾染人类的粗鄙的更高级的天赋的创造,也因此值得无条件的敬畏。
  伊斯兰的建筑师非但在他们的建筑上以象征的方式表现他们的宗教,而且还直接书写宗教的经文。奈斯尔王朝诸王的艾勒汉卜拉宫的走廊上就展示着圣书的经文,用花体的库法字体刻写在镶板上。“以仁慈的主之名义。只有他是主,唯一的主。他无始无终,无父无子。他至高无上,无人可与匹敌,”在一个接待室与目光齐平的位置就刻着这样的赞美诗。宫殿建筑群中囚禁塔的正室悬挂着一块嵌板,用磷光闪闪的复杂样式以几何与植物的形状透雕出字母。Al-mulk li-llah(“权力属于主”),那面墙如此宣告,这些字母的笔画延伸出来,形成一个半圆的拱形,再与另一组铭文的枝翼先是区分,再是交叉,最后交叠在一起:Al- 'izz li-llah(“光荣归于主”)——文字与形象完美地融合无间,用以提醒观看者伊斯兰式生存的最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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