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魏家大院三女子

作者:张 眉



冷。她抬头一望,当空竟悬着一轮漆黑的太阳!
  
  桂芳的故事
  
  桂芳姓娘魏素青的姓。她两岁那年,解放军攻下了老城。所以,不管她姓娘的姓还是姓爹的姓,命定了是个地主羔子。
  魏索青自然交出了乡下的地,家中的财。大院也不姓魏了。她抱着女儿搬到一间小小的耳房居住。同时到街道生产小组去糊火柴盒,自食其力并改造思想。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去义务清扫院落和街道,逢人便敛手垂头深哈腰。
  娘干着活挣钱,女儿吃着饭上学。高中课本读到第五册时,文化大革命的狂飙掀起了。
  刚开始是“破四旧”。屋里的家什被砸了个稀巴烂,字画被撕了,线装书让烧了,宁式雕花床也劈成了木柴。紧跟便是“横扫牛鬼蛇神”。魏素青被挂上地主婆的黑牌夹在一群“牛鬼”中游街。好歹有近三十年的挨斗经验,就只管低头俯首乖乖走。革命群众很专注那些脖上挂破鞋只穿花裤头的年轻女人。所以。她皮肉少挨了揍,脸上少沾了痰。
  最后,是“扫地出门”的节目。造反派搔起了头皮。谁也想不出将这母女二人“扫”到哪里去。乡下没亲戚,监狱不接受,研究几日,只好从前院“扫”到后院,让魏素青搬到那间败屋去。
  被押解到那间颓败屋门时,素青的一颗心就跳到了喉咙口。屋顶凸凹不平,长满了尺把高的蒿草,风一吹飕飕直响,令人心惊肉跳。
  住进败屋,屋里的灯日夜亮着。桂芳不敢执拗母亲,只好不买酱油省出来灯油钱。桂芳已成人了。天生了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轻轻转,耀耀闪光。身材苗条,走起路杨柳临风,虽被破旧臃肿的衣衫掩遮,也挡不住婀娜身姿的显露。
  因为她是黑五类,无权参加革命,又因为社会上昼夜搞武斗,素青就拽她在家闲歇坐板凳。
  那一天,天气很好,母女二人正坐在凳上有滋有味地啃窝头,门“砰”地推开了,随声进来了几个人。是“五湖四海造反总部”的革命者。为首的汉子身上脸上都横生了一块块的疙瘩肉,名叫钢蛋,职务是副司令。
  素青母女一见来了革命者,慌忙立正站好,屏音静息低头垂手等待招式。
  谁知钢蛋却客客气气地礼让母女二人安坐。脸上的疙瘩肉横一块竖一块,挤出可掬的笑容。索青将半个屁股挪在了板凳上,两脚牢牢跺地双腿紧紧绷直,一面吃力地支撑一面心里犯嘀咕:老天吃错药了呀!革命的主子怎地变成了客人?
  钢蛋也坐了下来,坐在了床上,床上铺有褥子比较柔软。坐稳后便掏出根烟,点燃了深吸一日,看看桂芳,嘴一张,在空中喷出个悠悠转的烟圈来;又吸一口,再看看桂芳,嘴一张,又吐出一根细细的烟柱。烟柱笔直地飞出去,在烟圈中穿了过去。
  “司令好手段!”革命者们齐声喝彩,同时大笑。钢蛋也笑。都是亵渎地朝桂芳挤了眼笑。
  笑完,钢蛋开始毛遂自荐,要当素青的女婿。他说:“嫁了我,吃香穿光。连老娘也安排进妇联当头人!”
  钢蛋文化大革命前,扒火车在全中国转悠,靠作奸犯科甩大把票子过日子。自然,也就领略了各地大牢的滋味。因为与各地犯人进行过消磨时光的促膝长谈,话就讲得南腔北调,很有五湖四海特色。
  钢蛋的自荐虽说语音复杂,但素青母女最终还是理解了,而且理解得十分深刻。
  挨了一辈子批斗,素青绝不缺乏舞台作戏的身手。于是,一脸受宠若惊的恓惶,颤抖出陈州饥民见了国舅爷的腔调:“我是地主婆,不敢高攀呀!”
  钢蛋宽慰着素青,一脸真诚,“女人那个玩艺其实没啥阶级性!”
  素青脸臊红了,又变紫,又变黑,但最后又还原为灰黄菜色,说:“不敢高攀呀!”
  钢蛋自负地笑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考虑,我不急!”掏出包蛋糕,“这是见面礼!”
  革命者们扬长走了。
  桂芳傻傻地盯着桌上的蛋糕看,眼底映出一包引信哧哧冒烟的炸药,不由恐骇地张大嘴巴,号啕大哭:“妈呀!天要塌啦!”
  素青被女儿悲凄的哭声惊醒了。连忙过去搂紧了:“好闺女,别怕!自古以来天没塌过!”
  “妈呀,我要进老虎口了!”
  “咱抓紧寻个婆家,就死了他的贼心了!”
  桂芳抽泣着:“谁敢来提亲呀!”
  素青苦笑笑:“撕破脸皮自己去寻!闺女有这模样,寻个女婿总比挨批斗容易!”
  第二天,桂芳便听娘嘱咐出了门。寻同学找熟人,拐弯转角听消息,闪闪烁烁推销自己。
  钢蛋来提亲的消息早已传出去了。报上虽然尽是些骗人的假话,但不胫而走的小道消息却十分精确。过去的追逐者、仰慕者都眼巴巴地看她两眼,咽下口水缄默不语。
  如此这般自我推销了几日,桂芳心灰意冷了。
  她闭上眼,慢慢顺着河滩往河中心走去……
  桂芳没有死。当她睁开沉重的眼皮时,首先望见了油灯的芯头,灯光真亮啊!多光明的世界!她哭了,肩膀抽搐着,身体激动得哆嗦。泪眼婆娑中,看见了娘,还看见一个男人,男人身上湿漉漉的,像个落汤鸡。望着那面孔。好生面熟,原来是搬来不久的房客,住在以前自家的耳房里,是个泥瓦匠,名叫八斤。
  看着八斤,桂芳的两眼又湿润了。八斤也默默地看她。后来,八斤不自然地笑着对素青说:“婶,你要信得过我,就让桂芳去我姥姥家山西阳泉躲躲吧!”
  素青喟然长叹:“那就来世做牛马谢你了!”
  “不敢呀!”桂芳恐惧地喊,“那孬种要向妈讨人的!不能祸害妈呀!”
  屋里又一阵沉默。突然。八斤浑身筋肉绷紧涨红了脸说:“干脆,让桂芳嫁给我吧!”
  素青胸有成竹地暗自舒了口气,又做出惊骇的表情,问:“你不怕?”
  八斤缓过来了一点气,狠拍胸脯:“我是三代贫农,怕他个球!”
  素青一下子搂紧了女儿,泪珠扑簌簌滴下来:“乖闺女,听妈的话就应允了吧!以后前后院挨着,咱相互都好照应!”
  桂芳百感交集地垂头不语。最后,突地挣脱开来,双目喷泪地喊:“天爷!我命真苦呀!”
  老城有条补丁巷,居住有几十户吃不齐三餐的穷苦人家。在一片低矮的破泥屋中戳着一间用竹竿和油毡构筑的棚子,那便是八斤的家。八斤的家里有两个爹,一个爹是泥瓦匠,另一个爹还是泥瓦匠。八斤有一个娘。这一个娘为两个同胞丈夫烧饭洗衣补袜子,油灯吹灭,隔一日为一个丈夫铺床摆枕暖被窝。
  八斤的娘是从山西逃荒来的老城。病倒街头奄奄一息,被一对兄弟抢救了。活转来就没走,为恩人们生下个八斤重的胖小子。为了安定团结,又没法使一碗水端平,娘便将女人的温柔全部贴在八斤身上。兄弟俩也把一颗心全贴在八斤身上。这样,棚屋虽穷,八斤却得以享受了超级的温暖。
  解放后,新政权不允许八斤有双重的父爱。两兄弟商议后,当弟弟的就肩扛被卷出了棚屋。日子好过多了,也就娶了媳妇立起门户。可怜新媳妇虽说身材眉眼都是一目可了的,但却不会生育。当弟弟的一半心意就仍牵连在八斤身上,故而常来旧居走动,给八斤买些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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