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9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怡和也做羊皮生意。”祁掌柜说。
“哦……”大掌柜问,“怡和怎么做?他们是到喀尔喀去收购吗?”
“不是,怡和的经理沙利自打来归化后就没离开过,他只是坐地收购。”
“价码方面呢?”
“只是比咱们当地的皮货商所出的价码略高一点,也就是不到一成的样子。”
“那关系不大,据咱们的上海分庄传回来的消息,沙利这个人历来做事求稳求准,是个真正的生意人。早些日子市面上有传闻,说是沙利的怡和洋行要做活羊的生意,看来这消息是讹传了。做活羊的生意那是要经验和技术的,在这方面除了咱归化通司商号的人,不要说英国人,就连对喀尔喀已经很熟悉了的俄国商人许多年来一直觊觎而不敢轻易下手。”
“不是的,大掌柜,”郦先生插言道,“俄国人已经动手做活羊的生意了。”
“是谁?哪家公司的?”
“就是那个伊万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
“这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掌柜养病,不敢惊动。”祁掌柜解释说。
“伊万做羊的生意,他们有懂技术的人吗?”
“伊万从天义德拉出一批人员,主要是把把式头布龙弄出去了,还从元盛德拉去十大几个人。”祁掌柜答道,“伊万还曾经通过人拉我们的小眼王,许之高薪。小眼王没有动心。我大盛魁伙计工人没有一个被伊万拉出去的。”
“这就好!”大掌柜释然,“做别的生意我不敢对伊万妄加评说,在归化这地方,要做活羊的生意英国人不行,我看俄国人也不行。”
郦先生说:“不过,伊万这个人也不简单,他挖天义德、元盛德的墙角就得手了。天义德有三十四个羊把式被伊万高薪聘去了,其中有十二个是羊把式头。所以我看这贩活羊的生意伊万未必就做不成的。”
“噢——”大掌柜警惕了,两道稀疏的灰色眉毛拧成了旋儿望着祁掌柜,“这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祁掌柜嗫嚅道:“这个,大掌柜不是养病嘛……”
“还有一件事也没有敢惊动大掌柜,”郦先生说,“天义德的大掌柜郭宝义曾经来过。”
“他是有要紧事吗?”
“没什么打紧的事情。”祁掌柜说,“与我大盛魁无关,是我挡了驾。”
“什么事情?”
“我已经回了他。郭宝义是想求大掌柜帮他一件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
“就是有关伊万从天义德拉走的那三十四个羊把式的事情。”祁掌柜说,“事情是这样的,那三十四个羊把式中领头的是一个名叫布龙的羊把式头。这个人是小眼王的徒弟……”
“郭掌柜的意思是不是要我派小眼王去把布龙那帮人再叫回来?”
“正是这个意思。”
“那你怎么好就回绝了呢?”大掌柜说,“你以为伊万作为一个俄国商人他从天义德拉走了三十四个羊把式,这件事情与我大盛魁毫无干系吗?”
祁掌柜嘟囔说:“咱大盛魁在北京只有一个京羊庄,可天义德就有两个;好年景他们往北京走的羊多达八十多万,比我们多出了快一倍了!现在反倒要我们伸出手去拉他们……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想当初他天义德在乌里雅苏台从咱手里抢走那六个和硕的生意的时候,怎么不想一想咱两家的情谊。”
“这是两码事。”
“商场如战场,没有俄国人咱归化通司商号二十八家在喀尔喀草原上还不是争了一百多年。虽说不上你死我活,可也总要争个你肥我瘦;俗话说商场无父子,更何况天义德本来就是咱的对手。还有,郭宝义提出来让咱们派小眼王去往回招布龙那一帮人,小眼王在哪儿?小眼王他正在京羊道上带着人往北京运羊呢,我把小眼王这个领头的羊把式中途撤回来岂不是损自己肥别人吗?!”
“那你知道天义德突然间在要紧的当口失掉了三十四个赶羊的把式,会是什么后果?”
“后果已经很严重,”郦先生插言道,“天义德三十余万只羊停在喀尔喀草原上不得运出,郭大掌柜因此又急又气三日前竟然得了中风不语……”
“你们没去探望吗?”
“昨日我抽空看望过了。”郦先生说。
“其实看望又有何用?这大概也是他天义德应得的报应。”祁掌柜冷冷地说。
“你不说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无非是咱大盛魁坐山观虎斗,眼看着俄国人把天义德吃掉,咱好坐收渔翁之利。”
“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既是那样也是天意!”
“你以为俄国人损了天义德吃了天义德,就能肥了咱大盛魁吗?恰恰相反,实际上这件事不单与我大盛魁有关,与我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都是息息相关的。所谓唇亡齿寒这道理你不懂吗?谁不知道这贩活羊的生意在咱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生意来说都是大宗,打从一百多年前咱大盛魁和其他通司商号对此生意一直分外重视。你想想假如这份生意被俄商占去一块甚或全部吞掉,那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局面!你别忘了,咱大盛魁是怎么起家的,当然是在喀尔喀草原,先人创建大盛魁之初并未和俄国人做生意,所有的生意全在喀尔喀草原,咱是吃着喀尔喀的草长大的,就像一只虎两只后腿站在喀尔喀草原上,这两只后腿一只贩羊一只是贩马;后来咱大盛魁和俄国人做生意了,但是站在喀尔喀草原上的这两只后腿是至关重要的,试想这两只后腿若是被砍断一条,那么两条前腿还使得上劲儿吗?谁都知道三国的故事,蜀国要想保住自己就必须联合吴国一起抗魏,如今的道理也大体相似,所不同的是咱大盛魁、天义德和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本是一家,是应该同心协力共同对付俄国人。帮助天义德就是帮助我们自己。”
见祁掌柜还要说什么,大掌柜伸出一只手把他挡住了,“你不要再说了,做得大事者必要有宽大的胸怀,斤斤计较是成不了气候的。有什么话以后咱们慢慢再讲……古海!”
古海趋前一步:“什么事,大掌柜?”
“快去备轿,我即刻就去天义德。”
大掌柜走进天义德郭宝义寝房,看见聂先生正坐在炕边的凳子上。郭宝义的头上、两边脸上和裸露出来的一只胳膊以及一条腿上密密麻麻地插满闪光的银针。聂先生正在给郭宝义做针灸。脸色虚肿的郭掌柜在炕上倚墙半仰着,他的两只眼睛和嘴巴同时都向着左边歪斜着,可怕的病症使郭宝义的样子显得非常奇怪,由于眼睛眍斜他看人的时候必须把脸整个地扭向右边,使人觉着他是在看着墙;嘴角上不停地流着哈喇子,贴身伙计隔不了一会儿就拿手帕在他的两边嘴角上擦擦;但是中风症并没有毁坏了他的头脑,看见大掌柜进来,他用一只手支撑着在炕上坐起来,激动得双唇抖动两眼直眨巴。
“唔[王]……大着[掌]……柜!……”郭宝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向大掌柜的到来表示感激。而他的脸与口眼的歪斜和肌肉的抽搐看上去十分古怪,旁边站着面色沉重的李泰。李泰由于在乌里雅苏台分庄为字号立了大功,被提拔为天义德的二掌柜。郭宝义病倒,天义德的担子就落在了李泰的肩上。
聂先生起身让到一边。
“实在对不起,郭大掌柜!你的事我是刚刚才知晓。”大掌柜紧走几步来到郭宝义的炕前俯身说道。他的声音颤抖着,嘴唇禁不住一个劲直哆嗦。兔死狐悲,同为归化通司商号的掌柜,郭宝义的可怜样子让大掌柜心里一阵阵发冷!
大掌柜在聂先生让出的凳子上坐下,拿话安慰郭宝义。
“……伊万公司挖我通司商会的羊把式,这已经不是天义德你一家的事情了。这事敝号的祁掌柜确是未曾告知于我,现在多余的话也不必再多讲,刚才我已经问过了,小眼王目下正在京羊道上运羊,近几日快要经过归化。我已经让祁掌柜派人去找小眼王,一定要让小眼王把布龙找回来!”
郭掌柜手颤抖着抓住王廷相的手臂使劲攥着,泪水又淌了出来,贴身小伙计赶忙过去替郭掌柜擦去眼泪。
见郭宝义斜到一边的嘴唇神经质地抖动着还想说什么,大掌柜把他止住。这情景看得王廷相好不心酸:“这事你尽管放心,叫布龙回来我自有办法!总之一句话,你天义德今天所遇到的事也是我大盛魁和归化所有通司商号的事!好好养病,保重身体要紧!往后我们与俄商争斗的日子还长着呢!”
郭宝义摇摇头眼泪又流了出来。后来他把目光移向身边的李泰,很困难地说:“物[往]后……久[就看]……他特[的]了!”
聂先生怕郭掌柜情绪过分激动,示意李泰带大掌柜到客厅去谈。
移至客厅,大掌柜简单地对李泰说:“这不是一般的时候,我们遇到的也不是一般的事情;要知道一旦伊万头一次贩羊就能够成功,把京羊道踩通了的话,他尝到甜头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不止是你天义德的事情,也不止是归化通司商会的二十八家商号的事情,只要伊万在归化城能够插进一只脚来,接下来整个归化城都会被他吃掉的。喀尔喀草原上的例子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教训。所以这一件事情是无比重要的。”
“既然王会长把话说得这么透彻,我也就不再客气。”李泰说,“我随宝号祁掌柜一同去请小眼王!”
“风雨骤来,同舟共济,理当如此!”聂先生也来到客厅。
大掌柜看了看通向郭宝义房间的门,压底声音问聂先生:“郭大掌柜病情到底如何?”
聂先生悲凉地摇摇头:“郭大掌柜的病势来得太猛!怕是不好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