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9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比如说,我们可以考虑不赚钱,甚至赔一些钱进口你们的粮食。这个道理很简单,正像你们俄国人卖给我们标布一样,很长一段时间你们在标布和其他纺织品的出口上并不赚钱,有时候你们从英国人、德国人那里转手棉纺品,换上你们公司的货签,搭上了运费和双重的税收,这些生意肯定是赔钱的。但是你们巩固了与我们的关系,占领了市场。更重要的是在回程货上你们找回了损失。现在我们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赚钱甚至赔钱也愿意把中国的‘细茶’卖给你们。实际上在营销‘细茶’的问题上,俄国的六大公司中间只有你们莫斯科公司有这个能力。正像大掌柜所说——你们占据着地利,可谓得天独厚。”
“那么,你们打算在价格上再让出多少呢?”
盛祯望望大掌柜。大掌柜拿两根假指头很巧妙地夹住骰子,在眼前欣赏着,突然把骰子抛在毛毯上,说:“一点!”
“不!是三点!”康达科夫抢在骰子落定之前说。
骰子落定,果然是三点。大掌柜自嘲地摇摇头,说:“你赢了!康达科夫先生,我们在‘细茶’的价格上再让你三厘!但是要数不低于三万箱。”
“好,我们成交了!”
非常时期之非常胆量
古海在康达科夫猜中了“三点”之后,听到康达科夫说:“好,我们成交了!”这时候古海笑着冲康达科夫点点头表示祝贺,同时把椅子向后挪挪站起来.他知道接下来掌柜们就会对货物的交货时间、运输路线等问题具体商定,这些都属于高级机密,这一类的会谈不单是像他这样的还未出徒的伙计不能在场参预,就连那些总号内的分庄上的非主要负责掌柜都无权知道。这是规矩。
骰子亮着红三点的一面停在桌子上不动了,依照顺序应该是二掌柜盛祯投骰子。二掌柜没伸手,吩咐立在他旁边的小伙计说:“拿茶壶茶碗来!”大家都明白掌柜子们要谈重要事情,账房里的三个伙计和两名分庄上的掌柜都自动起身朝外走。古海也一起往外走,在门口他被大掌柜叫住了。
“古海,你回来。”
“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古海回到大掌柜身边弯着腰问。
“没什么事情,”大掌柜说,“你坐下。”
古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大掌柜说走了嘴。他疑问的目光从大掌柜平静的脸上移向二掌柜盛祯,想得到个证实。就见盛祯掌柜也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于是他又重复地问了一遍:“大掌柜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你坐下,听听我们谈生意。”这一次大掌柜很明确地说清楚了自己的意图。
古海坐下了。盛掌柜身边的伙计把茶壶、茶碗拿盘子端上来,退出去了。桌子边上只有大掌柜、盛掌柜、康达科夫和古海四个人。盛掌柜亲自走到账房后面的木柜子跟前,拉开门,把一个小巧的上着一层墨绿色釉子的瓷罐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古海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把两手放在膝盖上,像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坐在大掌柜的旁边。这种掌柜做事伙计在一边坐着看的局面使他很不自在。他站起来,对盛掌柜说:“您坐着,我来沏茶!”
但是盛掌柜朝他摆了一下手,说道:“你不懂。”二掌柜像寺庙里大喇嘛做佛事似的庄重着面孔,把预备好的圆柱形木炭放到铜茶炊中间去,很熟练地倒了一点煤油,燃着了。然后抓起一把绿色的珠兰茶投进去,冲上冷水,盖上壶盖。做完了,目光在俄式的铜炊上欣赏着,拍拍手说:“好了,等一会儿就能喝了!”
“的确,这一切你都做得非常地道。”康达科夫赞许地摇着头,用汉语夸奖盛掌柜。
“是跟你们俄罗斯人学的。”盛掌柜重新坐下,把一个精致的装着好几种烟丝的木头烟盒往康达科夫跟前推推。木制烟盒像普通的调料匣子,内边隔开好几个格。“抽曲沃烟还是水烟?”
“当然是曲沃烟。”
康达科夫拿出自己的小烟袋,捏一撮曲沃烟丝塞到铜烟锅里,在划着火柴还没有点着的时候,问大掌柜:“要我提供空白执照吗?”
“当然要。”大掌柜说。“既然是我们为贵公司提供茶货,为什么要从别人手里搞空白执照呢?这么做岂不是太见外了吗?”
“还有运货的小条,也由你们一并办好吧。”盛掌柜补充说。
“驼队计划走什么路线?”康达科夫在自己喷出烟雾后问道。
“走归化—乌里雅苏台—唐努乌梁海—比斯克一线。”大掌柜说,“你必须派人准时在乌兰木图山口接应驼队。边境上的中国方面卡伦不用你们管,但是俄国卡伦的事要你们负责。”
“俄国卡伦的好处费用得你们出。”
“可以。但是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我们就不再另付银两了!”
“好吧。”
“还有,俄国卡伦上的费用不能超过八百两银子。”
“一千五百两。”
“这要你体恤了!康达科夫总经理。你知道的,中国‘细茶’不是从汉口起运的,而是由我国长江以南的省份安徽建德起运。由汉口到归化就已设有六十四道厘金税卡,而由安徽建德又要增加二十九道厘金卡,这样光是税收就会超过货价的!我们无利可图。”
“但是持有我们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穿越整个喀尔喀草原,你们再不用交纳税金了。这笔税金可是不小的数字!在这一大笔漏掉的税金面前,几百两银子用中国话来说就像是九头牛身上的一根毛一样微不足道!”
“这是两码事,有一句中国俗话不知道康达科夫听说过没有?”
“是什么话?”
“叫做,送人送匹马,买卖争分毫!”
“哦,哦……”康达科夫略作诧异很快就明白了,哈哈大笑着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话有道理,有道理!”
大掌柜和盛掌柜也一起笑起来。
“好吧,”康达科夫说,“就依你们,八百两银子。我们说定了!”
“说定了。”
对话非常简单。但古海知道,这场非常简单的谈话的内容却是非常不简单的,这是一桩实实在在的走私生意!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古海被眼前的事实惊得目瞪口呆。再看看大掌柜、盛掌柜和康达科夫,他们一个个平静得若无其事,就跟不久前玩掷骰子游戏似的。这情形使得古海反倒怀疑自己了,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听错了。怎么可能在如此平静如水的气氛中讨论一笔巨额的走私生意呢!要知道,就在古海陪着大掌柜到恰克图来之前,在临离开归化的两天前,张道台张国筌大人就在归化城东的孤魂滩处决了三名越境走私犯!大掌柜王廷相在那次行刑大会上,代表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表了态,支持张道台的果决手段;告诫归化所有商人和驼户要遵守法纪不可恣意妄为……
可是现在,古海亲眼目睹了一桩大走私生意的全过程。打从入号伊始就受着号规严格约束的古海听惯了大大小小的掌柜对他做的经商一定要遵守法度的教育,对眼前发生的事情简直不敢相信,这份意外,这份惊悸,使得他的心扑通扑通地疾跳起来,脸色变得蜡黄!咕咕嘟嘟的滚沸声在铜茶吹中响起来,香喷喷的热气蒸腾开着,古海听见盛掌柜说:“茶好了!来,康达科夫经理,你先品尝一下,看看味道是否正宗?”
康达科夫从盛掌柜手里接过盛了茶的茶杯移至唇边,拿双唇轻轻地咂着,说:“是很地道!不错,是地道的千两朱兰茶!”
“好,那就祝我们生意成功!”盛掌柜面带微笑向康达科夫举了举手里的茶杯,“以茶代酒了……”
“祝我们合作成功!”康达科夫说。
命运无常
离开恰克图的时候,大掌柜没有走来时的老路——经库伦返回归化,而是让分庄送他的轿车径直朝西南而去了。大掌柜他要到乌里雅苏台去巡察。茫茫大雪覆盖着多山的喀尔喀草原,一座接一座的山峦像白色的巨浪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凝固着;远处的雪岗在阳光照射下反射起一道道蓝色的刺眼的光芒;分不清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河流,一切全都被大雪覆盖了。小小的队伍迎着永远不变向的西北风前进,掩埋在雪层下边的砾石和草丛的塔头使轿车不停地颠簸着摇晃着。为了使轿车行驶得稍微平稳一些只好放慢速度,一天只能走一百里路。夜里就宿在野地,把积雪扫开扎下房子。但是大掌柜并不为旅途的艰难踌躇,一路之上精神健旺,视酷寒与风雪如家常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