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9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古海骑着马跟在四轮马车的旁边,后边跟着负责保卫工作的薛拳师和他的两个徒弟,再后边是库伦办事大臣贵斌为示友情派出的三名官役,以及大盛魁库伦分庄和恰克图分庄上由二掌柜盛祯派来的专门迎送大掌柜的掌柜和伙计。总共十八个人,全都骑着马。
  队伍爬上一座被薄雪覆盖着的高坡,鸟巢似的恰克图全景就呈现在了眼前。古海兴奋地靠近大掌柜的轿车大声问道:“前边就是恰克图吧?大掌柜。”
  “是哩,是哩,这就是了!”
  在平常的日子里只有持有部照商凭的商人才能进入买卖城,有兵士设卡验证,现在正是年节,恰克图的督署衙门下令解禁三日,附近的牧人、僧侣,甚至三百多里以外的库伦人都乘着马赶着车来到买卖城来看热闹赶年节。
  盛祯把大掌柜请到账房中坐。账房里只有一张俄式的大长条桌子,十几把椅子,大小掌柜和彼夫佐夫坐定之后许多人就只好站着了。房间里挤得密密匝匝,谁要出进都要侧着身子走路。
  刚刚给大掌柜沏上一杯茶,就有一个小伙计报告说:“盛掌柜,伊尔库茨克公司波波夫总经理前来贺喜!”
  于是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让开一条路,请贵客进入账房。伊尔库茨克公司的总经理波波夫五十多岁,矮胖的身材非常结实,灰眼睛大脸盘,蓄两片浓密的髭须,一进门便依中国人的礼节抱拳施礼,用汉话说道:“恭喜恭喜!大掌柜新年好!各位新年好!”说着伸开双臂将大掌柜抱住,毛茸茸的大手在大掌柜的脊背上使劲地拍着。波波夫的外貌看上去与其说是俄国人还不如说是更像中国人呢,他的皮肤很粗糙,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点子,说话时喉音很重。后来古海知道,波波夫是通古斯族的一支部落的后代,他们的部落抛弃撒满教改信东正教的历史还不足五十年。从动作和心理习惯上看,他完全是个东方人。
  一个头戴制帽的俄国小伙子把一个扎着彩带的礼盒捧上来。
  “不成敬意,一点小意思,请收下!”波波夫接过礼盒亲手把它交到大掌柜的手上。
  “谢谢了!请坐!请坐!”大掌柜用俄语说。
  房间里显得更加拥挤,主人和客人互相说着话,一会儿是俄语,一会儿是汉语,气氛也更加热闹了。
  让古海感到格外高兴的是,大年初一下午他看到了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当他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俄国商人一颠一瘸地朝分庄走来的时候,一下子就猜到了那是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是莫斯科公司的副总经理,中等偏高的身量,身材很匀称,灰蓝色的眼睛和他的儿子像极了,金黄色的稀疏头发在额顶上梳理得整整齐齐,面色白净,蓄着两片干净的髭须,很有些绅士风度。康达科夫手里抓着软细羊羔皮帽子一边在自己胸前匆匆忙忙地划着十字,一边抱拳施礼向在门口的伙计们贺喜。
  “你是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先生吧?”古海向客人行了礼以后直接用俄语问道。
  康达科夫现出很惊讶的样子,微张着嘴上下打量起了古海,眯缝着眼睛脸上现出一种竭力回忆的神情:“是啊……可是,您是谁?”
  “我叫古海,也叫古元龙,”古海笑着说,“我是您儿子米契诃的朋友!”
   “噢!我知道……”这一下康达科夫终于想起来了,高兴地伸手抓住古海的肩膀摇晃着说,“不错,是在乌里雅苏台!你就是大盛魁那个年轻的学徒古元龙!米契诃经常给我讲起你的。因为你,他在乌里雅苏台的日子过得很愉快。”
  “米契诃为什么没有来?他还在您的公司里工作吗?我很久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不,米契诃回到莫斯科不久就入伍了,现在在黑海岸边上与土耳其人打仗呢。”
  康达科夫为人正直。下午的时候俄商该来的也都来过了,买卖城内别的中国商人来拜年,盛掌柜安排分庄的其他掌柜在店堂里接待。这样康达科夫就得以在账房内安稳地坐下来与大掌柜和盛掌柜谈一谈生意上的事情。康达科夫想与大盛魁做一笔有关小麦的生意,他刚刚提了一个头就被大掌柜果断地拒绝了:“我们国内去年小麦是个丰收年,也没有战争发生,不需要粮食进口。”
  “可是伊尔库茨克公司屯积了上百万普特的粮食要卖给你们的!”
  “这只是他们单方面的想法。”
  关于粮食的事情大掌柜再也没有提一个字。
  而事实上呢,古海知道大掌柜这次到恰克图主要就是来谈粮食生意的,但大掌柜却把话题引向了开辟俄罗斯西部茶叶市场的问题上来。
  康达科夫的莫斯科公司目前正在致力于开辟新的“细茶”市场。这个主意是二掌柜帮着康达科夫想出来的。
  大年初一大掌柜不愿意把一年中间只有一次的节日气氛搞得过分板滞,在与康达科夫谈到开辟“细茶”市场的事情不久,就提议说:“据说这几年投骰子在恰克图很盛行,我们来玩一把好不好?”
  “好啊!”康达科夫立刻就响应了,他对投骰子特别着迷,“我早就手痒痒了!”
  拉开架势玩儿,空气也活跃了。二掌柜盛祯亲自找来一块俄国毯子,铺到桌子上,吩咐伙计给沏上白毫红茶。大掌柜、二掌柜、康达科夫,四个人是三缺一。大掌柜向周围看了一圈之后把目光投向身边站着的古海说:“你来!别站着了,坐下来顶个缺。”
  古海犹犹豫豫地坐下来了。入号八年了这是头一次与大掌柜、二掌柜并肩坐在一起。骰子是海象牙刻成的,六个面上分别刻着一、二、三、四、五、六个红点;投的时候嘴里还要同时喊出一个数,待骰子滚了两圈稳住了,冲上一面的点数与你喊出的点数正好相同,就算是赢了,否则就是输。喊出的点数与实际的点数相差越多就输得越惨。实际上这种游戏是专门为赌钱发明的,不带赌的玩儿就一点意思也没有。康达科夫说:“你们中国人平日里太古板!尤其是山西籍的中国人。”
  “没有办法,”盛掌柜说,“人性即是如此。”
  “你们根本不明白带上赌注以后的那份刺激有多么有趣!……五点!”康达科夫说着投出骰子,“啊哈——我大赢了!”
  “康达科夫果然玩得好!”大掌柜赞叹说,却并不兴奋。
  大掌柜边玩边说,“康达科夫先生,听盛掌柜说你们的莫斯科公司在开辟‘细茶’市场方面很有进展,是这样的吗?”
  大掌柜向康达科夫问话的时候使用的是俄语。一边玩儿一边聊,大家在不自觉中所操的语言一会儿是汉语一会儿是俄语一会儿又是蒙古语,就像是做农活的农民放下筐子拿起锄头怎么方便怎么来,需要什么工具就用什么工具。
  康达科夫沉吟了一会儿使自己从玩笑中清醒过来,回答说:“我们遇到的最大的障碍,就是习惯问题。当人民把‘细茶’当做奢侈品的时候,是很难大量销售的。”
  “习惯是逐步形成的,也是可以逐步改变的。”大掌柜说,“我们中国人过去千百年只习惯穿自己家织的土布,但是这些年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中国人中间已经有九成以上的人改穿洋布做的衣服了。你们莫斯科公司提供的俄国标布的数量逐年提高就是很好的证明。我希望中国‘细茶’在俄国的西部也能像俄国标布在中国市场那样为广大人民接受,成为畅销的产品。”
  “那当然求之不得!问题是在价格上。就以布匹来说,俄国标布之所以受中国人的欢迎,是因为中国土布外观赶不上俄国标布,价格还不便宜。可是中国‘细茶’就不一样了,它的价格太昂贵。”
  “这和数量有关系。现在你们进口的中国‘细茶’每年连两万箱都达不到。倘若你们进口中国‘细茶’也像我们的砖茶一样,动辄就是十万二十万担的数,价格自然就降下来了。”
  “我认为俄国的砖茶市场在一百多年的过程中已经形成相对固定的格局,六大公司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再下多大工夫也不会有太大的出进。”盛祯说,“对你们莫斯科公司来说,聪明的做法还在于开辟新的市场。你们做中国‘细茶’生意是有地利之便的。只要你们达到一个数量,我们中国方面可以采取办法限制其他俄国公司进口中国‘细茶’,保证你们独家经营!还可以有一些其他的优惠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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