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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圆舞曲

作者:米兰·昆德拉




  2
  
  他尤其想知道,克利玛为什么不回答女护士的两封明信片,他为什么避而不接电话,他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作出一个友好的举动,以一个平静的、让人放心的回声,让那个爱情之夜延续下去。
  克利玛承认,他的行为既不有理,也不有礼。但是,要相信他,他确实无能为力。跟这女郎任何新的接触,都让他觉得可怖。
  “诱惑一个女人,”伯特莱夫不满地说,“是最笨的傻瓜都做得到的。但是,必须善于了结;而这,就看出一个成熟男子的本事了。”
  “我知道,”小号手忧郁地承认道,“但是,在我身上,那种反感,那种无法克服的厌恶,远远地超过了所有的善意。”
  “告诉我,”伯特莱夫惊讶地叫了起来,“您不会是生来就讨厌女人的吧?”
  “别人正是这样说我的。”
  “但这怎么可能呢?您看起来既不像一个阳痿者,也不像一个同性恋。”
  “确实,我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事情还要更糟糕,”小号手不无忧郁地坦白道,“我爱我的妻子。这是我的性秘密,绝大多数人会觉得这根本无法理解。”
  这是一番那么令人激动的坦言,两个男人一时间里竟无话可说。然后,小号手接着说:“没有人能理解,而我妻子比任何人都更不能理解。她想象,是一种伟大的爱使我们拒绝种种艳遇。但是,这根本就不对。某种东西随时随地推动我走向另一个女人,然而一旦我拥有了她,我就被一种强有力的弹簧,从她身边推开,弹回到卡米拉身旁。我甚至有这样的感觉,如果说我有时候也寻找别的女人的话,那仅仅是由于这一弹簧,这一冲动,这一辉煌的飞翔(充满着温柔、欲望和谦卑),我想让它把我带回我自己的妻子身边,每一次新的不忠诚都让我前所未有地更爱她。”
  “以至于对你来说,女护士露辛娜仅仅是对你一夫一妻之爱的一种证实吗?”
  “是的,”小号手说,“而且是一种令人极其舒服的证实。因为,人们第一次见到女护士露辛娜时,会觉得她有一种很大的魅力,而这种魅力在两个小时之后会彻底地消失殆尽,这一点很不错,它使任何东西都不能刺激你持续下去,它让弹簧把你送上一条辉煌的回归之轨。”
  “亲爱的朋友,一种过分的爱是有罪的爱,而您无疑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认为,我对我妻子的爱,是我心中惟一的好东西。”
  “您错了。您对您妻子过分的爱并不是您的无动于衷的对立点和补偿点,而是它的根源。既然您的妻子对您来说是一切,那么,所有其他的女人对您来说就什么也不是,换句话说,她们对您来说都是婊子。但是,这可是对上帝创造的那些尤物的一种极大亵渎,一种极大轻蔑。我亲爱的朋友,这样的爱情可是一种异端。”
  
  3
  
  伯特莱夫推开他的空杯子,站起身,离开桌子,走进卫生间,从那里,克利玛最开始听见自来水的声音,然后,过了一会儿,传来了伯特莱夫的嗓音:“您认为人们有权利弄死一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吗?”
  刚才,看到戴着光环的大胡子圣徒的画像时,他就已经走神了。他记忆中的伯特莱夫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他心里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一个异教徒。一想到他马上就要听到一番道德训诫,他在这温泉城的荒漠中的惟一一片绿洲就要覆盖上沙土,他的心就开始揪紧了。他嗓子发紧,回答说:“您同意那些人的观点,也把这叫做谋害性命吗?”伯特莱夫迟迟没有回答。他终于走出了卫生间,换上了正装,头发也梳得光光的。
  “谋害性命这个说法实在有些让人联想起电刑椅,”他说,“我想说的可不是这个。您知道,我的观点是,应该接受原来样子的生命,它落到我们头上是什么样子就该是什么样子。这是第一位的诫令,在十诫之前。所有事情全在上帝的掌握之中,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们变成什么。我这样说的意思是,接受落到我们头上的原来样子的生命,就是接受意外的生命。而一个孩子,就是意外的精华,一个孩子,就是意外本身。您不知道它会成为什么样子,它会给您带来什么,正是因为这样,才必须接受他,不然的话,您就只是活了一半,您活着就像是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在浅滩上涉水,而真正的大海仅仅只是在他边上,在他站不住脚的地方。”
  小号手指出,那孩子不是他的孩子。
  “就算是这样吧,”伯特莱夫说,“只不过,您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吧,假如那孩子确实是您的种的话,您也会固执地坚持让露辛娜去堕胎的。您会因为您的妻子,因为您带给她的有罪的爱而这样做的。”
  “是的,我承认,”小号手说,“无论如何,我都会迫使她去堕胎的。”
  伯特莱夫背靠着卫生间的门,微笑着说:“我了解您,我不会试图让您改变主意的。我实在太老了,已经不想去改良世界。我只是对您说了我的想法,就这些。即便您违着我的意愿行事,我依然还是您的朋友,即便我不同意您的言行,我还是会帮助您的。”
  小号手细细地打量着伯特莱夫,他说这最后一句话时的语调,像是一位睿智的传道者那样轻柔平滑。他觉得他令人羡慕。他似乎觉得,伯特莱夫所说的一切都会是一个传说,一个寓言,一个范例,一个从一篇现代福音书中抽出来的章节。他真想(让我们相信他吧,他很激动,很容易做出过激的行为)深深地向他鞠一躬。
  “我会尽力帮助您的,”伯特莱夫接着说,“我们一会儿去找我的朋友斯克雷塔大夫,他会帮您解决医学方面的问题。但是,您先给我解释一下,您将怎样说服露辛娜做出一个会令她反感的决定?”
  
  4
  
  是第三种方法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小号手一讲完他的计划,伯特莱夫就说:
  “这使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是我在喜爱历险的青年时代亲历的。那还是我在码头上当装卸工的时候,我认识了专门给我们送快餐的一个姑娘。她心肠好得出奇,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人的要求。只可惜,这一份好心肠(还有好肉体)使人们变得更粗暴,而不是更感激,到后来,只剩下我一人还对她保留一份敬意,我也是惟一一个从来没有跟她睡过觉的男人。由于我的善良,她竟然爱上了我。假如说,我最终还是跟她做了爱,那我是怕不这样做就会使她难堪,就怕会侮辱了她。但这事儿只发生过一次,而且我立即跟她解释说,我会以一种伟大的精神之爱继续爱着她的,但是我们不能再做情人了。她放声大哭,她跑着离开了我,她不再跟我打招呼了,而她却更为露骨地献身于所有其他人。两个月过后,她对我宣布说,她怀上了我的孩子。”
  “这么说,您的处境跟我完全一样了。”小号手喊了起来。
  “啊,我的朋友,”伯特莱夫说,“您难道不知道,您身上发生的事,就是世界上所有男人的共同命运吗?”
  “您做了些什么呢?”
  “我的所作所为,恰恰跟您打算做的一样,但有一点区别。您想假装还爱着露辛娜,而我呢,我是真的爱那姑娘的。我在我面前看到一个可怜的造物,受到所有人的侮辱和冒犯,世界上仅仅只有一个人曾对这个可怜的造物表现出亲切和蔼,那这种亲切和蔼,她不愿意失去它。我明白她爱我,我无法抱怨她以她所能的方式表现这种爱,她那无辜的卑贱只能赋予她那样的方式。请听我是怎么对她说的:‘我心里很清楚,你怀的是另一个人的孩子。但我心里同样很清楚,你施展这个小小的计策是出于爱心,我愿意用我的爱心来换取你的爱心。我不在乎这是谁的孩子,假如你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娶了你。’”
  “您简直疯了!”
  “但这样做无疑比你精心策划的办法更有效。当我向小娼妓多次重复说我爱她,说我愿意娶她,并要她的孩子时,她顿时泪流满面,对我承认说她是在骗我。面对着我善良的心,她说,她明白了,她配不上我,她永远也不会跟我结婚。”
  小号手一言不发,陷入了沉思,伯特莱夫补充道:
  “假如这个故事能对您有什么用的话,我就很高兴了。不要试着让露辛娜相信您还爱她,而是要竭力真的去爱她。竭力去怜悯她。即便她在引诱您犯错误,您也要竭力在这谎言中看出她的爱情的一种形式。我敢肯定,随后,她将抵挡不住您善心的力量,她自己就会采取各种各样的办法,不让您为难。”
  伯特莱夫的话在小号手心中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一旦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生动活泼的露辛娜的形象,他立即明白,伯特莱夫向他建议的爱情之道,对他来说是行不通的;这是圣徒之道,而不是普通人之道。
  
  5
  
  露辛娜坐在温泉疗养院浴疗大厅中的一张小桌子前,女人们在治疗之后,就躺在这里沿墙排列的床上。她刚刚接收了两个新病人的病历卡。她填写上了日期,发给那两个女人更衣柜的钥匙,一条毛巾和一条大白被单。然后她瞧了瞧手表,走向大厅尽头的水池子(她只贴身穿一件白工作服,因为铺着方瓷砖的洗浴厅充满了热腾腾的蒸汽),二十来个赤裸裸的女人正在神奇的温泉水中涉行。她喊着名字叫其中的三个,告诉她们规定的洗浴时间结束了。女人乖乖地爬出水池子,抖着胖鼓鼓的乳房,让水滴流下,跟在露辛娜身后走。她把她们带到女人们正躺着的床那边,一个接一个地给她们盖上被单,用一块小布给她们擦眼睛,再用一条暖和的毯子把她们裹起来。女人们对她笑笑,但露辛娜并没有回报以微笑。
  到这里来肯定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在这小小的城镇中,每年要来一万个女人,却没有一个年轻的男人来;一个女人假如总是不搬家的话,那么,她对自己从十五岁起的一生中所有的性爱机会就会有一个明确的概念。然而,怎么可能搬家呢?她工作的单位并不会自愿地取消服务人员,而露辛娜一提出搬家的想法,她的父母就激烈地反对。
  不,这个努力地履行着自己职业义务的年轻女郎,对疗养者通常不会产生什么爱心。对这一点,人们可以找到三个理由:
  欲望:那些女人们离开了丈夫、情人之后来到这里,在她的想象中,她们离开的是一个充满了机会的世界,而这千万个机会中,却没有一个属于她,尽管她的乳房长得更漂亮,腿也更长,相貌也更娇美。
  除了欲望,还有不耐烦:那些女人带着她们遥远的运气来到这里,而她在这里却没有运气,去年是怎样,今年还是怎样;一想到她默默无闻地在这个小地方度过生命的一段时光,辜负了青春岁月,她就不寒而栗,她不断地想到,还没等她开始生活,生活就要从她面前逃走了。
  第三点:她们众多的数量引起了她直觉上的反感,数量减弱了任何女人作为个体的价值。她被一种女人胸脯的忧郁膨胀所包围,在这些胸脯中,甚至连她自己这一对如此美丽的胸脯也失去了价值。
  她刚刚不露微笑地包裹完三个女人中的最后一位,那个瘦子女同事就朝大厅探出脑袋,对她喊道:“露辛娜!电话!”
  她的语气中透着一种如此庄严的调子,露辛娜立即知道是谁来的电话了。她脸色通红地跑到电话间后面,抓起听筒,自报了姓名。
  克利玛通名报姓之后,问她什么时候可以见他。
  “我三点钟下班。我们可以在四点钟见面。”
  接下来就该商定一个约会地点了。露辛娜建议去疗养地的大饭馆,它是整天开的。呆在一旁、眼睛始终盯着她嘴唇的瘦女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小号手回答说,他更喜欢在一个他们能够单独相处的地方见露辛娜,他建议开车带她离开疗养院,去别的什么地方。
  “这没用。你想让我们去哪里?”露辛娜说。
  “我们单独相处的地方。”
  “假如你羞于跟我呆在一起,那就没有必要来了,”露辛娜说,她的同事也点头同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克利玛说,“我四点钟在饭馆门口等你。”
  “好极了,”当露辛娜放下电话时,瘦女人就说,“他是想偷偷地在什么地方见你,而你就应该做得让尽可能多的人看见你们在一起。”
  露辛娜依然很激动,这次约会令她有些胆怯。她已经不能够再想象克利玛的样子了。他的体貌是什么样的,还有他的微笑,他的举止呢?他们惟一的那次邂逅只给她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回忆。她的同事们那时一个劲地问她关于小号手的问题,她们都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他说了些什么,他脱了衣服之后像什么,他是如何做爱的。但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是一味地重复说,那像是一场梦。
  这可不是一种托词:那个人从海报上走了下来,跟她相遇,她跟他一起在一张床上度过了两个小时。一时间里,他的照片获得了一种三维的现实感,有血有肉,随后又变成了一个非物质的、无色彩的形象,复制为成千上万的样本,那么的抽象,那么的虚幻。
  因为当时他那么快地就摆脱了她,回到了他的图像符号中,所以她只保留了关于他完美形象的不快感觉。她无法抓住哪怕是一个仅有的细节,能让他屈尊降贵,能让他变得更为亲近。当他离得很远时,她还充满着激昂的斗志,但现在她感受到了他的在场,勇气就从她身上消失殆尽。
  “挺住,”瘦女人对她说,“我要为你祝福,全看你自己的了。”
  
  6
  
  当克利玛跟露辛娜电话交谈结束后,伯特莱夫就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卡尔-马克思公寓,斯克雷塔大夫就住在那里,并在那里开着他的诊所。不少妇女坐在候诊厅里,但伯特莱夫毫不犹豫地轻轻敲了四下诊室的门。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穿白大褂的高个子,高高的鼻子,戴一副眼镜。“请稍等一会儿,”他对坐在候诊厅里的女人们说,然后陪这两个男人来到走廊上,又从走廊上楼,来到他住的套房。
  “您好吗,大师?”三个人刚刚落座,他就对小号手说,“您什么时候再来这里开音乐会呢?”
  “这辈子都不会了,”克利玛回答说,“因为这个温泉城带给我伤害。”
  伯特莱夫对斯克雷塔大夫解释了小号手的事,然后克利玛又说:
  “我请求您帮我一个忙。首先我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我昨天对她做了检查。她是怀孕了,”医生说道。
  伯特莱夫注意到,小号手变得面无血色地说:“大夫,主持堕胎事务责任委员会①的可就是您啊。”
  “是啊,”斯克雷塔大夫说,“我们这个星期五就要开会的。”
  “这太好了,”伯特莱夫说,“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因为我们朋友的神经快要崩溃了。我知道,在这个国家里,你们并不允许自由堕胎。”
  “根本就不允许,”斯克雷塔大夫说,“在这个委员会中跟我在一起的,还有两位女士,她们代表了人民的权力。她们都长得极其丑陋,憎恶所有那些来找我们的女人。你们知不知道,在这个地方,谁是最最激进的鄙视女人派?是女人们自己,只有女人才会对跟自己同一性别的人有如此的深仇大恨。为什么您认为她们会竭力地诱惑我们?仅仅是为了能够蔑视和凌辱她们的姐妹。上帝向女人心中灌输了对其他女人的仇恨,因为上帝想让人类繁衍多多。”
  “我原谅您说的话,”伯特莱夫说,“因为我想再回到我朋友的事情上来。在这个委员会里,毕竟是您说了算,那些可恶的女人会照着您的话去做的。”
  “毫无疑问,当然是我说了算,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是不打算再去管那些事了。我又挣不到一分钱。您,比如说,大师,您开一场音乐会能挣多少钱?”
  克利玛说出的数目吸引住了斯克雷塔大夫。
  “我常常想,”他说,“我应该去搞音乐,好让我的钱包鼓起来。我演打击乐还是蛮不错的呢。”
  “您演奏打击乐吗?”克利玛说,话里透出一种强烈的兴趣。
  “是啊,”斯克雷塔大夫说,“在人民之家,我们有一架风琴和一套打击乐器。我业余时间常去敲鼓。”
  “好极了!”小号手叫了起来,很高兴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吹捧一下医生了。
  “但我没有伙伴可以组成一个真正的乐队。只有药剂师还能来弹弹钢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试着配合了好多次。”他停了下来,似乎在思考什么。“听我说!露辛娜什么时候来我们委员会……”
  克利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愿她能去……”
  斯克雷塔大夫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
  “她会高高兴兴地来的,像其他人那样。但是委员会要求孩子的父亲也到场,所以,您必须陪她前来。为了使您并不只是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特地来这里跑一趟,您可以提前一天来,我们晚上演奏一场音乐。一把小号,一台钢琴,一套鼓乐。三人组成一个乐队②。有您的大名印在海报上,观众肯定爆满。您认为如何?”
  克利玛对自己音乐会的技术质量问题永远是极端苛刻的,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要是在两天之前,他对医生的建议恐怕根本不会考虑。但是,现在,他感兴趣的只有一个女护士的肚子,他怀着一种彬彬有礼的热情,回答医生提出的问题:
  “那将会很精彩!”
  “真的吗?这么说,您同意了?”
  “当然啰。”
  
  7
  
  约莫六个月之前,露辛娜离开了父母亲的家,离开了他们居住的附近的一个村子,搬到卡尔-马克思公寓,住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鬼才知道她到底看上了那个独立的小房间的什么,但她很快明白到,她从她的小房间和她的自由中得到的好处,远不如她早先梦想的那么愉快,那么强烈。
  这天下午,大约三点时分,从温泉疗养院下班回到小房间后,她吃了一惊,很不高兴地看到,她的父亲正躺在长沙发上等着她。这也实在太碍事了,因为她本来打算好好地打扮一下,在衣柜里翻腾一番,梳一下头,精心地挑选一条出去时穿的裙子。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她问道,一脸的不高兴。她从心底里抱怨那个看门人,他认识她的父亲,而且还随时准备在她不在的时候为他打开她房间的门。
  “我有一会儿空,”父亲说。“今天,我们在城里有一次练习。”
  她父亲是维护公共秩序志愿者协会的成员。由于疗养院的工作人员老是嘲讽那些胳膊上佩着袖章,神气活现地在大街上巡逻的老先生们,露辛娜就替父亲的活动感到难为情。
  “你还觉得这挺好玩的吧!”她嘟囔着说。
  “你应该感到幸福,有我这么一个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逃避勤务的爸爸。我们这些退了休的,我们还要继续让年轻人瞧瞧,我们还会干些什么!”
  露辛娜断定,眼下最好的做法是让他接着说他的,自己还是集中精力选衣裙。她便打开了衣柜。
  “要是光有孩子们就好了,可是还有狗呢!市政府早就公布了命令,所有的狗如果没有链带拴着,没有戴上嘴套,就不许出门!可是你看,没有人执行。每个人都一意孤行,自行其事。你只要看一看公园就知道了!”
  露辛娜拽出一条裙子,开始脱衣服,身子藏在半开的大衣柜门后面。
  “它们到处撒尿。甚至撒在游戏场的沙土堆上!你想象一下,当一个小孩不小心把馅饼掉在了沙土上,那该是什么情景!还有,有些人还奇怪,这里会有那么多的疾病,这根本就不应该大惊小怪的!喏,只要看一眼就够了,”父亲一边说,一边走到了窗前,“就说是眼前吧,已经有四条狗在撒野地乱跑。”
  露辛娜刚刚露出了身子,照起了镜子。但她只有一面小小的墙镜,勉强可以看到自己的腰身。
  “我只能认可警犬或者猎犬,”父亲说,“但是,我不能明白,那些人怎么会在家里养狗。不久,女人们就不再想自己生孩子了,那时候,摇篮里躺着的就将都是小狗崽子了!”
  露辛娜不满意镜子里反映出的形象。她又回到了大衣柜前,开始寻找一条更合身的裙子。
  她继续照着镜子,她觉得她的妊娠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处。无论她觉得自己漂亮还是不漂亮,小号手为见她而特地旅行了一趟,并且以世界上最可爱的态度邀请她去饭馆。此外(她瞧了一眼手表),就在眼下这一刻,他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不过,我们会拿起扫帚清扫的,小宝贝,你会看到的!”父亲说着,笑了笑。而这一次,她的反应中带着温柔,脸上几乎还挂着一丝微笑:“这让我很高兴,爸爸,可是,现在,我该走了。”
  “我也该走了。一会儿就要开始练习了。”
  他们一齐走出了卡尔-马克思公寓,分手告别。露辛娜缓缓地走向饭馆。
  
  8
  
  当他们落座后,他对露辛娜笑了笑,抚摩了一下她的手,接着便夸奖她的裙子很合身,很漂亮。她谦虚了几句不同意的话,但是,他一再坚持,好一阵时间里一个劲儿地恭维女护士的魅力。他已经,他说,被她美丽的体貌震住了。他两个月里一直在想她,以至于记忆中的成像功能把她构建成了一个远离现实的形象。异乎寻常的是,他还说,她真正的相貌,尽管他在想念她的时候是那么地渴望拥有,还是比他想象中的要更胜一筹。
  露辛娜提醒小号手,在那两个月里,他可是一点儿也没有给过她他的消息,她由此推想,他一点儿都没有想她。
  怎么对付这样的一种指责,他可早就有了精心的准备。他做了一个表示疲倦的动作,对那女郎说,她根本想不到他刚刚度过了多么可怕的两个月。露辛娜问他出了什么事,但小号手不愿意谈及细节。他只是满足于回答说,他因一种重大的忘恩负义而痛苦万分,他突然发现自己孤零零地处身在这一世界中,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任何人的情谊。
  他有些担心,怕露辛娜会开始问他心中苦恼的种种细节,因为他恐怕会绕在自己的谎言之中。他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露辛娜刚刚确实带着很大的兴趣得知,小号手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刻,她很乐意地接受了对他两个月时间沉默的这一解释。但是,他那些烦恼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她的心中根本就无所谓。对他刚刚经历的这两个月忧郁的时光,只有这种忧愁本身让她感兴趣。
  “我特别地想你,如果能帮你忙的话,我也许会非常高兴。”
  “我心中那么地充满着厌恶,甚至都怕见到人。一个忧愁的同伴是一个糟糕的同伴。”
  “我也一样,我也很忧愁。”
  “我知道,”他说着,摸了摸她的手。
  “我很早就认为,我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而你始终杳无音信。但是,我会留下这孩子的,哪怕你不来看我,哪怕你永远也不想再见我的面。我心里想好了,哪怕我以后会孤独一人,我至少还有你的这个孩子。我永远也不接受去做什么人工流产。不,我永远也不接受……”
  克利玛不知道怎样开口说话了;一阵无言的恐怖牢牢地攫住了他的心。
  很幸运的是,无精打采地伺候着顾客的侍者正好从他们的桌子前走过,问他们需要些什么。
  “一杯干邑,”小号手说,接着,他立即改口道,“两杯干邑。”
  又是一阵子沉默,接着,露辛娜低声重复道:“不,我永远也不接受去做什么人工流产。”
  “别说这样的话,”克利玛反驳道,他又回过了神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一个孩子,那可不是女人一个人的事情。那是一对男女的事情。必须让两个人都同意,要不然,结果肯定会很糟糕。”
  当他说完这话时,他明白,他刚才已经间接地承认了他是孩子的父亲。从此,他每次跟露辛娜谈论时,都将在这一供认的基础上进行。尽管他知道,他是在按照一个计划行事,他知道,这一让步是事先设定的,但这归于无用,他被他自己说出口的话给吓住了。
  但是,侍者已经给他们端来了两杯干邑:
  “请问,您就是克利玛先生,那位小号手吗?”
  “是的,”克利玛说。
  “厨房的姑娘们认出了您。那海报上的像就是您的吗?”
  “是的,”克利玛说。
  “看来,您可是从十二岁到七十岁的所有女人的偶像啊!”侍者说,他又对露辛娜说,“所有的女人对您都羡慕得不得了,恨不得把您的眼睛给挖出来呢!”在他远去的时候,他还好几次回头,跟个熟人似的放肆地朝他们送来微笑。
  “不,我永远也不接受去把他打掉,”露辛娜重复道,“你也一样,有一天,你将很幸福地得到他。因为,你明白,我对你绝对没有任何的要求。我希望,你不要想象我会向你索要什么东西。你可以完全放心。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假如你愿意的话,你什么都别去管好了。”
  对一个男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这样一番安慰人的话更让他揪心的了。克利玛突然感觉到,他一下子没有了力气,什么都挽救不了,他觉得最好还是抛弃这一番计划。他一声不吭,露辛娜也一声不吭,以至于她刚才说的那些话牢牢地扎根在寂静中,小号手在那些话前面感到越来越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但是,他妻子的形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知道他不应该放弃。于是,他挪动着放在独脚桌子大理石台面上的手,直到碰上露辛娜的手指头。他握住她的手指头,说:
  “忘记一分钟那个孩子吧。孩子根本就不是最重要的。你认为,我们两个人,我们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你认为我仅仅是因为这个孩子才特地前来看你的吗?”
  露辛娜耸了耸肩膀。
  “最重要的是,没有了你,我就感到忧郁。我们彼此见面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然而,我没有一天不是在想着你。”
  他又闭住了嘴,露辛娜提醒他:“在整整两个月中,你连一次都没有给过我你的消息,可是我给你写过两次信。”
  “这不应该怪我,”小号手说,“我是特意不给你我的消息的。我不愿意。我害怕发生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抵抗着爱情。我想给你写一封长长的信,我甚至好几次已经动笔在信纸上写了,但是,最后,我又把信纸扔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爱情之火从来没有在我的心中燃烧得那样旺,我真的被吓坏了。为什么不敢承认它呢?我也想让自己确信,我的感情不是一种暂时的迷惑,而是别的。我对自己说:假如我还能再这样地持续一个月,那么,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就不是一种幻觉,就是真实了。”
  露辛娜缓缓地说道:“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难道不是一个幻觉吗?”
  听了露辛娜的这句话,小号手明白到,他的计划开始成功了。于是,他的手一刻也不再松开那女郎的手,并继续说话,话语对他变得越来越容易了:现在,既然他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他明白到,他没有必要让自己的感情经受更长期的考验,因为一切都已经清楚了。他不愿意谈到那个孩子,因为对他来说,最最重要的,不是孩子,而是露辛娜。恰恰是能赋予她肚子里的孩子以某种意义的东西,在召唤他,他,克利玛,召唤他来到露辛娜身边。是的,她肚子里怀上的这个孩子召唤他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小小的温泉城,并且使他发现了,他爱露辛娜爱到了什么程度,而正是为了这个(他举起了他那一杯干邑),他们应该为这个孩子干杯。
  当然,话一说完,他立即又害怕起这可怕的干杯来,真不该让自己那一番激昂的话语把自己拖进这里头去。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露辛娜举起酒杯,喃喃说道:“是的,为了我们的孩子。”接着,她一口喝干了她的干邑。
  克利玛付了账,他们走出了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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