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告别圆舞曲

作者:米兰·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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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尔佳在浴池中涉水,突然,她听到……她究竟听到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听到的是什么。大厅中一片混乱。她身边的女人们都冲出了浴池,到隔壁去看热闹,那里发生的事情似乎把一切都席卷过了去。奥尔佳也被卷入到这一不可抗拒的旋涡中,不假思索地跟随着其他人跑了去,不知怎么的,她有一种好奇的焦虑感。
  在隔壁大厅里,她看到一堆女人围在门旁。她只看到她们的背:她们全都赤裸着湿漉漉的身子,翘着屁股,俯身瞧着地上。一个年轻的男人被围在她们中间。
  另外一些赤裸的女人也跑过来,挤到人堆中,奥尔佳也在混乱中挤出一条路,看到女护士露辛娜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年轻男子跪在地上,开始叫嚷:“是我杀死了你!是我杀死了你。我是杀人犯!”
  女人们浑身淌着水。其中一个摸了摸露辛娜大摊着的身体,想看看她还有没有脉搏。但是,已经没用了,死神早就来临,对任何人都不会有误。女人们赤裸裸、湿漉漉的身体不耐烦地推推搡搡,想亲眼看一看死神,看看它是怎样来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上。
  弗朗蒂塞克始终跪在地上。他把露辛娜紧紧地抱在怀中,亲着她的脸颊。
  女人们围在他的四周,弗朗蒂塞克抬起眼睛看了看她们,又哭叫起来:“是我杀死了她!是我呀!快把我抓起来吧!”
   “都别傻看着了,赶紧做点儿什么吧!”一个女人说,另一个连忙跑到了走廊里,开始呼救,过了一会儿,露辛娜的两位同事赶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这时候,只有奥尔佳发现自己还光着身子,发现自己当着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还有一个男医生的面,在别的裸体女人中间瞎挤着,她突然觉得这一情景十分可笑。但是,她知道,这不会妨碍她乱推乱挤地来这里凑热闹,看一看刺激人的死神临门。
  医生摸着躺地的露辛娜的手,早就找不到脉搏了,弗朗蒂塞克还在不停地反复叫嚷:“是我杀死了她!快叫警察来!把我抓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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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库布找到了他的朋友,当时,他刚从联合诊所回到了自己的诊室。他为他昨天晚上精彩的打击乐表演向他祝贺,并为音乐会之后自己没能等着他而道歉。
  “这让我挺生气的,”大夫说,“这可是你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天,鬼才知道晚上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我们有那么多问题要讨论呢。而最糟糕的是,你肯定跟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姑娘混在一起。”
  这时,电话铃响了。斯克雷塔拿起听筒,听了一会儿。他的脸色阴沉下来,说道:“我现在还有些工作。真的需要我来一趟吗?”然后,是一阵子的沉默,斯克雷塔又说:“好的。很好。我就来。”他挂上电话,骂了一句。
  “既然你有事情,你就别再管我了,无论如何,我也该离开了,”雅库布说着,从扶手椅中站了起来。
  “不,你不要走!我们还什么都没有讨论呢。我们今天本该讨论些什么的,不是吗?他们打断了我的思路。关系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从今早起,我还一直想着来的。你还记得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雅库布说。
  “我的上帝,瞧你这记性,现在,我该去浴池那边了……”
  “我们最好就这样告别吧。在一番谈话的中央,”雅库布说,他握住了他朋友的手。
  
  17
  
  露辛娜毫无生气的躯体安放在一个小房间里,通常那是医生们值夜班的地方。好几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刑警队的探长已经到了,他刚刚审问完了弗朗蒂塞克,正在记录他的供述。弗朗蒂塞克再一次表达了他的愿望,让他们把他抓起来。
  “是您把这药片给她的,是不是?”探长问。
  “不是!”
  “那么,就不要说是您杀死了她。”
  “她总是对我说她会自杀的,”弗朗蒂塞克说。
  “她为什么对您说她会自杀的?”
  “她说,假如我继续打扰她的生活,她就去自杀。她说她不想要孩子。她说她宁可去自杀,也不想要一个孩子!”
  斯克雷塔大夫走进房间。他向探长友好地打过招呼,凑近死者;他翻起她的眼皮,检查结膜的色彩。
  “大夫,您是这个护士的上级吧,”探长说。
  “是的。”
  “您认为她有没有可能服用了一粒通常在您的科室中能弄到的毒药?”
  斯克雷塔再一次转向露辛娜的尸体,问了一下她死亡时的一些细节。然后他说:“听起来,那不太像是在我们科室中能得到的药品,或者别的什么制剂。那无疑是一种生物碱。到底是哪一种,只有看尸体解剖了。”
  “但是,她怎么可能得到它的呢?”
  “生物碱是来源于植物的毒药。至于她怎么得到的,我就很难对您说了。”
  “眼下,所有这一切还都是个谜,”探长说,“甚至动机也一样是个谜。这个年轻人前来向我证实,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打算去堕胎。”
  “是那个家伙迫使她这样的,”弗朗蒂塞克又嚷嚷起来。
  “是谁?”探长问。
  “小号手。他想从我这里夺走她,强迫她打掉我的孩子!我跟踪他们来的!他跟她一起去了堕胎事务委员会。”
  “这一点我可以证实,”斯克雷塔大夫说,“今天早上,我们确实审查了这个女护士的一份堕胎请求。”
  “那个小号手是不是跟她在一起?”探长问。
  “是的,”斯克雷塔说,“露辛娜声称他是她孩子的父亲。”
  “那是在撒谎!孩子是我的!”弗朗蒂塞克叫嚷道。
  “没有人怀疑这点,”斯克雷塔大夫说,“但是,露辛娜必须指称一个已婚男人为孩子的父亲,好让委员会批准她的流产申请。”
  “这么说,您知道这是在撒谎?”弗朗蒂塞克向斯克雷塔大夫嚷道。
  “根据法律,我们应该相信妇女的声明。既然露辛娜对我们说了,她是跟克利玛先生怀的孕,而后者也认可了她的指称,我们就没有任何权力怀疑这一点。”
  “但是,您并不相信克利玛先生就是孩子的父亲吧?”探长问。
  “不相信。”
  “您的观点是有何根据呢?”
  “克利玛先生一共来过温泉城两次,每一次的时间都很短。在他和我们的女护士之间,不太可能发生一次性关系。这个温泉疗养地是个很小的城镇,城里发生的事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从种种可能性来看,克利玛先生的父亲身份是一种掩饰,露辛娜说服克利玛以此来帮她一个忙,使得委员会能批准她的流产请求。事实上,这位先生肯定也不会同意一次堕胎的。”
  但是,弗朗蒂塞克再也听不进斯克雷塔的话了。他脸色苍白,他纹丝不动,像一尊盐雕那样,他甚至没有看到,另一个男人同样惊慌失措地走进了房间;新来者凑近死者,久久地望着她,抚摩着她的头发。
  斯克雷塔大夫悄声对他说:“自杀。服毒。”
  新来者猛然摇了摇脑袋:“自杀?我可以用我的脑袋向你们打赌,这个女人是不会剥夺自己生命的。如果她吞下了毒药,那也许只是有人谋害。”
  探长惊奇地看着新来者。他是伯特莱夫,他的眼睛里闪耀着一团愤怒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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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库布转动钥匙打火,汽车启动了。他驶过了疗养地最后几幢别墅,进入了一片宽阔的田野中。他知道,他要行驶大约四个小时,才能到边境,他并不着急。一想到自己是最后一次走这条路,路边的风景就在他的心中变得珍贵和异常。他仿佛时时都觉得,他不熟悉它,它跟他想象的不一样,他很遗憾自己没能在这里多呆些时候。
  但是,他又立即对自己说,如果他再拖延下去,无论是晚走一天,还是晚走几年,都改变不了现在让他痛苦这一事实;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像今天这样深切地见识这片风景。他应该平静地接受这一事实:他将离开这片风景,而他还不熟悉它,还没有尽情地欣赏它的魅力,他将离开它,既作为一个债权人,又作为一个债务人。
  随后,他又想到了那个年轻女子,他把那虚构的毒药给了她,让那片药滑入到那个药瓶中,他对自己说,他的杀手生涯是他所有各种生涯中最短暂的。我当了十八个小时的杀人犯,他想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
  但是很快地,他又反驳起自己来。不对,他不是一个在这么短时间里的杀人犯。他是杀人犯,到死为止都是杀人犯。因为,无论浅蓝色药片是不是毒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相信它是毒药,而且,尽管他知道它是毒药,还是把它给了陌生女人,而且他什么都没有做,根本没想去救她。
  他开始思考起这一切来,带着一种安然自若的心情,相信他的行为位于一个纯粹实验的范畴中:
  他的谋害很离奇;这是一种毫无动机的谋害。他从谋杀中也得不到任何好处。那么,此中的意义究竟何在?他的谋害的惟一意义,显然就是让他得知,他是一个谋杀者。
  谋杀作为一种实验,一种自我认识的行动,这使他想起了什么;对了,想起了拉斯科尔尼科夫①。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了人,为的是要知道,人到底有没有权力杀死一个低等的人,他是不是有力量承受得起这一谋杀;通过这一谋杀,他在诘问他自己。
  是的,在他和拉斯科尔尼科夫之间,确实有什么相似的地方:谋杀的无利可图,以及它的理论特性。但是,这里也有不同的地方:拉斯科尔尼科夫问自己,有才华的人是不是有权为了自身利益而牺牲一个下等的生命。当雅库布把装着毒药的药瓶给了女护士时,他的脑子并没有任何类似的想法。雅库布并没有问自己,人是不是有权力牺牲他人的生命。相反,长期以来,雅库布都坚信,人没有这一权力。雅库布所担心的,恰恰是第一个来者就窃取这一权力。雅库布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人们为了一些抽象概念而不惜牺牲他人的生命。雅库布非常熟悉那些人的嘴脸,那些嘴脸,一会儿天真得蛮横无礼,一会儿软弱得令人忧郁,那些嘴脸,一边对同伴嘟囔着歉意,一边却精心地执行着他们明知残酷无情的判决。雅库布非常熟悉那些嘴脸,他憎恶它们。此外,雅库布还知道,任何人实际上都希望另一个人去死,但是有两件事使他们远离谋杀:一是害怕被惩罚,二是致人于死时体力上的困难。雅库布知道,假如任何人都有可能偷偷地、远距离地杀人,那么人类在几分钟内就将灭绝。由此,他得出结论,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实验完全是多此一举。
  但是,他为什么把毒药给了女护士了呢?这难道只是一种偶然吗?拉斯科尔尼科夫确实作了长时间谋划,精心准备了他的谋杀,而雅库布的行为只是被一时的冲动所驱使。但是,雅库布知道,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也在无意识地准备他的谋杀,而他把毒药给露辛娜的那一秒钟,就如脚下开了一条裂缝,他全部的往昔,他对人的全部厌恶,都像一根撬棒一样陷了进去。
  当拉斯科尔尼科夫用斧头砍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后,他清楚地知道,他越过了一道可怕的坎;他违背了神圣的法则;他知道老妇人尽管没什么价值,毕竟还是上帝的一个造物。拉斯科尔尼科夫感到的这一恐惧,雅库布却不清楚。对他来说,人类并不是神圣的造物。雅库布喜爱优美和崇高的心灵,但是他相信,人类的优点绝不在此。雅库布很了解人们,因此,他不爱他们。雅库布具有崇高的心灵,因此,他把毒药给他们。
  如此说,我是一个心灵崇高的杀人犯,他自忖,他觉得这个想法滑稽可笑,同时又令人沮丧。
  拉斯科尔尼科夫在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之后,没有力量控制住内心中悔恨的猛烈风暴。而雅库布呢,因为他深深地相信,人没有权力牺牲他人的生命,所以他并不感到悔恨。
  他试图想象女护士真的已经死了,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会感到一种犯罪感。不,他根本没有感到类似的心情。他平心静气地驾着车,穿越一片祥和的乡野,它仿佛含着微笑跟他告别。
  拉斯科尔尼科夫像经历一场悲剧似的经历了他的罪孽,他最终被自己行为的重负压垮。而雅库布惊讶自己的行为竟然那么轻,几乎没有什么分量,根本不能压倒他。他不禁诘问自己,在这种轻之中,是不是有跟那个俄国主人公的歇斯底里情感同样可怖的东西。
  他缓缓地行驶着,中止了思索,转而欣赏窗外的景色。他对自己说,药片的全部故事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没有结果的游戏,就像他在这个国家中的全部生活,他没有在此留下任何痕迹,任何根系,任何垄沟,现在,他就要离开它了,就像一阵风儿刮过,一个气泡飞过。
  
  19
  
  抽走了四分之一升鲜血后,克利玛在候诊厅中好不耐烦地等着斯克雷塔大夫。他不想就这么离开温泉疗养地,说什么也得跟他道一个别,也得跟露辛娜再见个面。在进手术室流产之前,我还会改变主意。女护士的这句话好像还在他的耳边回荡,使他心惊肉跳。他疑心,等他离开后,露辛娜就会摆脱他的影响,在最后的一刻回心转意。
  斯克雷塔大夫终于露面了。克利玛迅速迎上去,向他道别,并感谢他表演了漂亮的打击乐。
  “那真是一场精彩的音乐会,”大夫说,“您演奏得棒极了。但愿我们以后还能合作一把!我们应该考虑考虑,今后在别的温泉城组织一些类似的音乐会。”
  “好的好的,我很愿意参加,我很高兴能跟您一起演奏!”小号手迫不及待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想请您帮一个忙。您是不是能够照顾一下露辛娜。我担心她还会犯倔脾气。女人们实在是反复无常。”
  “她将不会再犯倔脾气了,现在,您就彻底放心吧,”斯克雷塔大夫说,“露辛娜已经死了。”
  克利玛一时间里根本没有听明白,于是,斯克雷塔大夫向他解释了一下刚发生的事。克利玛都说不出话来了。他好几次朝斯克雷塔大夫鞠躬,好几次去握他的手。卡米拉在里奇蒙大厦的房间里等他回转。克利玛一言不发地过去把她搂在怀中,亲吻着她的脸颊。他吻着她脸上的每一处,然后,他跪下来,从上到下地吻着她的裙子,一直吻到膝盖。
  “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真高兴有你跟我在一起。我真高兴你能在这个世界上。”
  他们整理好了行李,上了汽车。克利玛说他很疲劳,请她来开车。
  他们默默地驱车前行。克利玛确实是累垮了,却又感到一种极大的轻松。他还有一点点担心,怕有人来讯问他。那时,卡米拉恐怕就会听到什么风声。但是,他对自己重复着斯克雷塔大夫说过的话。假如有人来问他,他就扮演无辜者的角色(在这个国家,这样的角色相当平凡),做一回风度潇洒的绅士,承认自己是为了帮助女护士,才冒充成胎儿的父亲。没有人能拿他怎么样,甚至卡米拉,就算她偶然得知了真相的话。
  他瞧了瞧她。她的美像一种味道浓郁的香水,充盈在汽车的狭窄空间中。他对自己说,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只愿意呼吸这种香水味。然后,他觉得远远地听到了他的小号那柔美的音乐声,他允诺,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将只为这个女人的惟一愿望演奏这一音乐,为这个惟一的和最亲爱的女人。
  
  20
  
  她每一次坐到方向盘前,就觉得自己更为有力,更为独立。但是这一回,不仅仅是方向盘给了她自信。使她充满自信的,还有在里奇蒙大厦的走廊中遇到的那个陌生人的话。她无法忘记那些话。而且,她还忘不了他的脸,比她丈夫那张光滑的脸更有男人味。卡米拉想象着,她实际上还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位真正称得上男人的人。
  她偷偷地瞥了一眼小号手疲倦的脸容,那张脸上时时都露着一种高深莫测的、怡然自得的微笑,他的手正关爱地抚摩着她的肩膀。
  这种过分的抚摩并不使她愉悦,也不使她激动。从这一令人费解的动作中,她只能再一次肯定,小号手有什么秘密瞒着她,他有什么事情要掩盖,不让她窥视。但是现在,这种怀疑并不让她觉得痛苦,她对此漠然无视。
  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说他要永远离开了。一种温柔缠绵的怀恋之情揪住了她的心。不仅仅怀恋这个男子,还怀恋失去的机会。不仅仅是这一次机会,而且还有类似的机会。她怀恋所有那些被她错过、被她忽视、从她面前溜走的机会,甚至包括那些她从未有过的机会。
  这个男子对她说,他那一辈子都白活了,像瞎子一样盲目,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美的存在。她理解他。因为对她来说,事情也是同样。她也一样,她也盲目地生活着。她只看到惟一的一个人,一个被嫉妒的强烈光柱照亮的人。假如这道光柱突然熄灭,会发生什么事呢?在白日的混沌光线中,会出现成千上万的其他人,而她迄今为止认为是世上惟一存在者的那人,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她把着方向盘,感到自己美貌动人,因而自信倍增,她还对自己说:把她跟克利玛拴在了一起的究竟是爱情,还是害怕失掉他的那种担心?如果说,这一害怕在一开始是爱情的忧虑形式的话,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爱情(疲劳的、枯竭的爱情)是不是就从这一形式中摆脱了出来?到最后,是不是就只剩下那种害怕,没有了爱情的害怕?而假如连这一害怕都消失了的话,她还剩下了什么呢?
  小号手,在她的身边,竟然神秘莫测地微笑起来。
  她转身朝他,心里说,假如她不再嫉妒的话,那可就什么都剩不下了。她急速地行驶着,她想象,前方某处,在生命的道路上,已经划出了一条线,它意味着跟小号手分手。生平第一次,这种想法既没有引起她的焦虑,也没有使她害怕。
  
  21
  
  奥尔佳走进伯特莱夫的套间,开口就连连道歉:
  “请原谅我没打招呼就贸然地闯进来。但是,我实在是太紧张了,简直没法子一个人呆着。说真的,我不打扰您吗?”
  呆在房间里的,有伯特莱夫、斯克雷塔大夫和探长,后者回答了奥尔佳的话:“您不会打扰我们的。我们的谈话不涉及任何的公务。”
  “探长先生,”伯特莱夫执意问道,“我请您注意我刚才对您陈述的那些内容。就在此地,就在这间房子里,我跟露辛娜一起度过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夜。对这基本的一点,我也许还强调得不够。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露辛娜感到无比幸福。这个谨慎的姑娘只需要抛弃她那被冷漠和敌视的环境所囚禁的枷锁,就可以成为一个充满着爱、充满着温柔、心灵崇高、光彩夺目的生命体,成为一个您无法猜想的造物。我向您肯定地说,在我们的昨夜中,我为她打开了另一种生命的一道道大门,恰恰正是在昨天,她开始有了生存的欲望。但是,随后,有人从半路中杀出……”伯特莱夫说着,突然有些想入非非,然后,他低声补充道:“我预感到一种地狱般的力量在干预。”
  “我们刑警可管不了地狱般的力量的干预,”探长说。
  伯特莱夫并不在乎这句讽刺话:“自杀的假想实在是没有任何根据的。”他接着说:“请明白这一点,我求求您了!正在她渴望开始一种新生活的时候,她是根本不可能自杀的!我再次向您重复一遍,我不允许人们指控她自杀身亡。”
  “亲爱的先生,”探长说,“没有人指控她自杀身亡,再说,自杀也不是什么罪过。自杀并不是一件涉及到法律公正的事情。那不是我们管的事。”
  “是的,”伯特莱夫说,“对您来说,自杀并不是一个错误,因为对您来说,生命并没有价值,但是我,探长先生,我不知道还有比它更大的罪孽。自杀比谋杀还更坏。人们可能出于复仇或者贪财而杀人,但是,即便是贪财,也表达了一种对生命的反常的爱。可是自杀呢,那是把生命抛弃到上帝的脚下,那是对生命的一种嘲弄。自杀,就是朝造物主脸上吐唾沫。我对您说,我将竭尽全力向您证明,这个年轻女子是无辜的。既然您认定她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么请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她出于什么动机呢?”
  “自杀的动机,通常总是神秘莫测的,”探长说,“此外,探究那些动机也不是我的事。请不要怪我局限于我的职责范围。我的权限已经够多的了,我都几乎没有时间来应付。这案子尽管还没有归档,但我可以先告诉您,我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假设。”
  “我很惊讶,”伯特莱夫以一种极其尖刻的语气说,“我很惊讶,你们竟那么迅速就了结了人命关天的一件大事。”
  奥尔佳发现,探长的脸涨得血红。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一阵子沉默之后,以一种几乎过于和蔼的口吻说:“很好,我接受了您的假设,就是说,发生了一桩谋杀案。让我们来想一想,它可能是怎样发生的。我们在死者的手包中找到了一瓶镇静剂。我们可以假设,女护士想服一片药,让自己镇静一下,但是事先有人在她的药瓶中放了另外一片药,那片毒药的外表跟药瓶中原先的药片一模一样。”
  “您认为,露辛娜是从她那瓶镇静剂中服了一片毒药?”斯克雷塔大夫问道。
  “当然是这样,露辛娜可能服了一片毒药,它放在她手包中某个特定的地方,但在药瓶之外。在自杀的案例中,情况大致如此。但是,假如人们维持谋杀的假设,就必须承认,有人把毒药放进了那瓶镇静剂中,而且那毒药跟露辛娜的镇静剂相像得足以使人混淆两者。这是惟一的可能性。”
  “请恕我不能同意,”斯克雷塔大夫说,“但是,我们要知道,要把一种生物碱制造成一粒外表正常的药片,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为此,凶手必须能有机会进入药剂实验室,在这个小城里,任何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您是说,一个普通人是绝不可能弄到这样的一片药的?”
  “不是绝不可能的,却是极端困难的。”
  “我只需要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就可以了,”探长说。他又接着说下去:“我们现在就该来问一问,谁有杀死这个女人的动机。首先,她并不富裕,这样就可以排除谋财害命。另外,我们也可以剔除政治谋杀或间谍谋杀方面的原因。于是,就只剩下个人方面的原因了。那么,谁可能是嫌疑人呢?首先,露辛娜的情人,恰恰就在她死亡之前,他跟她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您认为是他把毒药给的她吗?”
  没有人回答探长的问题,于是,探长接着说:“我不这么想。那个年轻人很在乎露辛娜的。他想娶她为妻。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当然这孩子也有可能是她跟另一人怀上的,但重要的是,这个小伙子坚信她怀上的是他的孩子。当他得知她打算去堕胎时,他便感到绝望了。但是,我们必须明白,有一点非常重要,露辛娜是从中止妊娠事务委员会回来,而绝不是做完了人工流产手术回来!对于我们这位绝望的小伙子,一切还都没有结束。胎儿还平安无事,小伙子依然准备竭尽全力来保住他。要设想他这时候会把毒药给她,那是很荒诞的,因为,他所希望的不是别的,只是跟她一起生活,跟她有一个孩子。此外,大夫已经向我们解释了,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人都能得到外表恰似普通药片的毒药的。这个没什么社会关系的毛头小伙子,他从哪里去弄这样的毒药呢?您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伯特莱夫在探长的连连发问之下,耸了耸肩。
  “那么,我们转而讨论其他的嫌疑人。还有首都来的小号手。他是在这里认识死者的,而我们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无论如何,他们之间已经相当亲密,因为死者毫无犹豫地请他来充当腹中胎儿的父亲,还请他陪她去中止妊娠事务委员会听证。但是,为什么求了他,而不是求当地的什么人呢?这倒也不难猜测。居住在这小小温泉城的任何已婚男子都会担心,如若此事张扬起来,会引来他们夫妻间的麻烦。只有某个不住在此地的人,才能帮露辛娜这样一个忙。此外,她怀上了一个著名艺术家的孩子这一消息,只会让女护士洋洋得意,而不会损害小号手的什么声誉。这样,人们可以猜想,克利玛先生毫不担忧地同意了帮她这个忙。这难道构成了他杀害不幸的女护士的理由吗?就像大夫已经向我们解释的那样,克利玛先生实在不太可能是那胎儿的真正父亲。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假定克利玛是孩子的父亲,假定这一事实令他极其难堪。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他又为什么要杀死女护士呢?既然她已经同意中止妊娠,而且要求也得到了正式批准?不然的话,伯特莱夫先生,我们怎么就能认定克利玛就是杀人者呢?”
  “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伯特莱夫平和地说,“我并不想把任何人送上电刑椅。我只是想为露辛娜讨一个清白。因为自杀是最深重的罪孽。即便一种痛苦的生命,也有一种秘密的价值。即便一种处于死亡边缘的生命,也有它灿烂辉煌的光芒。从来没有面对面地注视过死神的人,不会知道这一点,但是我,探长先生,我了解它,因此我对您说,我将竭尽全力来证明这个年轻女子的清白。”
  “但是,我也一样啊,我也愿意尝试一下,”探长说,“事实上,还有第三个嫌疑人。伯特莱夫先生,美国商人。他本人曾承认说,死者和他一起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夜。人们也许会提出异议,假如他是杀人犯的话,他当然不会自动送上门来提供这一情节。但是,这样的反驳根本经不起分析检查。在昨天晚上的音乐会期间,所有观众都看到,伯特莱夫先生坐在露辛娜的身边,在音乐会结束之前,他跟她一起离开了大厅。伯特莱夫先生心里很清楚,在这样的情景中,与其被别人揭发,还不如自己干脆承认了好。伯特莱夫先生告诉我们,女护士露辛娜很满意那一夜。这可不是光说给我们听个离奇的!伯特莱夫先生不光是一个迷人的男人,他尤其还是一个美国商人,手中有美元,有一本美国护照,凭着这本护照,就可以周游世界。露辛娜看到自己封闭在这个小地方中,无望地寻求着跳出这个圈子。她有一个男朋友,他一心想娶她,但他只是这里的一个电器维修工。假如她嫁给他的话,她的命运就被牢牢地钉死在这里,她就再也无法从这里走出去了。她在这里没有别的人,所以她并没有马上跟他分手。但是,与此同时,她尽量避免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因为她不打算放弃她的希望。后来,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举止优雅的异国男人,搞得她晕头转向。她已经相信,他将要娶她,她将一劳永逸地离开世上的这一偏僻角落。一开始,她的行为还像一个谨慎的情妇,但后来,她变得越来越碍人手脚了。她让他明白了,她将不放弃他,她甚至开始讹诈他。但是,伯特莱夫是结了婚的人,而他妻子,假如我没弄错的话,作为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一岁小男孩的母亲,已经从美国赶来,明天就要到这里。伯特莱夫会不惜一切代价避免丑闻。他知道,露辛娜身上总是带着一瓶镇静剂,他知道这些药片是什么样子。他跟国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也有很多的钱。对他来说,让人做一片跟露辛娜的药一模一样的毒药,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一桩小事。在那个美妙的夜晚,等他的情妇睡着后,他把毒药倒进她的药瓶里。我想,伯特莱夫先生,”探长总结道,庄严地提高了嗓音,“您是惟一一个有杀害女护士的动机的人,同时,您也是惟一一个有办法这样做的人。我奉劝您老老实实地坦白吧。”
  屋里顿时一片寂静。探长久久地盯着伯特莱夫的眼睛,伯特莱夫则回报以一道同样耐心、同样沉默的目光。他的一脸表情既不是惊诧,也不是恼怒。他最后开口说:
  “我对您的结论一点儿也不吃惊。由于您无力找到杀人凶手,您就得找个倒霉蛋,让他来当替罪羊。无辜者要为有罪者负债,这正是生命中奇怪的奥秘之一。我就有劳您了,把我逮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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