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告别圆舞曲

作者:米兰·昆德拉




  9
  
  伯特莱夫对两位来客表示欢迎,雅库布的目光在整个房间里扫了一遍。然后,他走近那幅大胡子圣徒的画像。“我听说,您会画画,”他问伯特莱夫。
  “是的,”伯特莱夫回答道,“这是圣拉撒路,我的主保圣人。”
  伯特莱夫走向了酒柜。他跟两位来客讨论了好一阵子,想知道他们更喜欢喝什么酒。当他在三个酒杯中倒上干邑后,他转身对大夫说:
  “我请求您,别忘了那个可怜的父亲。我是很关心的啊!”
  斯克雷塔请伯特莱夫尽管放心,说一切都将很顺利,这时,雅库布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当他们把事情告诉他之后(让我们好好地珍惜这两个人优雅的谨慎,他们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甚至当着雅库布的面),他对那位不幸的生育者表示了极大的怜悯:
  “我们中谁没有经历过这骷髅地的苦难!这是生命中的巨大考验之一。那些屈服了并且不自觉地成为父亲的人,将因他们的失败永远地遭到惩罚。他们变得凶狠,如同所有那些输掉的人,他们希望所有其他人也面临相同的命运。”
  “我的朋友!”伯特莱夫喊了起来,“您在一个幸福的父亲面前说这事!假如您在这里再呆上一两天,您就将见到我的儿子,他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这样,您就会收回您刚才说的话了!”
  “我什么都不收回,”雅库布说,“因为您没有不自觉地成为父亲!”
  “当然不是。我是自觉自愿地成为父亲的,而且是依靠了斯克雷塔大夫的帮助。”
  大夫显露出一种满足的神态,声称他也有一个关于父亲身份的想法,不过它跟雅库布想的不同,就如他亲爱的苏茜祝圣过的身份所证明的那样。“关于生育的问题,”他补充说,“惟一令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事,是双亲的无理选择。一些丑恶的人居然可以决定自己去生育,真让人无法相信。他们兴许在这样想,假如他们可以跟自己的后代分担丑陋的负担,这负担也许会变得稍稍轻一些。”
  伯特莱夫把斯克雷塔大夫的观点形容为美学上的种族主义:“别忘了,不仅苏格拉底是个丑八怪,而且许多著名的风流名媛也不是以完美的容貌而出类拔萃的。美学种族主义几乎总是一种非经验的标签。那些还没有相当深地进入到恋爱快乐的世界中的人,无法根据他们的所见,对女人作出判断。但是,那些真正了解女人的人知道,眼睛只能揭示一个女人能为我们提供的一切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断。当上帝教人类相亲相爱,繁育后代时,大夫,他同样地想到了那些丑陋的人和那些美丽的人。我坚信,美学的标准并不来自上帝,而是来自魔鬼。在天堂中,没有人能区别美与丑。”
  雅库布则相信,在他对生儿育女的厌恶中,美学的动机并不扮演任何角色,他接过话头说:“但是,我可以给你举出不做父亲的十个理由来。”
  “那就请说吧,我倒是很想领教一番呢,”伯特莱夫说。
  “首先,我不喜欢母性,”雅库布说,然后,他停了一会儿,像是在做梦。“现代社会已揭去了一切神话的面具。长久以来,儿童期早就不再是天真的时代了。弗洛伊德发现了婴儿的性欲,以俄狄浦斯为例告诉了我们一切。只有伊娥卡斯忒①是不能被触动的,没有人胆敢撕下她的面纱。母性是最后的和最大的禁忌,它藏匿了最深重的厄运。再也没有比把母亲与她的孩子连结在一起的联系更强大的联系了。这一联系一劳永逸地损毁了孩子,并在儿子长大后,为母亲准备了爱情的所有痛苦中最残酷的痛苦。我要说,母性是一种厄运,我拒绝为它做一份贡献。”
  “接着说,”伯特莱夫说。
  “还有另一个理由,使我不愿意增加母亲的数量,”雅库布稍稍有些尴尬地说,“因为,我很喜爱女人的肉体,一想象我心爱的女子的乳房将变成一个奶袋子,我就不能不感到厌恶。”
  “接着说,”伯特莱夫说。
  “我们这位大夫将肯定会告诉我们,医生和护士们对待做了流产手术后来住院的女人,要比对待产妇更严厉,并由此向她们表明某种轻蔑,尽管那些护士自己在生命的长河中,至少也会有一次需采取这样的措施。但是,在他们心中,这是一种比任何一种思考反应更强烈的生理反射,因为对生殖的崇拜是大自然的一种要求。所以,在鼓励生育的宣传中寻找哪怕是一丝丝的理性证据,都是没有用的。依您看来,在教会鼓励生育的道德训诫中,我们听到的是耶稣的声音吗,或者说,在共产主义国家机器支持生育的宣传中,你们听到的是马克思的话吗?人类如若听从传宗接代的惟一欲望的引导,最后必将窒息在这小小的地球上。但是,鼓励生育的宣传还在继续运作着,公众看到一个喂奶的母亲或者一个做怪相的婴儿的图像时,还会流下激动的眼泪。这让我恶心。当我想到,我会跟千百万其他热情的人们一样,俯身在摇篮上,面露一丝傻乎乎的微笑,我就不禁脊梁骨一阵阵地发冷。”
  “接着说,”伯特莱夫说。
  “很显然,我还得问一问自己,我要把我的孩子送到哪一个世界去。学校很快就会把孩子从我这里夺走,满脑子地向他灌输种种谬论,我就算是花费一生的精力,都来不及跟那些东西斗争。我应不应该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子变成一个遵守习俗的傻子?或者,我是不是必须反复教导他我自己的观点,从而看着他痛苦地挣扎?因为那样的话,他就将跟我一样被带入到无尽的冲突之中。”
  “接着说,”伯特莱夫说。
  “很显然,我还应该考虑一下我自己。在这个国家,孩子们要为父母的违抗付出代价,父母也要为孩子们的违抗付出代价。有多少年轻人被禁止求学,只因为他们的父母不幸落难!有多少父母不得不忍气吞声,只为了不让灾祸落到他们的孩子头上?在这里,谁若想保留至少一丝丝的自由,谁就不应该生孩子,”雅库布说,说完就不作声了。
  “您的十诫中,还有五条理由没有说呢,”伯特莱夫说。
  “最后一条理由的分量是那么的足,光这一条就够顶上五条了,”雅库布说,“生一个孩子,就是跟人签定一个绝对的条约。假如我有了一个孩子,那我就好像是在说:我出生了,我品尝了生命,我证实它很美好,值得我们去重复。”
  “那么,您难道不觉得生命是美好的吗?”伯特莱夫问道。
  雅库布想说得更确切,便谨慎地说:“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带着彻底的坚信说:人是一种美妙的生命体,我愿意繁育他们。”
  “这是因为,你仅仅只认识生命中惟一的、最糟的一面,”斯克雷塔大夫说,“你从来不善于生活。你总是在想,你的义务,就像人们说的,是生活于其中。在现实的中心。但是,对你来说,现实又是什么呢?政治。而政治,是生活中最不基本的和最不珍贵的东西。政治,是漂浮在河流水面上肮脏的浮沫,而实际上,生活之河则涌动于深深的洪流中。对女性生殖的研究,至少持续了好几千年。那是一段坚固而确实的历史。无论是哪一个政府在掌权,对它都没有丝毫的影响。至于我,当我戴上塑胶手套,检查女性器官的时候,我要比你更靠近生命的中心,近得多得多,因为你在关注人类的幸福时差点儿丢弃了自己的生活。”
  雅库布没表示反对,他赞同了他朋友的指责,而斯克雷塔大夫感到勇气大增,继续说道:“阿基米德画着他的圆,米开朗琪罗雕着他的石块,巴斯德摇着他的试管①,是他们,仅仅只是他们,改变了人类的生活,写下了真正的历史,而那些政治家们……”斯克雷塔停顿了一下,用手做了一个表示轻蔑的动作。
  “而那些政治家们呢?”雅库布问道,接着他又说,“我来替你说吧。如果说,科学和艺术实际上是历史真正的和本来的竞技场,那么,政治则相反,是一个封闭的科学实验室,在里面进行的是前所未闻的对人的试验。人类试验品一个接一个地连连落入圈套,随后又登上舞台,被鼓掌声迷惑,被绞刑架吓呆,被告密者揭露,反过来又不得不成为告密者。我就在这实验中心工作,作为化验员,但我同样也多次作为牺牲品,被人拿去做活体解剖。我知道,我并没有创造任何的价值(并不比跟我一起在那里工作的人更多),但是,我在那里无疑要比别人更明白,人到底是什么。”
  “我明白您的意思。”伯特莱夫说,“我也了解那种实验中心,尽管我从来没有在里面作为化验员工作,却总是作为试验品。战争爆发时,我正在德国。是那个我当时热恋的女人向盖世太保告发了我。他们前来找她,把我的一张照片给她看,照片上我正和另一个女人在床上。这使她很伤心,您知道,爱情常常带有仇恨的特性。我带着一种奇怪的感觉进了监狱,好像我是被爱情给引进去的。我落入盖世太保的魔掌中,并且我得知,事实上,这是一个被爱得太深的男人的特权,这一切难道还不精彩吗?”
  雅库布回答道:“如果说,在人的身上,我总是发现某种让我深深厌恶的东西,那是因为我看到了,他们的残忍,他们的卑鄙,还有他们的愚蠢,往往披上了感伤情怀的外衣。她打发您去送死,她经历了一种被伤害的爱情的成功报复。因一个平凡而善良的女人的关系,您走上了断头台,您在心里还以为,自己在一出莎士比亚可能为您而写的悲剧中扮演着一个角色。”
  “战争结束后,她痛哭流涕地来找我,”伯特莱夫继续讲道,仿佛没有听到雅库布的插话,“我对她说:‘请不必担心,伯特莱夫决不会报复。’”
  “您知道,”雅库布说,“我常常想到希律王。您一定知道这故事①。人们都说,当希律王得知犹太人的未来之王刚刚降生于世时,他下令屠杀所有的新生儿,生怕失去自己的宝座。从我个人来说,我以另外的方式想象着希律王,尽管我心里很清楚,那只是一种想象的游戏。依我看来,希律是一个有教养的、睿智的、非常慷慨的国王,曾长期地在政治实验室中工作,已经学会了认识生活与人。他明白,人是不应该被创造出来的。此外,他的怀疑也不是那么不合时宜,那么该遭指责的。我甚至还敢说,救世主也对人有过怀疑,也曾设想过要毁灭他的创造的这一部分。”
  “是的,”伯特莱夫表示同意,“摩西在《创世记》的第六章谈到了这点:我要从地面上消灭我造的人类,因为我后悔造了他们②。”
  “这兴许只是救世主在他某个软弱的时刻说的话,当时,他终于同意挪亚坐在他的方舟中逃难,以便人类的历史得以重新开始。我们是不是能确信,上帝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一软弱?只不过,无论他后悔过还是没后悔过,他对此已经无能为力了。上帝不能没完没了地改变自己的决定,而让自己显得滑稽可笑。但是,如若真的是他在希律王的脑子里播下了这一念头呢?这一可能性能够排除掉吗?”
  伯特莱夫耸了耸肩膀,什么都没说。
  “希律是国王。他并不仅仅对自己一个人负责。他不能像我这样对自己说:让别人随心所欲地做他们喜欢做的事好了,反正我拒绝生殖。希律是国王,他知道,他作决定的时候不应该只想到自己一个人,他还应该想到其他人,他是以整个人类的名义作出决定,人永远不再繁育了。正是这样,对新生儿的屠杀开始了,他的动机并不像传说中所显示的那么邪恶。希律受到了最崇高愿望的鼓舞:最终地把世界从人类掌握中解放出来。”
  “您对希律的解释令我非常高兴,”伯特莱夫说,“它是那么的令我高兴,以至于从今天起,我就要跟您一样来解释对无辜者的屠杀了。但是,不要忘了,就在希律王决定人类不再生存下去的那一时刻,一个逃过了他的屠刀的小男孩诞生在了伯利恒。后来,这个孩子长大了,他对人们说,只要有一件事,生命就足以值得去经历:这件惟一的事,就是人们的彼此相爱。希律无疑更有教养,更有经验。耶稣当然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对生命懂的并不太多。他的一切教导,兴许只能由他的年轻无知、他的不谙世故来解释。如果您愿意的话,不妨说,由他的天真幼稚。然而,他掌握着真理。”
  “真理?谁证实了这一真理?”雅库布激动地说。
  “没有人,”伯特莱夫说,“没有人证实过,也将不会有人来证实。耶稣是那么地喜爱他的父,他不会承认他的作品是不好的。他是由爱得出这一结论的,而根本不是由理性。正因为如此,对他跟希律之间的争论,只有我们的心灵才能作出裁决。我们值不值得做一次人呢?我自己对这个问题拿不出任何证据,但是,对耶稣来说,我相信是的。”说完这句话,他微笑着转向斯克雷塔大夫:“所以,我让我妻子来这里,接受一次在斯克雷塔大夫主持下的治疗,在我看来,他就是耶稣的神圣门徒之一,因为他知道怎么创造奇迹,怎么唤醒女人们麻木不仁的肚腹中的生命。我为他的健康干杯!”
  
  10
  
  雅库布总是以一种慈父般的严肃关爱着奥尔佳,他喜欢开玩笑地把自己形容为“老先生”。然而,她知道,他却以完全不同的态度对待许多别的女人,为此,她真有些嫉妒她们了。但是今天,她生平第一次想到,雅库布毕竟还是有点老了。在他对待她的方式中,她感觉到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在弥散,对一个年轻的生命来说,很难忍受前辈人的这种衰老气味。
  老头儿们往往有一个习惯,凭着它,他们很容易找到自己的同类,人一老,就喜欢吹嘘自己往日里受过的苦,把它们变成一个博物馆,并邀请人来参观(啊,可惜,这些可怜的博物馆很少有人光顾!)。奥尔佳明白,她自身就是雅库布博物馆中最基本的活展品,雅库布对待她时表现出的利他主义的慷慨行为,其目的是要让来参观的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今天,她同样发现了这一博物馆中最最珍贵的无生命物品:浅蓝色的药片。刚才,当他在她面前打开包着药片的绢纸时,她很惊讶,自己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的激动。她明白了,雅库布在生命中最困难的时刻,曾动了自杀的念头,然而,她觉得,他告诉她这件事时的那一份庄严,却不免有些滑稽。她感到滑稽的还有,他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绢纸,就仿佛里面包着的,是一颗昂贵的钻石。她实在弄不懂,他为什么要在他出发的那一天,把毒药归还给斯克雷塔大夫,既然他执意地认为,任何一个成年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应成为掌握自己死亡的主人。万一,在到了外国之后,他得了癌症呢,那时候他就不需要毒药了吗?噢不,对雅库布来说,这药片不是一粒简单的毒药,而是一种象征性的道具,现在,他要在一种宗教般的仪式中把它还给大神甫。这里头有好笑的东西。
  她走出浴池,朝里奇蒙大厦方向走去。尽管在各种奇思怪想中,她对问题已看得很透,她依然为见到雅库布而感到高兴。她特别想亵渎一下他的博物馆,这一次,不再是作为物品,而是作为女人在其中行事。当她在自己的房门上看到一张纸条,他在上面告诉她到隔壁的一个房间来找他时,她不禁稍稍感到有些失望。一想到要跟其他人呆在一起,她的勇气顿时就消失了,尤其是她根本就不认识伯特莱夫,而斯克雷塔大夫平时总是带着一种友善但又明显很冷漠的态度对待她。
  伯特莱夫很快就让她忘记了羞怯。他在自我介绍时,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并连声责怪斯克雷塔大夫直到今天才让他认识一位那么有意思的女人。
  斯克雷塔回答说,雅库布交代过他,让他好好地照顾这位年轻女子,他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地把她介绍给伯特莱夫了,要知道,任何女人都抵挡不住他的诱惑。
  伯特莱夫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算是接受了这一歉意。然后他摘下电话,向餐馆订晚餐。
  “真是不可想象,”斯克雷塔说,“我们的朋友居然把日子过得那么舒坦,在这么个鬼地方,你都找不到一家能供应一顿像样晚餐的餐馆。”
  伯特莱夫在电话机旁一个打开了的雪茄盒子里掏着,那里头放满了半美元一枚的银币:“吝啬是一种罪孽……”他微笑着说。
  雅库布提醒说,他从未见过一个如此虔诚地信仰上帝的人同时又如此地善于享受生活。
  “这无疑是因为,您还从未遇到过真正的基督徒。您肯定知道,福音书要传达的话语,就是一种喜讯。享受生活,就是耶稣最最重要的教导。”
  奥尔佳断定现在有了一个机会,可以插入他们的谈话中了:“我总是那么相信我们教授们的话,他们说过,基督教徒在世俗生活中看到的,只是一条泪谷,他们死死地抱定这样一个信念,真正的生活将在他们死后才开始。”
  “亲爱的小姐,”伯特莱夫说,“不要相信教授们的话。”
  “而所有的圣徒,”奥尔佳继续道,“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只是拒绝了生活。他们不做爱,而是鞭挞自己,他们不像你我这样争论,而是隐居在修道院,他们从不打电话向餐馆订晚餐,而是咀嚼着树根。”
  “小姐,您对圣徒还一无了解。那些人可是无比地渴望生活的欢乐。只不过,他们是通过别的途径达到它。依您看来,对人来说,最高的欢乐是什么呢?您不妨试着猜测一下,但是,您会弄错,因为您还不够诚心诚意。我这么说不是在指责您,因为真诚需要自知之明,而自知之明则是年岁的成果。但是,一个像您一样青春焕发的年轻女郎,怎么可能是真诚的呢?她不可能真诚,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都有些什么。但是,假如她知道了,她就该跟我一起承认,最大的欢乐就是受人赞赏。您不认为是这样吗?”
  奥尔佳回答说,她了解更大的欢乐。
  “不,”伯特莱夫说。“举例来说吧,你们有一个优秀的赛跑选手,所有的孩子全都认识他,因为他一口气获得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三项优胜。您认为他会拒绝生活吗?然而,他所迫切需要的,不是谈论,不是做爱,不是品尝美味,他最需要的,当然是花时间在体育场跑道上不断地跑圈。他的训练非常像我们那些最著名的圣徒所做的事。亚历山大城的圣马卡里乌斯①在荒漠中修行时,常常把沙土装满一个篓筐,挎在背上,就这样连续在无尽头的旷野中行走数日,直到筋疲力尽地倒下。但是,无论对你们的赛跑选手来说,还是对亚历山大城的圣马卡里乌斯来说,当然都存在着一种巨大的报偿,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将从那里得到足够的回报。听到鼓掌喝彩声在一个巨大的奥林匹克体育场中响起,您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快乐了!亚历山大城的圣马卡里乌斯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一篓筐沙土背在背上。在荒漠中的马拉松式行走的光荣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基督教世界。而亚历山大城的圣马卡里乌斯就跟你们的赛跑选手一样。你们的赛跑选手首先赢得了五千米,随后又赢得了一万米,而这对他还远远不够,最后,他夺取了马拉松的锦标。受人赞赏的渴望是不可遏止的。圣马卡里乌斯来到底比斯的一个修道院中,没有人认识他,他要求他们接纳他作为他们的一员。但是,随后,当封斋期来临时,他荣耀的时刻也就来到了。所有的僧侣坐着斋戒,而他呢,他整整四十天里一直站着斋戒!这真是一种你无法想象的成就!还有,你们不妨回忆一下柱头隐士圣西缅①!他在荒漠中建造了一根柱子,柱头上只有一个很狭小的平台。在上面连坐都不能坐,只能站在那里呆着。他就在那柱头上站着度过了余生,整个的基督教世界热烈地赞扬由一个人创造的这一奇迹,它几乎超越了人类的极限。柱头隐士圣西缅,就是五世纪时的加加林②。有一天,当一个高卢人商贸使团告诉巴黎的圣热娜薇也芙③,柱头隐士圣西缅听说了她的事迹,并在高高的柱头上祝福她时,您能不能想象出她的幸福?您认为他为什么寻求打破纪录?兴许是因为他既不关心生活,也不关心人类?别那么天真了!教会的教士们心里很清楚,柱头隐士圣西缅是个很虚荣的人,他们是在考验他呢。他们以精神权威的名义,命令他从他的柱头上下来,放弃这一竞争。这对柱头隐士圣西缅来说,真是一个迎头痛击!但是,或许是出于明智,或许是出于狡猾,他服从了。教会的教士们,并不敌视他的纪录,但是他们只想明白一点,圣西缅的虚荣并没有超越他的戒律意识。当他们看到他满心忧愁地从他高高的栖身之处爬下来时,他们立即命令他再次爬上去,使得圣西缅可以在世人的一片爱戴和赞赏中,最后死在他的柱头上。”
  奥尔佳认真地听着,当她听到伯特莱夫的最后那句话时,她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种想赢得世人赞赏的渴望实在很好,没有丝毫可笑的地方,”伯特莱夫说,“渴望赢得别人赞赏的人,跟他的同类心心相连,他属于他们中的一员,没有了他们,他便无法活下去。柱头隐士圣西缅独自一人在荒漠中,在一平方米的柱头上。然而,他却跟所有的人在一起!他想象千百万双眼睛在仰望着他。他存在于千百万人的思想中,他为此而欣喜。这就是热爱生活、热爱人类的一个极好例子。亲爱的小姐,柱头隐士圣西缅以什么样的方式继续活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您是猜想不到的。直到今天,他还始终是我们生命存在的最佳的顶点。”
  有人敲门。敲门声很轻,很小心,似乎在请求人给予鼓励。“请进!”伯特莱夫说。
  门开了,一个孩子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小女孩,大约五岁的样子;她身穿一条镶边饰的白裙子,白色的宽裙带在背上结成一个大蝴蝶结,两个尖头像是两个翅膀。她手里拿着一朵花:一朵很大的大丽花。看到房间里那么多的人一齐把目光投向她,显出那么惊讶的神色,她就停住了脚步,不敢走向前。
  但是,伯特莱夫站起身来,他的脸顿时焕发出光彩。
  “亲爱的朋友们,”他说,转身朝向他的来客们,“我跟你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十分愉快的时光,我希望你们也觉得如此。我本来很愿意跟你们一起一直呆到下半夜一点钟,但是,正如你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我不可能这样做了。这个美丽的小天使跑到这里叫我来了,我必须赶去看望一个人,那人正等着我呢,我已经对你们说过了,生活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打击了我,但是,女人们爱过我。”
  伯特莱夫一只手把大丽花举在胸前,另一只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他向他那一小群来客致意。奥尔佳觉得他滑稽得像在演戏,她很高兴能看着他离开,很高兴最后她能单独跟雅库布呆在一起。
  伯特莱夫转过身子,用手拉住小姑娘,就朝门口走去。在出门之前,他向雪茄盒子俯下身子,抓了一大把银币装在衣袋里。
  
  11
  
  侍者把脏盘子和空瓶子摆到小推车上,当他走出了房间后,奥尔佳问道:
  "那个小姑娘是谁?"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斯克雷塔说。
  "她真的很像一个小天使,"雅库布说。
  "一个为他提供情妇的天使?"奥尔佳问。
  "是的,"雅库布说,"一个拉皮条和做媒婆的天使。我想象中的他的守护天使正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天使,"斯克雷塔说,"但是,奇怪的是,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小姑娘,尽管我认识这里几乎所有的人。"
  "没有了他,这里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闷了,"雅库布说。
  确实,他们三人都感到突然被人抛弃了,他们都不愿意在这个房间里再多呆下去了,他们都觉得这不是在自己家里。
  斯克雷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我们先陪奥尔佳小姐回去,然后,我们再去转一圈。我们还有很多事要谈论。"
  奥尔佳很不高兴地反对道:"我现在还不想回去睡觉!"
  "该回去了,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作为医生,命令您回去休息,"斯克雷塔很严肃地说。
  他们走出了里奇蒙大厦,进入了公共花园。走着走着,奥尔佳找到一个机会,悄悄地对雅库布说:"我想跟你一起度过这一晚上……"
  但雅库布只是耸了耸肩膀,因为斯克雷塔执意坚持他的安排。他们把年轻女郎送回了卡尔-马克思公寓,当着他朋友的面,雅库布甚至都没有像习惯的那样抚摩一下她的头发。大夫对李子般乳房的反感,使他突然失去了勇气。他从奥尔佳的脸上看出了她的失望,他为自己伤了她的心而难过。
  "嗨,你觉得怎样?"斯克雷塔问道。这时候,他已经单独跟他的朋友走在公共花园的小径中了。"当我说我需要一个父亲的时候,你一定听到我的话了。甚至连一块石头都会对我产生怜悯之心的。而他,他却开始谈起了圣保罗!他真的无法明白吗?差不多有两年了,我一直对他解释说,我是个孤儿,两年了,我对他反复强调一本美国护照的好处。我还暗示了千百次不同种收养的例子。按照我的盘算,所有这些暗示早该使他想到来收养我了。"
  两个朋友行走在漆黑的公园里,呼吸着初秋夜晚的清凉空气。
  "既然我已经让他当上了父亲,我兴许有资格让他认我当儿子吧!"斯克雷塔说。
  雅库布表示同意。
  "我的不幸,"久久一阵子沉默后,斯克雷塔继续道,"是我周围尽是一些白痴。在这个小城市里,我能够找到什么人请教一二吗?人只要生得聪明一些,就全都逃脱不了流亡的命运。我别的什么都不想,只想到了一点,因为这是我的专业:人类制造了一大群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白痴。一个人越是傻,他就越是想生殖。完美的生命最多生育一个孩子,而最优秀的,像你这样,则决定根本就不生育。这是一个灾难。而我,我经常在想,梦想能有这样的一个世界,一个人不是诞生于陌生人之中,而是在兄弟们之中。"
  雅库布听着斯克雷塔的话,觉得话里没什么太有意思的东西。斯克雷塔继续道:
  "别以为这仅仅只是一句话!我不是一个政治家,而是一个医生,兄弟这个词对我来说,具有一个精确的意义。那些至少有一个共同的父亲或一个共同的母亲的人,才是兄弟。所罗门的所有儿子,尽管他们诞生于一百个不同母亲的肚腹,全都是兄弟①。这真是奇妙至极!你以为如何?"
  雅库布呼吸着清凉的空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显然,"斯克雷塔继续道,"很难迫使人们在性交的时候考虑子孙后代的利益。但是,我要涉及的不是这些。在我们的世纪,毕竟还应该有其他的方法,来解决合理生育孩子的问题。人们不能永远地把爱与生殖混淆在一起。"
  雅库布同意这一想法。
  "只不过,你感兴趣的惟一事情,你,是让性爱从生殖中摆脱出来,"斯克雷塔说,"而对我来说,问题更是让生殖从性爱中摆脱出来,我打算把我的计划告诉你。在试管中的,都是我的精液。"
  这一次,雅库布的注意力被唤醒了。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我觉得这是一个奇妙的主意!"雅库布说。
  "奇妙无比!"斯克雷塔说,"用这个方法,我已经治愈了不少女人的不育症。别忘了,如果说许多女人不能有孩子,那仅仅只是因为他们的丈夫是不育的。我在整个国家有一大批患者,四年来,我在城里的门诊所作一些妇科检查。在一个注射器里配上精液,然后给被检查的女人肚子里灌入这生命之液,那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
  "你有了多少孩子?"
  "好几年了,我一直这么做,不过,对具体的数字,我只能猜一个大致差不离。我并不能总是确信我的父亲身份,因为我的病人对我不忠,假如我可以把她们跟她们的丈夫睡觉称作不忠的话。而且,她们事后就回家了,以至于我从来就不知道我的治疗成功了没有。至于住在这里的病人,事情就比较明确了。"
  斯克雷塔噤声不语了,雅库布也沉浸于一种温柔的冥想中。斯克雷塔的计划让他着迷,他有些激动,因为他在他老朋友的身上发现了他的本性,他真是一个不知悔改的梦想者。想到这里,雅库布说:"这大概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吧,跟那么多的女人有孩子……"
  "而且,他们都是兄弟,"斯克雷塔补充道。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着,呼吸着清香的空气。斯克雷塔又接过了话头:
  "你知道,我常常对自己说,尽管这里有许多令我们不快的事情,我们还是要对这个国家承担责任。我不能自由地去外国旅行,这让我深感愤怒,但是我永远也不能由此责骂我的国家。我首先必须责骂的,应该是我自己。我们中间有谁曾经做了什么,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一些?我们中间有谁曾经做了什么,让我们可以在其中生活?让它成为那样的一个国家,人们生活在其中觉得是在自己的家里?仅此而已,觉得是在自己的家里……"斯克雷塔低下了嗓门,开始娓娓而谈:"觉得是在自己的家里,就是说,觉得是在自己人中间。既然你已经说过,你要去外国了,我想,我应该说服你参加到我的计划中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试管。你要去外国了,而在这里,你的孩子将来到这个世界,十年后,或者二十年后,你将看到,这会是一个多么灿烂辉煌的国家啊!"
  夜空中悬着一轮圆月(它将一直留到我们故事的最后一夜,基于这一理由,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形容为月光故事),斯克雷塔大夫陪雅库布返回里奇蒙大厦。他说:"你不应该明天就走。"
  "我必须走。有人在等我,"雅库布说,但是,他知道,他兴许会被说服而留下来。
  "这样不好吧,"斯克雷塔说,"我很高兴我的计划能让你喜欢。明天,我们来好好地讨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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