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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圆舞曲
作者:米兰·昆德拉
在伯特莱夫的套间里,一张小小桌子上,并排放着好多瓶酒,瓶子上的标签花花绿绿,都是一些外国商标。露辛娜对名牌酒一无所知,实在叫不上什么别的牌子来,便点了一杯威士忌。
这时候,她的理性试图穿透迷乱的面纱,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她好几次问伯特莱夫,他为什么要找她,而且偏偏要在今天,而他跟她只是有些面熟而已。“我想知道,”她反复说道,“我想知道您为什么想到了我。”
“我很久以来就在想您,”伯特莱夫回答说,一直在直瞪瞪地盯着她看。
“那么,为什么要在今天,而不是随便哪一天?”
“因为凡事皆有它自己的时辰。而我们的时辰,就是现在。”
这些话颇有些神秘的意味,但露辛娜觉得它们说得很真诚。随着她的处境变得越来越无望,今天几乎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她觉得某些事情应该发生了。
“是的,”她说,一脸梦幻般的茫然,“真是奇特的一天。”
“您瞧,您自己都知道了,我来得正是时候,”伯特莱夫嗓音温柔如丝。
露辛娜觉得,有一种轻松感侵入了全身,混混沌沌的,甜滋滋的。如果说,伯特莱夫恰恰在今天出现,这正好意味着,一切的发生都是由外界安排好的,她可以安心放松,把自己托付给这强大的力量。
“是的,确实如此,您来得正是时候,”她说。
“我知道。”
然而,还是有某种东西她不明了:“但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您要来找我?”
“因为我爱您。”
爱,这个词说得那么的轻柔,但是它充满了整个房间。
露辛娜低下了嗓音:“您爱我?”
“是的,我爱您。”
弗朗蒂塞克和克利玛都已经对她说过这个词,但是,今天晚上,她才第一次看到它来得那么的自然,那么的质朴,出人意料,不期而至,它来得那么的赤裸裸,毫无掩饰。这个词像个奇迹,进入到房间里。它根本就无法解释,但对露辛娜来说,它似乎又是那么的真实,因为我们生活中最基本的那些东西的存在,就是无法解释的,没有目的的,它们的存在理由只能从它们本身之中去找。
“真的?”她问道,她平时那么尖利的嗓音,眼下只发出了一声呢喃。
“是的,是真的。”
“但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根本不是。”
“就是。”
“您很漂亮。”
“不。”
“您很温柔。”
“不,”她说着,摇了摇头。
“您散发着柔美和善良的光芒。”
她连连摇着头:“不,不,不。”
“我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这一点,我知道得比您还清楚。”
“您什么都不知道。”
“不,我知道的。”
从伯特莱夫眼睛中透出来的信任,像一次美妙的温泉浴,露辛娜希望这目光就这样永远持续下去,将她淹没,将她抚摩。
“真的,我是那样的吗?”
“是的,我知道。”
这是多么美好的眩晕,就像在腾云驾雾一般:在伯特莱夫的眼中,她感到自己文雅,温柔,纯洁,她感到自己就像女王那样高贵。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用蜜和芬芳的植物揉成的。她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招人喜欢。(我的上帝!她还从来没有感觉过自己是那么甜美地招人喜欢。)
她还在继续推辞。
“可是,您简直还不认识我。”
“我很久以来就认识您了。很久以前,我就在观察您,您甚至都没有想到。我闭着眼睛都知道您的样子,”他说,他伸出手指摸着她的脸,“您的鼻子,您甜甜地绽开的微笑,您的秀发……”
随后,他开始解她的纽扣,她一点儿都不抵御,她满足于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他那道目光,就像一池温泉软绵绵地浸泡着她。她坐在他的对面,赤裸的乳房在他的目光下高高地挺立起来,它们渴望被注视,被赞美。她的整个身体转向他的眼睛,就像葵花转向太阳。
23
他们呆在雅库布的房间里,奥尔佳说着话,雅库布则在对自己说,他还有时间。他还可以到卡尔-马克思公寓去转一下,假如她不在那里,他可以去隔壁的套间去打扰一下伯特莱夫,问问他是不是知道那个年轻女郎的情况。
奥尔佳一个劲儿地絮絮叨叨,而他则继续想象着那令人难堪的一幕,他想象自己见到女护士后,该如何向她解释原因,他仿佛看到自己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提出种种借口,请求她的原谅,试图从她那里拿到那个药瓶。然后,突然间,他被好几个小时以来就一直折腾着他的这番幻觉弄得精疲力竭,他感到自己被一阵强烈的漠然感攫住。
这不仅仅是疲劳带来的漠然,它还是一种解脱的和挑战性的漠然。雅库布一下子明白到,他实际上根本就不在乎那个金黄头发的尤物能不能侥幸活下来,假如他试图去救她,那只是一种虚伪行为,一场不怎么样的喜剧。他若是这样做,只能是在欺骗那个考验他的人。因为,要考验他的那一位(并不存在的上帝),想了解的是雅库布本来的面目,而不是他假装出来的样子。于是,雅库布决定,要忠实于他的考验者;要还自己一个本来的面目。
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扶手椅中,一张小桌子隔在他们之间。雅库布看到,奥尔佳越过这张小桌子,朝他探过身子,他听到她的嗓音:“我想让您亲亲我。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居然还没有亲吻过一次呢?”
24
克利玛夫人的脸上强挤出一丝苦笑,心中充满了万般的忧虑,她跟在丈夫的身后,溜进了演奏者的休息室。她担心会发现克利玛的情妇的真实面目。但是,那里连个情人的影子都没有。
斯克雷塔大夫,药剂师和其他几个人,可能是一些医生以及他们的夫人,来到克利玛跟前,向他表示致意。有人提议到当地惟一的酒吧去坐一坐。克利玛推辞了,借口身体很疲劳。克利玛夫人想,那个情妇肯定在酒吧中等着;所以克利玛才拒绝到那里去。由于不幸总是像磁铁一般地吸引着她,她便请求他给她一个面子,克服疲劳去一趟酒吧。
但是,在酒吧中也一样,她看不到一个女人她可以怀疑跟克利玛有染。她虽没有瞧着他,却没有停止过一秒钟对他的观察。她觉得,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不惜表现出更紧张的神态,他在竭力地做作,不时地说上一句话,好不让人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很显然,她搅黄了他的什么好事,而且不是什么一般的事。如果事情只涉及一次普通的艳遇(克利玛总是向她对天起誓,他决不会爱上另外一个女人),他决不会苦苦地陷入一种如此深的烦闷中。确实,她没有见到什么情妇,但她相信看到了爱情;爱情就在她丈夫的脸上(一种痛楚的和绝望的爱情),而这情景,兴许还更令人痛苦。
“您怎么了,克利玛先生?”药剂师突然问道,正因为他的沉默寡言,他的话才那么亲切,他的观察才那么敏感。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克利玛说,他有些害怕,“我有些头痛。”
“您不想吃一片药吗?”药剂师问道。
“不,不,”小号手说,摇了摇头,“不过,我请你们原谅,我们想早一点走。我真的很疲劳。”
25
她最终怎么有了勇气?
自从她在餐馆见到雅库布之后,她就觉得他跟往常不一样。他寡言少语,但又亲切和蔼,他无法集中精力,却又安坐静听,他实际上心不在焉,然而,他却尽量满足着她的要求。这种心神不定(她把它归于他的即将出国)让她感到很愉快:她对着他走了神的脸说话,就像在没有人能听见的遥远之地说话。这样,她就可以说出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的话。
现在,她请他亲吻她,她觉得有些为难他,惹他不安。但是,这丝毫并没有让她失掉勇气,正相反,这让她很开心:她觉得,自己终于变成了她一向渴望成为的那种大胆的、挑逗的女人,能把握形势,调动形势,能好奇地观察对手,使对手陷入难堪中的女人。
她继续瞧着他,眼睛一眨都不眨,微微一笑,对他说:“但是,不要在这里。隔着一张桌子探过身子亲吻,那我们实在也太滑稽了。来吧。”
她伸手给他,领他走向长沙发,同时品味着她举止的细腻、优雅和平静中的威严。然后,她亲吻了他,她怀着一种她还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激情这样吻了他。然而,这不是来自肉体的不能自已的自发激情,这是来自头脑的激情,一种有意识的、自觉的激情。她想把雅库布从他扮演的慈父角色的伪装中拖出来,她想让他出丑,想刺激他,想让他慌乱,她想强暴他,想看到自己正在强暴他,她想了解他舌头的味道,想感受到他慈父般的手渐渐地变得大胆,以抚摩来发现她。
她解开了他衣服的纽扣,把它脱了下来。
26
在整场音乐会期间,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然后,他混在热情的观众中,随着他们一起拥向后台,看着他们找艺术家签名留念。但是,露辛娜没在那里。他跟随着一小群人,和小号手一起来到温泉城的那家酒吧。他跟他们一起进了酒吧,坚信露辛娜一定在那里等小号手。但是他想错了。他又走出来,在门口久久地来回察看。
突然,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似的疼痛。小号手刚刚走出酒吧,一个女人的身影紧紧地靠着他。他想,这肯定就是露辛娜了,但他看到那不是她。
他一直跟踪他们来到里奇蒙大厦,克利玛跟那陌生女子进了楼。
他又迅速穿过公园,赶到卡尔-马克思公寓。门还开着。他问看门人,露辛娜是不是在家。她不在家。
他又返身跑着折回里奇蒙大厦,担心露辛娜会在那里跟克利玛会合。他在公园的小径中来回踱步,眼睛死死地盯着大门口。
弗朗蒂塞克来回步量着短短的一段小路,大约只有一百来米的长度,从这段路上,可以看见里奇蒙大厦的大门。整整一夜,他就将这样来回踱步了,直到所有其他的人全都入睡,他就将这样来回踱步,直到第二天,直到下一章的开始。
27
他们沿循着伯特莱夫和露辛娜以及雅库布和奥尔佳走过的同一道路;走楼梯上二层楼,然后就看到走廊上铺着的红色呢绒地毯,地毯一直铺到走廊尽头,那里正好是伯特莱夫套间的大门。在它的右边,是雅库布房间的门,而左边,就是斯克雷塔大夫借给克利玛的房间。
当他打开门,开亮灯后,他注意到,卡米拉用狐疑的目光扫视了一遍房间。他知道,她在寻找一个女人的踪迹。他熟悉这道目光。他知道她的一切。他知道,她的亲近并非出自真诚。他知道,她是前来跟踪他的,他知道,她是假装前来讨他喜欢的。而且,他还知道,她明显地发觉了他的难堪,她确信扰乱了他的一场艳遇。
“亲爱的,我到这里来真的不妨碍你吗?”她问道。
他说:“你看这样就会妨碍我了吗?”
“我担心你在这里会感到寂寞。”
“是的,没有你,我可能会寂寞的。当我看到你在舞台脚下鼓掌时,我可真是从心里感到高兴啊。”
“你看起来很疲劳。不然,你是不是有些不愉快?”
“不,不,我没有不愉快。只是有些疲劳。”
“你有些忧郁,因为你们在这里总是一帮子男人相处,这让你郁闷。但是,现在,你跟一个漂亮女人在一起。我难道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吗?”
“没错,你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克利玛说,这是他今天对她说的第一句真心话。卡米拉的美貌闻名遐迩,克利玛一想到这一美貌将遇到一种致命的危险,心中就感到一种巨大的痛苦。但是,这一美貌在对他微笑,开始当着他的面脱衣服。他瞧着她的肉体慢慢地裸露出来,仿佛是在向他告别。乳房,她那美丽的乳房,纯洁无比,完美无瑕,纤细的腰身,平坦的腹部,内裤刚刚从那里脱落。他怀恋地观看着她,就像是在欣赏一件纪念品。就像隔着一层玻璃。就像在远远地观望。她的裸体是那么的遥远,引不起他丝毫的兴奋。然而,他还是以一道贪婪的目光注视着她。他吮饮着这一裸体,就像一个囚犯在临刑前畅饮着最后的一杯酒。他吮饮着这一裸体,就像人们追饮着一段失去的往昔,一种失去的生命。
卡米拉靠近他,说:“你怎么了?你还不脱衣服吗?”
他毫无办法,只有乖乖地脱衣服,心中无限悲伤。
“不要以为你现在有权利疲劳,我到这里来是来找你的。我想要你。”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他知道卡米拉根本就不想做爱,她强迫自己作出这一挑逗的姿态,仅仅出于一个理由,因为她看出了他的忧伤,她把这忧伤归于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爱。他知道(我的上帝,他是那么的熟悉她!),她想以这爱情的挑战考验他一下,想知道他的心牵挂着另一个女人到了什么程度,他知道,她想以他的忧伤折磨自己。
“我真的很疲劳,”他说。
她把他搂在怀里,然后领他走到床前。“你看着吧,我要让你忘记它,你的疲劳!”说着,她开始抚弄他赤裸的肌肤。
他躺着,就像躺在一张手术台上。他知道,他妻子的一切尝试都将是徒劳的。他的肉体在收缩,向内收缩,再也没有任何向外扩张的能力。卡米拉潮湿的嘴唇拂过他的全身,他知道,她想折磨自己,并且也折磨他,他真是恨她。他怀着他全部强烈的爱在恨她:这都是她的错,只是她的错,她的嫉妒、她的怀疑、她的不信任,是她的错,只是她的错,她今天的来访把一切都毁了,正是因为她,他们的婚姻将受到另一个女人肚子里的爆炸物的威胁,一个爆炸物,七个月以后就将炸响,将一切荡涤得干干净净。是她的错,只是她的错,一个为了他们的爱而失去理智的女人,毁掉了一切,还在那里颤抖。
她把嘴贴在他的肚子上,他觉得他的阳物在她的抚摩下收缩了,一个劲地往里缩,在她面前逃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焦虑。而他知道,卡米拉会把他身体的这一拒绝,看成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的增强。他知道,她已经痛苦地折磨了她自己,而她越是痛苦,就越是也要让他痛苦,于是,她就越发固执地用她湿润的嘴唇触摸着他无力的肉体。
28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一丝一毫也没有想过,他要跟这个姑娘睡觉。他愿意为她带来快乐,以他整个的仁慈充满她的心田,但是,这种仁慈跟感官上的欲望没有丝毫的共同之处,更有甚之,它彻底排斥着肉欲,因为它只想表现得纯洁、无私,摆脱了一切的快感。
但是,他现在怎么办呢?为了不玷污他的仁慈,他是不是应该把奥尔佳推开?这恐怕不行。他的拒绝会深深地刺伤奥尔佳,给她留下永久的创伤。他明白,仁慈这一杯苦酒,就应该连同它的渣滓一起喝下去。
她突然之间就赤裸裸地站到了他的面前,他告诉他自己,她的面容是那么的高贵而又甜美。但是,他一看到跟这张脸连在一起的躯体,这一慰藉就变得几乎微不足道了:她的身体就像是一根又细又长的茎干,茎干的顶端开着一朵毛茸茸的花,而且花朵肥大得实在不成比例。
但是,雅库布知道,不管漂亮还是不漂亮,都已经再也没有办法逃避了。再说,他感觉他的肉体(这奴性十足的肉体)已经再一次完全准备好举起它善解人意的长矛。然而,他的兴奋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远远的,在他的心灵之外,就仿佛他虽然兴奋了,却没有主动参与,而且他暗暗地还在轻视这一兴奋。他的心灵远离着他的肉体,只挂念着一个陌生女子手包中的毒药。它最多不过略带遗憾地观察着这一肉体,看着这肉体盲目而又无情地追逐它那浅薄的趣味。
一个转瞬即逝的回忆掠过他的脑海:他十岁的时候,得知了小孩子是怎么来到这世界上的,从此,孩子出世的想法总是萦绕在他的心头,尤其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从细节上知道了女性器官的具体构成,那种孩子降生的想法更是满脑子地转。他常常想象着他自己的诞生;他想象他那细小的身体从狭窄而又潮湿的管道中滑过,他想象他满鼻子满嘴巴都是奇怪的黏液,而且他全身都被弄得黏乎乎的。是的,女性的黏液在他身上留下了那么深的痕迹,以至于在雅库布的一生中,都对他施加着神秘的权威,都有权随时随地把他召唤去,并控制他身体的奇特机制。所有这一切始终在羞辱着他,他反抗着这一奴役,至少拒绝把自己的心灵给予女人,以此保留着他的自由和他的孤独,从而把黏液的权威限制在他生活中某些确定的时刻里。是的,如果说,他对奥尔佳那么地关爱,那无疑是因为,对他来说,她的整个人已完全超出于性别的界线,他确信,她永远也不会通过她的肉体,使他回想起他降生人世的那种羞耻方式。
他粗暴地排斥了这些想法,因为,长沙发上的情势眼下在迅速地发展着,因为,他随时随刻都该进入她的身体,而他带着一种羞耻的想法,不愿意这样做。他对自己说,这个在他面前展露自身的女人,是他奉献出了自己一生中惟一纯粹的爱的那个生命体,他现在要去爱她,只是为了她的幸福,为了让她认识快乐,为了让她自信,让她快活。
他惊讶自己的举动:他在她的身上蠕动,就好像他在仁慈的波浪上摇晃。他感觉很幸福,他感觉很好。他的心灵谦卑地跟他肉体的活动同化,就好像性爱行为只是对邻人一种柔情、一种情感的肉体表达。没有丝毫的障碍,没有丝毫的不和谐音。他们彼此紧紧地搂抱着,他们的喘息混在了一起。
这是一段美妙的、长久的时光,随后,奥尔佳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一个淫秽的字眼。她悄悄地说了第一遍,然后又说了一遍,接着又是一遍,她自己被这个字眼刺激得兴奋不已。
仁慈的浪潮一下子退得干干净净,雅库布和年轻女郎留在了荒漠的中央。
不,通常,在做爱过程中,他对淫秽字眼一点儿也不感冒。它们在他心中唤醒了肉欲和冷酷。它们使得女人在他的心灵中变得令人愉悦地陌生,在他的肉体中变得令人愉悦地可亲。
但是,这个淫秽字眼,出自奥尔佳的口,却粗暴地毁灭了一切温柔的幻觉。它把他从美梦中唤醒。仁慈的云雾消散了,猛然间,他看到了自己怀里的奥尔佳,就像他刚才看见的那样:头上顶着一朵巨大的花,下面颤抖着躯体那纤细的茎干。这个动人的尤物拥有妓女的那类挑逗方式,不断地表现得楚楚动人,这给那个淫秽的字眼增添了某种喜剧和忧愁的味道。
但是,雅库布知道,他不应该流露出什么来,他应该控制住自己,他应该继续畅饮那仁慈的苦酒,因为这一荒诞的性爱是他惟一友善的举动,是他惟一的赎罪(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回想在另一个女人手包中的毒药),是他惟一的拯救。
29
就像软体动物两片贝壳中一颗又大又圆的珍珠,伯特莱夫的豪华套间正好夹在两边两个不那么豪华的房间之间,现在,那里分别住着雅库布和克利玛。不过,那两个房间很长时间以来一直被寂静笼罩着,好不容易,伯特莱夫怀中的露辛娜才发出了充满着肉欲的最后的叹息声。
随后,她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他则抚摩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久久地哭着,把脑袋埋入他的胸膛。
伯特莱夫抚摩着她,就像抚摩着一个小姑娘,她真的感觉自己很小很小。从来没有那么小(她从来没有这样把脸埋在任何人的胸膛里),但是,也从来没有这么大(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受那么大的快感)。她痛痛快快地哭着,身子一冲一冲地运动着,冲向那迄今为止对于她始终陌生的幸福感。
现在,克利玛在哪里呢?弗朗蒂塞克又在哪里呢?他们正在遥远的迷雾中的什么地方,他们的身影像羽毛一样轻柔,轻轻地飘向地平线。露辛娜那么固执地抢夺一个人,同时竭力摆脱另一个人的欲望又到哪里去了呢?她那痉挛般的愤怒,还有她的沉默,又变成了什么?从早上起,她不是一直把自己封闭在她的沉默中,好像裹在厚厚的盔甲里,生怕受冒犯似的?
她躺着,她痛苦着,他抚摩着她的脸。他对她说,让她好好睡一觉,说他自己的卧室就在隔壁。于是露辛娜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瞧。伯特莱夫赤裸着身子,走到卫生间(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随后又返回,打开了衣柜,拿出一条被单,细心地把它展开,盖在露辛娜的身上。
露辛娜看到了他青筋毕露的腿肚子。当他朝她俯下身来时,她注意到,他鬈曲的头发稀稀朗朗,头皮从灰白的头发下显露出来。是的,伯特莱夫已经六十来岁了,他甚至有了鼓鼓的腩肚,但是,对露辛娜来说,这都不算什么。相反,伯特莱夫的年龄令她安心,在她的青春年华上投射下一道灿烂的光芒,尽管依然忧郁,依然茫然,她感到自己充满活力,才刚刚踏上人生之路。此时此刻,在他的面前,她发现她的青春还能保持很长很长的时间,她不用着急慌忙的,她根本不用害怕时间的流逝。伯特莱夫又在她的身边坐下,抚摩着她,她仿佛觉得,比起他手指头令人宽慰的接触来,她更是在他那把年龄的令人放心的爱抚中,找到了自己的庇护所。
随后,她的知觉模糊了,在她的脑子里,掠过种种混沌的幻觉,那是睡眠之神最初的光临。她苏醒过来,在她的眼前,整个房间似乎沉浸在一片蓝盈盈的奇特光线中。她从未见过的这道奇异光芒是什么呢?是月亮降落到了跟前,被一层蓝色的帷幕裹住了吗?莫非是露辛娜睁着眼睛在做梦?
伯特莱夫朝她微笑着,不停地抚摩着她的脸。
而现在,她彻底地闭上了眼睛,被睡意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