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告别圆舞曲

作者:米兰·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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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都和温泉城之间的交通并不是很方便,克利玛夫人不得不换了三次车,最后终于在那个伊甸园一般的车站精疲力竭地下了车。车站上满是广告牌,推销着当地颇有疗效的温泉水,宣传着泥浆浴的神奇功效。她走上了一条栽有杨柳的小路,从火车站赶往疗养院,走到第一排廊柱时,她突然发现了一张手绘的海报,上面用红字赫然写着她丈夫的名字。她吃惊地在海报前停住了脚,辨认着写在她丈夫名字底下的另外两个男人的名字。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克利玛并没有对她撒谎!他确确实实是这样对她说的。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喜悦,一种消失了多年的信任感回到了身上。
  但是,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立即觉察到,音乐会的存在根本就不能证明她丈夫的忠诚。如果说,他同意了在这个偏远的温泉小城开一场音乐会,那肯定是为了在那里找一个女人。
  一种忧虑侵入到了她的全身。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转身一看,只见三个年轻人站在拱廊中央。他们穿着牛仔裤和羊毛衫,他们那波希米亚人的举止,跟周围其他人形成鲜明的对照,相比之下,那些正在这里漫不经心地散步的疗养者,一身的装束竟是那么的死气沉沉。她看到,他们正哈哈大笑着跟她打招呼呢。
  “真是难得!”她叫嚷起来。原来是几个拍电影的人,都是她的朋友,她是在自己还上台带着麦克风表演的日子里认识他们的。
  那个长得最高的导演立即拉住了她的胳膊,说:“你来这里是为了见我们吧……要真是如此,那才真叫人高兴啊!”
  “可是,你来这里只是为了你丈夫……”导演的助手不无忧愁地说。
  “真倒霉!”导演说,“京城里最美丽的女人,居然被一个吹小号的动物关在了笼子里,真叫人一连好几年都见不到她的踪影……”
  “他妈的!”摄影师(就是那个羊毛衫上有破洞的青年)说,“就为这个,也该来庆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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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尔佳在那里说个没完,雅库布却在一旁想着,他刚刚把毒药交给了陌生的年轻女郎,她随时都可能把它误服的。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这一切发生得那么迅疾,他甚至都没有时间来得及意识。这一切发生在他的意料之外。
  奥尔佳始终在那里说着话,一个劲地抱怨,而雅库布则在脑海中寻找着解释,他对自己说,他本来并不愿意把药瓶交给那个姑娘,都怪她自己,是她自己迫使他不得不放手。
  但是,他立刻明白到,那只是一个轻松的借口。他当时完全有一千个可能不听她的。面对年轻女郎的强硬,他完全可以还以同样的强硬,镇静自若地让那片药落到自己的手心,然后放回自己的衣兜里。
  就算他当时缺少镇静,既然当时他什么也没有做,他也可以事后追上去,去找那个年轻女郎,向她承认药瓶中有一片毒药。要把事情的原由解释清楚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他却没有行动,他坐在椅子上,瞧着奥尔佳在那里对他解释着什么。必须站起来,跑出去追上女护士。时间还来得及。他有义务为拯救她的生命去做任何一切。那么,他为什么还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呢?他为什么还不动弹呢?
  奥尔佳在说着话,他很奇怪自己还坐在椅子上毫不动弹。
  他刚刚下了决心,他必须立即站起来,出去找女护士。他在问自己如何向奥尔佳解释自己必须出去。是不是应该向她承认刚刚发生的一切?他认定他不能够向她承认这一切。假如女护士还没等他追上去就服下了那片药,事情又会怎样呢?奥尔佳是不是就会知道,雅库布是一个杀人犯?即便他能及时追上她,又怎么能当着奥尔佳的面证实自己的行为,并让她明白,他为什么犹豫了那么长时间?他怎么能对她解释清楚,他为什么把药瓶给了那个女人?只是因为刚才纹丝不动、毫无作为的那一刻,从现在起,在任何观察者的眼中,他已经成了一个杀人犯!
  不,他无法相信奥尔佳会谅解他,但是,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他怎么对她解释,他必须突然站起身,跑到鬼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
  但是,无论他将对她说什么,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怎么还能去考虑那些个傻话?在人命关天的紧急关头,他怎么还能在意奥尔佳会怎么想?
  他知道,他的重重疑虑是完全不合时宜的,每一秒钟的犹豫都将加重威胁着女护士生命的危险。实际上,他已经太晚了。从他犹豫的那一刻起,她和她的朋友想必已经远离了饭馆,雅库布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奔哪一个方向去找她。他难道还知道他们去了什么方向?他应该往哪里走才能找到他们?
  但是,他立即又意识到,那只是一个新的借口。要迅速地找到他们当然是很难的,但那绝不是不可能的。现在行动还不算太晚,但是必须马上行动,不然的话,那就真是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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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利玛开车,捎着露辛娜沿一条森林小路行驶,他发现,这一次,开着豪华轿车兜风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益处。没有什么能让露辛娜分一下心,从她固执的冷漠中摆脱出来。于是,小号手也久久地一声不吭。当沉默变得有些过分压抑时,他开口说:“你来音乐会吗?”
  “我不知道,”她回答。
  “来吧,”他说,晚上的音乐会给谈话提供了一个借口,使他们一时间里忘却了争吵。克利玛强打起精神,以逗趣的口气说起了敲鼓的医生。他决定,把跟露辛娜决定性的会面推迟到晚上。
  “我希望,你能在音乐会结束后等我,”他说,“就像上一次那样……”刚刚说出这最后几个字,他就明白了话中的意思。就像上一次那样,这就是说,他们在音乐会之后要一起做爱。我的上帝,这是怎么了,他居然一直没有想到这一可能性?
  说来真奇怪,但事实就是这样,直到这一刻,他的脑子里还没有转过这样一种想法:他还可以跟她一起睡觉。露辛娜的怀孕已经把她缓缓地、难以觉察地推向了忧郁的领域,而不是性爱的领域。他当然早就告诫自己要温柔地待她,要亲吻她,要抚摩她,他小心翼翼地这样做着,但那只是一种干巴巴的动作,一个空洞无物的符号,他肉体的兴趣完全没有融入在这里头。
  一想到这个,他就对自己说,对露辛娜肉体的这种无动于衷,是他最近几天里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是的,现在,这对他来说是一件绝对显而易见的事(他有些责怪他曾咨询过意见的那些朋友,怪他们没有提醒他这一点):他绝对必须跟她睡觉!因为这个女郎身上体现出来的、没有办法看透的这种突如其来的怪异,恰恰来自于他们的肉体的分离。在拒绝孩子,拒绝露辛娜腹中之花的同时,他也随着这种伤人的拒绝,抛弃了她怀孕的肉体。因此,必须对另一个肉体(不怀孕的肉体),表现出一种更为浓烈的兴趣。必须用不育的肉体来对抗生育的肉体,在这一肉体中找到一个同盟者。
  当他做出这样推理时,他觉得心中生出了一丝新的希望。他搂住露辛娜的肩膀,探过身子朝向她,说:“想到我们还吵嘴,真让我心中隐隐作痛。听我说,我找到了一个办法。最根本的,是我们要在一起。我们不要让任何人剥夺我们的这一夜晚,那将是跟上一次同样美好的一个夜晚。”
  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搂紧了露辛娜的肩,突然间,他似乎感觉从心底里升腾起一股欲望,渴望这个年轻女郎赤裸的肌肤,他很愉快,因为这一欲望正在为他找到他跟她交流的惟一的共同语言。
  “我们在哪里见面呢?”她问。
  克利玛不是不知道,整个温泉城的人恐怕都将看到,他是跟谁一起离开音乐会的。但是,他没有什么分身术了:
  “我一结束,你就到后台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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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克利玛急急忙忙地赶回人民之家,准备在那里最后一遍排练《圣路易斯的布鲁斯》和《圣徒前进之时》时,露辛娜用不安的目光打量着四周。刚才,在汽车里,她就已经好几次从后视镜中证实,他骑着摩托车,在远远地跟踪着他们,但是,现在,她哪里都看不见他。
  她刚刚经过斯拉维亚餐馆,这是疗养地最差的一家餐馆兼咖啡馆,脏兮兮的,当地人爱来这里喝啤酒,随地吐痰。不过,在以往,它兴许是温泉城最好的餐馆,直到今天,在那小小的花园中,它还留有三张漆成红色(油漆已经起了皱皮)的木头桌子,还有椅子,使人回忆起当年资产阶级的娱乐,露天的音乐演奏,舞蹈聚会,撑在椅子上的小阳伞。但是,对那个时代的事,露辛娜又知道些什么呢?在她的生活中,她被剥夺了任何的历史记忆,一辈子只走在现今的狭窄过道上。她不可能看到从一个遥远的时代投射到现今的玫瑰色小阳伞的影子,她只看到三个穿牛仔裤的男人,一个漂亮的女人,还有一瓶葡萄酒,摆在一张没有桌布的桌子中央。
  男人中的一个叫她。她回过头,认出了穿着带有破洞的羊毛衫的摄影师。
  “来吧,跟我们一起喝一杯,”他冲她喊道。
  她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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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她最终还是作出了决定。他付了酒钱,对奥尔佳说,他必须离开她一会儿,他们在音乐会开始之前再见面。
  奥尔佳问他有什么事情,而雅库布被人一问,觉得很不舒服。他回答说,他跟斯克雷塔有约会。
  “很好,”她说,“但那费不了你那么长时间的。我去换衣服,六点钟时我在这里等你。我请你吃晚饭。”
  雅库布陪同奥尔佳走向卡尔-马克思公寓。当她消失在通向房间的走廊中时,他问看门人:
  “请问,露辛娜小姐在不在家里?”
  “不在,”看门人说。“她的钥匙挂在牌子上。”
  “我有极其要紧的事要对她说,”雅库布说,“您知不知道我去哪里可以找到她?”
  “我实在不知道。”
  “刚才,我见到她跟晚上要开音乐会的小号手在一起。”
  “是的,我也听说了,她是跟他一起出去的,”看门人说,“眼下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人民之家排练吧。”
  斯克雷塔大夫正在舞台上敲打架子鼓,当他发现雅库布走进大门,就冲他做了一个手势。雅库布把一根手指头放在嘴唇上,低声地求他问一问小号手,那个女护士现在会在哪里,一个小时前,他在饭馆里看到他跟她在一起的。
  “你们所有人,都想找她做什么?”斯克雷塔嘟嘟囔囔地说,满脸的不高兴。“露辛娜在哪里?”随后,他冲小号手喊道,小号手的脸红了,他说他不知道。
  “真倒霉!”雅库布说着,算是道歉,“你们继续吧!”
  他又朝卡尔-马克思公寓跑去,但是,露辛娜一直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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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么醉人的缓解,多么舒服的牧歌!多么惬意的幕间休息!多么快乐的跟三个农牧神在一起度过的午后!
  小号手的两个女迫害者(他的两大不幸)面对面地坐着,她们俩都喝着同一个瓶子中的葡萄酒,她们俩都一样地感到幸福,能够呆在这里,能够做一些别的事情,而不是想到他,哪怕只是短短一小会儿工夫。这是何等动人的一致,何等和谐的情景啊!
  又开了一瓶葡萄酒,所有人都很开心,所有人喝得都有些微醺,但令他们陶醉的不是葡萄酒,而是这种奇特的氛围,而是这一种深切的愿望,只想让即将迅速消逝的这一刻延续下去。
  克利玛夫人感觉到,导演的腿肚子正在桌子底下挤压着她的左腿。她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了,然而,她却不收回自己的腿。这是一种在他们之间建立了某种感觉交流的接触,但这种接触也很有可能是偶然产生的,她本来可能感觉不到的,既然它本身并没有什么意思。由此说来,这一接触恰恰位于清白和轻浮的交界线上。卡米拉不想越过这一界线,但她很高兴能恰好呆在那里(在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由的狭窄领域中),假如这一条神奇的线稍稍再移动一下,移向另一些话语暗示,另一些接触,另一些游戏,她恐怕还会更喜悦。受到这一既清白又暧昧的移动界线的保护,她渴望就这样被带往远方,更远的远方,再远的远方。
  这一边,卡米拉的美貌是那么的灿烂辉煌,以至于变得有些咄咄逼人,迫使导演的冒犯举动带着某种谨慎的缓慢,而那一边,露辛娜平庸的魅力却激起了摄影师强烈而又直截了当的欲念。他把她搂在怀里,一只手搭在她的乳房上。
  卡米拉观察着这个场景。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那么近地看到别人的轻浮举止了!她瞧着那男人的手捂住了女郎的乳房,隔着衣服揉捏它,挤压它,抚摩它。她观察着露辛娜的脸,纹丝不动,毫无表情,被动地耽于肉欲。手抚摩着乳房,时间流动着,卡米拉感觉她的另一条腿被导演助理的膝盖顶住了。
  就在这时候,她说道:“我今天夜里很想欢快一通。”
  “让魔鬼把你的小号手丈夫带走吧!”导演附和道。
  “对呀!让魔鬼把他带走吧,”导演助理也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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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候,露辛娜认出了她来。是的,正是那一张脸,她的同事们拿来的照片上的那张脸!她猛然挣脱了摄影师的手。
  这一位很是不高兴:“你疯了!”
  他试图再去搂她,但他又一次被推开了。
  “您怎敢如此放肆!”她冲他喊道。
  导演和他的助手哈哈大笑起来。“您说这话当真?”助手问露辛娜。
  “当然,我真的是很严肃地说的,”她语气严厉地回答道。
  摄影师朝露辛娜探下身来,一把把她搂住,他的手又一次碰到了她的乳房。露辛娜比刚才还更有力地猛然推开他,冲他喊道:“把你的脏爪子缩回去!”
  卡米拉过来劝慰:
  “瞧瞧,露辛娜,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呀,谁让您那么讨他喜欢来的。我们大家全都那么的开心……”
  就在几分钟之前,露辛娜还是那么彻底地处于被动状态中,任由着事态的发展,任由他们想怎么摆布她就怎么摆布她,似乎她完全听任落到自己头上的命运捉弄。她任凭自己遭到劫掠,她任凭自己被任何东西引诱和征服,只要她能够从自己陷入的绝境中挣脱出来。
  但是,她没有想到,她伸出了一张满是恳请的脸去迎接偶遇,偶遇却突然变了一副恶狠狠的脸,露辛娜在情敌面前受辱,遭到所有人的奚落,她对自己说,她现在只有一个惟一的坚实依靠,一个惟一的慰藉,一个惟一的拯救机会:那便是她腹中的胎儿。她的整个灵魂(再一次地!再一次地!)在降落,向着底下,向着内心,向着她的肉体最深处,露辛娜越来越相信,她永远也不应该跟正在她体内宁静地成长的那个人分开。在他身上,他掌握着秘密的王牌,他将把她抬举起,高高地超过他们的嘲笑和他们的脏手。她有千百个愿望要把这告诉他们,要冲着他们的脸喊出来,要向他们和他们的挖苦嘲讽复仇,要向她和她宽容的和蔼复仇。
  尤其要镇静!她对自己说,她在手包里掏着,找到了那瓶药。她正要把它拿出来,突然感到有一只手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腕。
  
  18
  
  没有人看见他走近。他突然出现在面前,露辛娜刚刚转过脑袋,就看到了他的微笑。
  他始终握着她的手;露辛娜感到一种温柔而又有力的接触,是他的手指头压在她的手腕上,她乖乖地服从了:药瓶又落回到她的手包深处。
  “请允许我,先生们,坐到你们的桌子前。我叫伯特莱夫。”
  没有一个男人对这擅入者的来到有什么兴趣,没有人作自我介绍,而露辛娜也不太了解社交场合的习惯,就没有把她的伙伴们介绍给他。
  “看来,我的不期而至打扰了你们,”伯特莱夫说。他从附近桌子旁拿起一把椅子,一直拖到这张桌子边的空当,现在,他好像反倒成了这一桌的主席,而露辛娜刚好在他的右侧。“请原谅,”他继续说道,“长期以来,我就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惯,不是及时来到,而是不期而遇。”
  “这样的话,”助手说,“请允许我们把您当成一个突然显现的幽灵,请原谅我们不来注意您。”
  “我很愿意允许你们这样做,”伯特莱夫说着,微微鞠了一躬,“但我担心,尽管我有这一份好心,你们却做不到。”
  随后,他转身朝向咖啡厅闪亮的门,拍了拍手。
  从咖啡厅中跑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几只酒杯、几个碟子和一张桌布。他把托盘放在一张邻桌上,俯身从顾客的肩膀上取走他们喝剩下一半的酒杯。他把那些酒杯和打开的酒瓶放到那张刚放下托盘的桌子上。然后,他拿起一块抹布,久久地擦着桌子,因为桌子显然很脏,擦完后,铺上一块白得耀眼的桌布。然后,他从隔壁桌上重新拿起他刚刚撤走的酒杯,想把它们放到顾客的前面。
  “快把这些杯子和这瓶酸酒拿走,”伯特莱夫对那孩子说,“您父亲会给我们拿来一瓶好酒的。”
  摄影师抗议道:“首长,您能不能发发善心,让我们爱喝什么酒就喝什么酒吧?”
  “随您的便,先生,”伯特莱夫说,“我并不喜欢把欢乐强加给别人,每个人都有权利喝他的酸酒,干他的蠢事,让手指甲里留着油腻。听我说,小家伙,”他又冲小男孩补充了一句:“给每个人他原先的杯子,再加一只空杯子。我的客人可以在一种雨雾天气出产的葡萄酒和一种阳光下诞生的葡萄酒之间自由地选择。”
  于是,现在,每个人面前都有了两个杯子,一个空杯子,另一个装着喝剩的酒。老板拿着两瓶酒,走到桌子前,把第一瓶夹在两膝之间,动作优雅地打开了瓶塞。然后,他在伯特莱夫的杯子里倒了一点点酒。伯特莱夫端起酒杯放到嘴唇边,尝了尝滋味,转身对老板说:“好极了。是23年的吧?”
  “22年的。”酒店主纠正道。
  “上酒吧!”伯特莱夫说,老板拿着酒瓶围绕桌子转了一圈,给每个空杯子倒上了酒。
  伯特莱夫举起了他的酒杯,但没有人响应他。
  “老板,”伯特莱夫对店主人说,“请您也来跟我们干杯吧!”
  “就冲着这好酒,我永远愿意,”老板说,他从邻桌上拿过一只空杯子,倒上葡萄酒。“伯特莱夫先生绝对是个品酒行家。他早就闻到了我家酒窖的香味,就像一只燕子大老远地猜到了它的巢窝。”
  伯特莱夫发出了欢快的笑声,这是一个自尊心得到了别人恭维的人开心的笑。
  伯特莱夫举起了他的酒杯:“为了露辛娜!”老板也举起了酒杯,随后是卡米拉,接着,导演和助手也举起杯子,所有人都跟着伯特莱夫重复道:“为了露辛娜!”就连摄影师,最终也举起了他的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口。
  导演品尝了一口后说:“真的,这酒确实好极了。”
  “我早就对你们说过了!”老板说。
  众人正喝到最高的兴头上,伯特莱夫站了起来,对他们欠身致意,说:“我很高兴能跟诸位一起喝酒,我非常感谢大家。我的朋友斯克雷塔大夫今天晚上要举办一场音乐会,露辛娜和我,我们要去那里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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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辛娜和伯特莱夫刚刚消失在薄薄的暮霭中,那种把一帮子饮酒者带向梦幻中极乐岛的原始冲动,也随之消失了,没有什么力量能让它去而复返。每个人都怅然若失。
  对克利玛夫人来说,眼下的情景如同大梦初醒一般,说实在的,她真想就永远呆在这美梦中,巴不得永远也不要醒来才好。她心想,她也并不是非要去听音乐会不可。假如她发现,她来这里不是为了盯她丈夫的梢,而是为了经历一场冒险的,那对她本人来说,将是一个多么惊险的梦幻啊。假如她跟三个电影人留在这里,然后明天一早再偷偷地回家,那将是多么有趣的事啊。有某种东西在对她窃窃私语,她应该这样去做;这将是一个壮举;一个自由的冲动;一种弥合自身创伤的治疗;一种摆脱魔法迷惑的觉醒。
  但是,她已经从沉醉中清醒过来,过于清醒了。所有的巫术不再生效。她发现自己重新变成孤单一人,陪伴着她的,只剩下自己的影子,只剩下她的过去,她那沉甸甸的脑袋,她那脑袋中装满的令人忧虑的陈旧想法。她本来很想让那个梦一直延续下去,哪怕只延续几个钟头,可惜这梦实在太短了,她知道,梦幻已经渐渐地消淡了,就像那拂晓前的昏暗缓缓地散去。
  “我也该走了,”她说。
  她站起身,朝着刚才伯特莱夫和露辛娜离去的方向走去。远远地,她听见摄影师说了一句:“真他妈的……”
  
  20
  
  音乐会开始之前,雅库布和奥尔佳先去艺术家们的休息室找到了斯克雷塔,跟他握了握手,然后走进了演出大厅。奥尔佳想在中场休息时就离开,好整个晚上都单独跟雅库布呆在一起。雅库布不同意,说这样做他的朋友会不高兴的,但是,奥尔佳一口断定,他甚至都不会注意到他们的提前离场。
  演出大厅爆满,只有他们的两个位子在那一排中还空着。
  “那个女人总像个影子似的跟着我们,”当他们坐下来时,奥尔佳探身对雅库布说。
  雅库布转过头,看到了奥尔佳身边的伯特莱夫,在伯特莱夫的那一边,就是那个包里装了毒药的女护士。他的心一瞬间里停止了跳动,但是,由于他一辈子都习惯于竭力掩饰自己心中的思想,他就以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说道:“我想,我们坐的这一排都是免费票,是斯克雷塔为他的朋友和熟人特地留的。由此,他肯定知道我们坐在哪一排,他一定会发现我们的离场。”
  “那你就告诉他,坐在前排,音响效果太差,我们在中场休息后换到了后排去坐,”奥尔佳说。
  但是,这时候,克利玛已经带着他金灿灿的小号走上了台,观众开始鼓掌。当斯克雷塔大夫出现在小号手的身后时,鼓掌声变得更响亮了,而且大厅中滚动起一阵喃喃的低语声。斯克雷塔大夫谦逊地呆在小号手的身后,笨拙地挥动着胳膊,意思是说,音乐会的主要人物是来自首都的客人。观众发现了这一动作中美妙的笨拙,因而报以更为热烈的掌声。在大厅的后排,有人叫喊道:“斯克雷塔大夫万岁!”
  雅库布想象着,女护士在音乐会期间将会想起她的药,她会服下那片药,然后痉挛着倒下,死在她的座椅上,与此同时,斯克雷塔大夫则会在舞台上使劲地敲着他的鼓,观众们又是鼓掌,又是喝彩。
  突然,他一下子明白了,那个年轻女郎为什么会跟他坐在同一排:刚才在饭馆中的不期而遇会是一个诱惑,一个考验。如果说它确实发生了,那只是为了让他能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形象:一个把毒药给了邻人的男人形象。但是,让他经受考验的那一位(他并不相信的上帝),并不需要有一个血淋淋的牺牲者,他并不需要无辜者的鲜血。在考验之后,不应该有死亡,而只应该有雅库布在自己面前的自我发现,以便一劳永逸地剥夺他那种不太合适的道德优越感。女护士现在之所以就坐在他的同一排,是为了让他能在最后的那一刻拯救她的性命。也正是因为这个,坐在她身边的恰恰就是昨天刚刚成为了雅库布的朋友的那个男人,他将会帮助他。
  是的,他等待着第一个机会来到,兴许在两首曲目之间的第一次暂停时,那时,他将请求伯特莱夫跟他以及年轻女郎一起出去一下。那样,他就能把一切都解释清楚,这场无法想象的疯狂就将结束。
  音乐家们演奏完了第一首曲子,鼓掌声响起,女护士说了一声请原谅,就在伯特莱夫的陪同下离开了座位。雅库布也想站起来跟在他们后面出去,但奥尔佳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留了下来:“不,求求你了,别现在走。等到中场休息后吧!”
  一切发生得那么的快,他都没有时间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音乐家们已经在表演下一段曲子了,雅库布明白,让他经受考验的那一位,没有让露辛娜坐在他的身旁,以此来拯救他,毫无疑问,他的安排只是为了毁灭他,为了惩罚他。
  小号手吹着他的号,斯克雷塔大夫像一个大大的菩萨,挺立在他的鼓后面,雅库布坐在他的座椅上,没有动弹。在这一时刻,他既没有看见小号手,也没有看见斯克雷塔,他只看见了他自己,他看见他坐在那里,看见他没有动弹,他无法把目光从这可怕的形象上移开。
  
  21
  
  当小号那清亮的音色回响在克利玛的耳畔,他以为是他自己在如此地震颤,是他一个人在把这大厅的空间填满。他感到自己战无不胜,强大无比。露辛娜坐在那一排为贵宾特地留出的免费席上,她就在伯特莱夫的身边(这同样也是个吉兆),晚会的气氛相当迷人。观众们听得如痴如醉,尤其是全都神情愉快,这给了克利玛一丝神秘的希望,预示着一切将善始善终。当第一阵掌声响起来时,他以一个优雅的动作请了请斯克雷塔大夫,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只觉得大夫今天晚上既和蔼又亲近。大夫从架子鼓后面站起来,向观众致意。
  但是,在第二段曲目之后,当他瞧着大厅时,他发现,露辛娜的座位已经空了。他有些担心。从这一刻起,他吹奏得有些神经质,一边演奏,一边抬起眼睛环顾着整个大厅,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扫视,但始终没有看见她。他想,她可能是故意跑掉了,以免再一次听他的劝说,并且,她决意不到堕胎事务委员会前露面了。音乐会后,他该上哪里去找她呢?如果找不到她的话,他又该怎么办呢?
  他感到自己演奏得不好,机械呆板,心不在焉。但是,观众却发现不了小号手的不良情绪,他们听得很满意,每一首曲子之后,欢呼喝彩声震耳欲聋。
  他又一想,她兴许是去卫生间了,于是,稍稍心定了一些。他想她可能有些不舒服,怀孕的女人常常如此。半个小时后,他心想,她可能是回家找什么东西去了,她还会回来的。但是,中场休息已过,音乐会接近尾声,那个座位一直空着。她也许不敢在音乐会期间回到大厅中来吧?她也许会在最后结束时的鼓掌中回来吧?
  但是,已经到了最后结束的时刻。露辛娜还没有露面,克利玛彻底灰心了。观众们站了起来,开始欢呼:再来一个!克利玛转身向着斯克雷塔大夫,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再加演。但是,他遇到的却是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它们渴望着继续敲鼓,一直敲下去,敲它整整一夜。
  观众把克利玛的摇头看成是大明星装腔作势时表现的一种习惯符号,依然一个劲地鼓着掌。这时候,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挤到了舞台脚下,当克利玛发现她时,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站不住了,就要昏倒了,而且再也醒不转来了。她冲他微微一笑,并对他说(他没有听到她的嗓音,但是他从她的嘴唇上猜测出了这话的意思):“很好,演吧!演吧!”
  克利玛举起小号,表示他还将演奏,观众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他的两位伙伴大喜过望,重新演奏了最后的一段。对克利玛来说,这似乎是在自己的葬礼上演奏了一曲哀乐。他吹奏着,但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完了,他只有闭上眼睛,垂下胳膊,任自己被命运的车轮碾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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