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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圆舞曲

作者:米兰·昆德拉




  米兰·昆德拉(MilanKundera),捷克著名作家。1929年生于捷克斯洛伐克的布尔诺市。其父是捷克著名音乐家雅纳切克的高足,曾任布尔诺国立音乐学院院长。昆德拉早年学习音乐,上世纪50年代初作为诗人登上文坛,后转向小说创作,1967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玩笑》,获得巨大成功。1968年苏联入侵捷克后,他的小说遭到查禁。1975年,昆德拉移居法国,发表了多部引起世界文坛瞩目的作品,后获得法国国籍。昆德拉善于用反讽的手法和幽默的语调描绘人类境况,作品具有表面轻松、随意、通俗而实质沉重、精致、深邃的特征,在世界各国深具影响。自上世纪80年代末起,昆德拉被介绍到中国,成为对中国当代文坛影响最大的外国作家之一。
  昆德拉作品很早就有译本,1985年,昆德拉发现英译本问题很多,遂与他的法文译者对作品作了全面修订,由法国伽里玛出版社出版作为定本。2002年5月,上海译文出版社获得授权,开始出版其《玩笑》、《可笑的爱情》、《生活在别处》、《告别圆舞曲》、《笑忘录》、《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不朽》、《雅克和他的主人》、《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慢》、《身份》、《无知》等13部小说、剧本、文论,均根据上述定本进行翻译。因为昆德拉已无意再版其青年时期的不成熟之作,故这13部作品的版权引进,可以视为昆德拉作品即将全面登陆中国(现已有数部问世)。
  编者
  
  
  
  献给弗朗索瓦·凯雷尔①
  
  
  第一天
  
  1
  
  秋天到了,树叶开始变色,发黄,发红,发褐;位于美丽山谷中的小小的温泉城,仿佛被一场大火围住。在连拱廊下,女人们来来往往,纷纷走向泉眼。那是一些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她们希望在这些温泉中求得生儿育女的妙方。
  这里的疗养者中,男人要少得多,但还是能看到一些,因为温泉除了有妇科功效之外,还有益于心灵。尽管如此,男女比例却相差悬殊,要是你能看见一个男性疗养者的话,你就能数出九个女病人来,这使在这里工作的我们那位单身女青年大为光火,她是个护士,专门管理前来治疗不育症的女士专用的泡浴池!
  露辛娜就出生在这里,她的父亲和母亲也是当地人。她是不是将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可怕的女人麇集地?
  今天是星期一,已近下班时分了。还剩下几个胖女人需要用被单裹紧,放到床上躺下,还要为她们擦脸,冲她们微笑。
  “嗨,你不打电话了?”女同事们问露辛娜;其中一个四十来岁,体态丰满,另一个年纪轻一些,身材瘦一些。
  “谁说不打了?”露辛娜说。
  “去吧,不要怕!”四十来岁的那个接着话头说,说完就把她带到更衣室后面,女护士们的衣柜、桌子和电话都在那里。
  “你应该打到他家里,”瘦子不无恶意地建议,三个人全都噗嗤笑了出来。
  “我知道剧院的电话号码,”笑够了之后,露辛娜说。
  
  2
  
  这是一场可怕的对话。从电话中一听出露辛娜的声音,他便心中一片惊恐。
  女人总是让他害怕;然而,没有一个女人相信他的这句话,在这番肯定中,她们只看出一种风趣的俏皮。
  “你好吗?”他问道。
  “不太好,”她回答。
  “出了什么事?”
  “我要跟你谈一谈,”她说,嗓音中满是悲怆。
  好几年以来,他恐惧地等待着的,正是这一悲怆的语调。
  “什么事?”他的嗓音有些发涩。
  她重复道:“我绝对要跟你谈一谈。”
  “发生了什么事情?”
  “跟我们俩都有关的事情。”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重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月经没有来,已经六个星期没有动静了。”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说:“兴许什么事都没有。这种情况偶尔也会有,那并不说明什么。”
  “不,这一次,真的不会错的。”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无论如何,这也不会是我的错。”
  她有些生气。“请问,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怕得罪她,因为,突然间,他害怕起一切来:“不,我不想惹你生气,这很蠢,我为什么要惹你生气,我只是说,我是不可能出这种事的,你什么都不用怕,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生理上不可能的事。”
  “这么说,那就没用了,”她说着越来越恼怒了,“请原谅我打扰你了。”
  他怕她会把电话挂了。“不,根本不打扰。你应该给我来电话!我会很愿意帮助你的,放心好了。一切都会搞定的。”
  “你说什么,搞定?”
  他感觉有些尴尬。他不敢直接说出真正的意思:“这个……是的……搞定。”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你别指望!忘了这个想法吧。即便我毁了我的生命,我也不会那样做的。”
  他又一次陷入在恐惧中,但这一次他腼腆地发起了进攻:“既然你不愿意跟我谈,那么,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你到底是想跟我来讨论,还是你已经作了决定?”
  “我想跟你讨论。”
  “我来找你吧。”
  “什么时候?”
  “到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3
  
  当她挂上听筒时,她激动得面红耳赤。克利玛接受这消息的方式冒犯了她。实际上,好长时间以来她就受到了冒犯。
  他们彼此认识是在两个月之前,一天晚上,这位著名小号手跟他的乐队一起来温泉城登台演出。音乐会后有一次酒会,她被邀请与席。小号手在所有女人中看中了她,跟她一起过了夜。
  之后,他一直杳无音信。她给他寄过两封明信片,写了一些祝贺的词语,但他从来没有回过信。有一天,她路过首都,给他的剧院打电话,得知他正跟乐队一起在排练。接电话的那家伙请她报上姓名,然后对她说他去找克利玛。过了好一会儿,当他回来时,他宣称,排练已经结束,小号手已经走了。她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一种打发她的方式,她感到一种格外的恼恨,尤其是她已经怀疑自己怀孕了。
  “他竟然说这在生理上不可能的!太精彩了,生理上不可能的!当小家伙降生时,我倒要看看他会说什么!”
  她的两个同事热情地鼓励她。那一天,当她在雾气腾腾的大厅中向她们宣布说,头天夜里,她刚刚跟那著名的男人度过了难以描绘的美妙时刻,小号手立即成了她所有女同事们的财富。他的幽灵就在她们轮班的大厅中伴随着她们,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时,她们就暗笑,仿佛提到的是一个她们有亲密接触的人。当她们得知露辛娜怀孕了的时候,她们心中感受到一种奇特的快乐,因为从此之后,他就切切实实地存在于女护士的肚腹深处,跟她们在一起了。
  四十岁的那位拍拍她的肩膀说:“瞧瞧,瞧瞧,小姑娘,安心吧!我有东西给你。”然后,她在她面前打开一本已经有些皱巴巴的、脏兮兮的画报:“瞧!”
  三个人凝视着一个漂亮的褐发年轻姑娘的照片,她站在台子上,嘴唇前有一个麦克风。
  露辛娜试图在这几平方厘米的画面上解读出她的命运。
  “我没想到她是那么年轻,”她说,充满了担忧。
  “得了吧!”四十岁的女人微笑道,“这是一张十年前的照片。他们俩的年纪差不多。这女人不是你的对手!”
  
  4
  
  在跟露辛娜电话交谈期间,克利玛回想起,这个可怕的消息,他很久以来就在等待它了。当然,他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在那个命中注定之夜,他会让露辛娜怀孕(相反,他确信自己遭到了不公正的指责),但是,自从多年以来,远在认识露辛娜之前,他就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一种消息。
  当他二十一岁时,一个迷恋上他的金发姑娘就曾假装怀孕,以迫使他同意结婚。在那几个残酷的星期中,他的胃痉挛不已,几个星期之后,他便病倒了。从此后,他就知道,怀孕是一种打击,它可以在随便什么时候,在随便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没有任何避雷针可以避免这种打击,它会以一种悲怆的嗓音,在一个电话里宣布出来(是的,那一次也一样,金发女郎也是首先在电话中告诉他那个噩耗的)。他二十一岁时的事故,使他后来在跟女人接触时,总是带着一种焦虑的情感(然而,却不无热情),每次爱的幽会后,他总怀疑会有糟糕的后果。他徒劳地强迫自己以他那种近乎病态的谨慎,相信严格的推论,产生如此一种灾难的可能性只有十万分之一,但就是这十万分之一也足以吓得他够戗。
  有一次,他独自过夜耐不住寂寞,就打电话给一个他已有两个月没见的年轻女子。当她听出他的声音时,她就叫嚷起来:“我的天,是你呀!我等你的电话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是那么地需要你给我来电话!”她那么急切地说着这一切,带着那样的一种夸张,以至于熟悉的忧虑又攫住了克利玛的心,他的整个身心都感到,那致命的瞬间现在终于来了。因为他想尽可能敏捷地正视事实真相,便主动地挑起话头:“你为什么用一种那么悲切的语调对我说话?”那女郎回答道:“妈妈昨天死了。”他轻松了下来,但心里明白,无论如何,总有一天,他躲避不了他所猜疑的不幸。
  
  5
  
  “够了够了。你这是什么意思?”鼓手说,克利玛终于醒悟过来。他看到身边是他那些乐手的一张张神情关注的脸,就对他们解释了刚发生的事情。众人放下了手中的乐器,打算帮他出出主意。
  他们最终达成一个一致的观点,不要固执地把那个女郎一推了之,而应该使用劝说的方法,使她同意去堕胎。但选择什么样的理由呢?人们可以有三种基本的假设:
  第一种方法寄希望于女郎的同情心:克利玛跟女护士交谈就像对他最好的朋友那样;他十分真诚地信任她;他对她说,他的妻子病得很重,假如她知道她丈夫跟另一个女人有了个孩子,她就会死的;而克利玛,无论从道德观上说,还是从神经类型上说,都不能接受这样的一种情景;于是他请求女护士对他发发慈悲。
  这一方法遭到了一种原则上的反对。人们不能把整个的策略建立在一个女护士的心灵之美这样一种可疑不实的基础上。她需要有一颗真正善良而又富有同情的心,才能保证这一方法不会反过来对付克利玛。被选中的孩子之父对另一个女人表现出的过分敬重越是让她觉得受了冒犯,她就会越是表现得具有进犯性。
  第二种方法寄希望于女郎的理智;克利玛试图向她解释,他不能确信,而且恐怕也永远不能确信孩子就是他的。他认识女护士,但仅仅只见过她一次,对她还绝对说不上有什么了解。她还跟谁来往,他连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不,不,他并不怀疑她存心勾引他出错,但她也无法对他咬定,说她不跟其他男人来往!就算她会这样对他咬定,克利玛从哪里找到保证,证明她说的是实话?让一个其父亲从来无法确定亲子关系的小孩出生,是不是符合情理?克利玛能不能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是不是亲生的孩子,而抛弃他的妻子?露辛娜要不要一个有可能永远不会有父亲的孩子?
  这种办法同样显得很不可靠:低音提琴手(他是乐队中最年长的)指出,指望那女郎的理智,比相信她的同情心还更幼稚。推理的逻辑可能会达到一个巨大目标,而女郎的心则会被心爱的男人拒绝相信她的真诚所震撼。而这会促使她带着一种令人辛酸的固执,更加一意孤行地肯定自己的意图。
  最后,还有第三种可能性:克利玛对未来的母亲发誓他曾经爱过她,并还在爱她。至于孩子是别人的这一可能性,他不应该作丝毫的影射。相反,克利玛将引导女郎沉浸在信任、爱情和温柔的暖流中,他向她承诺一切,包括离婚。他为她描绘他们光辉的未来。随后,正是以这一未来的名义,他请求她中止她的妊娠。他向她解释说,现在要孩子还为时尚早,会剥夺他们爱情生活最初的、最美好的岁月。
  这一推理缺乏在上一种方法中大量存在的东西:逻辑。克利玛怎么可能那么热烈地爱上了女护士,他在两个月里不是一直躲着不见她吗?但是,低音提琴手肯定地说,情人们的行为总是没有什么逻辑可言的,很容易找出这种或那种借口对那女郎解释的,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情了。最后,大家全都认为,这第三种方法兴许是最令人满意的方法,因为它把希望寄托在女郎爱的情感上,在目前的情景中,它是相对惟一有把握的。
  
  6
  
  他们走出了剧院,在街角分了手,但是吉他手一直陪克利玛走到他家门口。他是惟一一个不同意众人建议的人。在他看来,这计划实在配不上他那么尊敬的指挥:"当你找到一个女人时,你要带上一根皮鞭!"他说,引用了尼采的一句话,他并不熟悉尼采,在他的全集中,他只记住了这惟一的一句话。
  "小子,"克利玛悲叹道,"那根皮鞭,是握在她的手中啊。"
  吉他手向克利玛建议,他愿意跟他一起开车去温泉城,把女郎引到公路上,把她压死。
  "没有人能够证明,她不是自己撞到我的车轮底下的。"
  吉他手是乐队中最年轻的乐手,他很爱克利玛,克利玛则被他的话感动了。"你真是太好心了,"他说。
  吉他手谈起了他计划的细节,激动得脸膛发红。
  "你真是太好心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克利玛说。
  "你为什么还犹豫不决,她是个脏货!"
  "你的心确实很好,但这是不可能的,"克利玛说,跟吉他手分了手。
  
  7
  
  当他独自一人时,他静下心来考虑年轻人的建议,反思自己拒绝它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他比吉他手更有德行,而是因为他没那么勇敢。他害怕被指控为蓄谋害人,也害怕被认定为孩子的父亲,两种担忧的分量一样重。他看到汽车掀翻了露辛娜,他看到露辛娜躺在公路中央的血泊中,他感觉到一种转瞬即逝的轻松,心中一阵狂喜。但他知道,沉湎在幻觉的影子中是无济于事的。他现在心里很沉重。他想到了他的妻子。我的上帝,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了!
  眼下六点还差几分,商店在六点整打烊。他急冲冲地跑进一家鲜花店,买了一大束玫瑰花。多么难堪的生日晚会在等着他!必须假装呆在她的身边,出于真心,出于真意,必须奉献于她,表现得对她很温柔,哄她开心,跟她一起欢笑,而就在这一期间,他连一秒钟都没有停止过想着远方的一个肚子。他会竭力说一些温情的话,但他的心思在远方,囚禁在那些陌生肚肠的黑牢中。
  他明白,要留在家里跟妻子一起过生日,实在有些勉为其难,于是决定不再多耽搁了,尽早出发去见露辛娜。
  但是,前景看来也不容乐观。位于山区中的温泉城,就像是荒漠中的绿洲。在那里他连一个熟人都没有。兴许除了那一位美国疗养者,他的做派像是旧时代的富裕市民,在上一次音乐会结束后,曾经邀请他们整个乐队去他住的套间中做客。他拿好酒招待他们,还挑选了几个在疗养院工作的女人作陪,可以说,对后来在露辛娜和克利玛之间发生的事,他要负间接责任。啊,要是那个曾对他表现出毫无保留的好感的人还在温泉城就好了!克利玛抓住他的形象,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因为,在他刚刚经历的时刻里,一个男人需要的不是别的,而是另一个男人友好的理解。
  他返回剧院,停在了门房中。他要了一个长途电话。不一会儿,露辛娜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他对她说,他第二天就去看她。他丝毫没有影射几个小时前她告诉他的那个消息。他对她说话的口气,就仿佛他们是无忧无虑的一对情人。
  在两句话之间,他问道:
  "那个美国人还一直在疗养吗?"
  "在!"露辛娜说。
  他感到一阵轻松,然后,以一种更为从容不迫的语调重复说,他很渴望见到她。
  "你穿着什么衣服?"他随后问道。
  "为什么问这个?"
  这是一个诡计,多年来,他在他的电话游戏中屡试不爽:"我想知道你现在穿着什么衣服。我想想象你的模样。"
  "我穿着一条红裙子。"
  "红色应该对你很合适。"
  "兴许是吧,"她说。
  "裙子里面呢?"
  她笑了起来。
  是的,当他对她们提出这一问题时,她们全都笑了起来。
  "你的底裤是什么颜色的?"
  "也是红色的。"
  "我渴望看到你里面,"他说完就跟她告别。他认为他的语气很得当。有一会儿,他感觉心情好多了。但仅仅只是一小会儿。他刚刚才明白到,他满脑子只有露辛娜的事,他无法想别的事情,他必须把晚上跟他妻子的谈话限制在最狭小的范围内。他在电影院门口停下来,买了两张票,这几天正在演一部美国西部片。
  
  8
  
  尽管卡米拉·克利玛看起来很漂亮,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她还是生着病。由于她虚弱的身体,她在几年前就不得不结束了舞蹈生涯,当初,正是她的舞姿把她引向了她现在丈夫的怀抱。
  这个已经习惯了受人羡慕的年轻漂亮的女人,现在突然满脑袋都是医院的福尔马林味。她似乎觉得,在她丈夫的世界跟她自己的世界之间,生生地横隔了一条山脉。
  当克利玛看见她神情忧虑的漂亮脸蛋时,他感到自己心撕裂了,他向她伸出(穿越那条虚构出来的山脉)捧着浓浓爱意的双手。卡米拉明白,在她的忧愁中有一种她以前没有想到的力量,它吸引着克利玛,让他温柔动情,使他热泪盈眶。毫不奇怪,她已经开始(兴许是无意识地,然而是经常地)使用意外发现的这一武器。因为,只有当他把目光落在她痛苦的脸孔上时,她才能多多少少地相信,在克利玛的头脑中,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跟她竞争。
  这个很漂亮的女人确实害怕别的女人,而且她到处都看到别的女人。她们无处不在,从来不会错过她。当克利玛晚上回到家里问候她时,她会在他的语调中发现她们。她会在他衣服的气味中找到她们的踪迹。最近,她在一份报纸中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有克利玛亲手写下的一个日期。当然了,这可能是随便什么事情,范围很大,是一次音乐会的排演,是一次跟经纪人的约会,但在整整一个月里,她老是在问自己,那个日子,克利玛会去找哪一个女人,在整整一个月里,她一直睡不稳觉。
  如果说,女人们的邪恶世界把她吓得到了这一地步,那么,她就不能在男人们的世界中找到一种安慰吗?
  很难。嫉妒具有惊人的能力,能以强烈的光芒照亮惟一的一个人,而同时让众多的其他人滞留在一种彻底的黑暗中。克利玛太太的思想只能遵循着那些痛苦的光芒,而无法走向任何别的方向,而她的丈夫已经成了世界上的惟一男人。
  现在,她听到了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她看到小号手捧着一大束玫瑰花。
  她一开始感到很快乐,但怀疑立即随之而生:他为什么今天晚上就给她带了鲜花回来,而她的生日实际上是明天?这件事将意味着什么呢?
  她迎上去说:"你明天不在吗?"
  
  9
  
  今天晚上他给她带来了玫瑰花这件事,并不必然意味他明天就不在。但是,永远警惕着的、永远充满嫉妒的怀疑的触角,早早地就猜出了隐藏在丈夫心中的意图,它明察秋毫。克利玛每一次觉察到这可怕触角的存在,窥伺他,剥去他的面具,赤裸裸地揭露他,他就感到一种令人绝望的疲惫。他仇视它们,那些触角,他坚信,假如他的婚姻受到了威胁,那一定来自它们。他始终相信(在这一点上,他的意识是那么好斗地清白),假如他曾经对他妻子撒过谎,那只是因为他想保护她,不让她遭遇任何的失望,而恰恰是她自己,由于她的疑心,给自己带来了痛苦。
  他俯身看着她的脸,从她的神情中读出了疑惑、忧愁和糟糕的心境。他真想把玫瑰花束扔在地上,但他强忍住了。他知道在以后的几天里,他必须在更为困难的环境中控制自己。
  "我今天晚上给你带来鲜花,让你觉得别扭了,是吗?"他说。他妻子在他的嗓音中听出了恼怒,便向他道了谢,找来一只花瓶去盛水。
  "这该死的社会主义!"克利玛随后说。
  "为什么?"
  "听我说!他们老是强迫我们义务演出。那一次,是以反帝国主义斗争的名义,后一次,则是为了纪念革命的成功,再一次,竟是为了一个领袖人物的诞辰,假如我不想让他们取消我的乐队,我就不得不忍受这一切。你简直无法想象我今天有多么生气。"
  "因为什么?"她问,没有什么兴趣。
  "在排练时,我们接待了市政府一个委员会女主席的来访,她开始教训我们应该演奏些什么,不应该演奏什么,说到最后,她强迫我们为青年团组织一场免费音乐会。最糟糕的是,我明天要在外呆一整天,去听一个要命的报告,有人要给我们讲音乐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使命。又是一天浪费掉了,彻底地浪费掉了!而这一天恰恰是你的生日!"
  "他们毕竟不至于把你一直留到夜里吧!"
  "当然不至于。但是,你现在就能看出来,等我回到家里,会是个什么状态!好了,我想好了,今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先在一起过一段安安静静的时光,"他说道,握住了妻子的双手。
  "你真好,"克利玛太太说。而克利玛从她的嗓音中明白到,对他刚才关于明天报告会的话,她连一个字都没有相信。克利玛太太显然不敢对他表现出她的不信。她知道,她的怀疑会惹他发怒。但是,克利玛很久以来早就不再相信他妻子的相信了。无论他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他始终怀疑她在怀疑他。然而,既然骰子已经掷出,他就应该继续下去,假装相信她是相信他的,而她(带着一脸忧愁而又漠然的表情),她问着他明天报告会的事情,好向他表明她并没有怀疑它的真实性。
  然后,她去厨房准备晚餐。她放多了盐。她总是很高兴地做饭,而且做得很好(生活并没有把她毁了,她没有丢弃操持家务的习惯),克利玛知道,这天晚上,饭菜之所以没做好,仅仅只是因为她情绪不佳。他看到心思重重的她,以一个痛苦的、激烈的动作,往菜肴中放过头了盐,他的心顿时揪得紧紧的。在那一口口偏咸的饭菜中,他似乎尝出了卡米拉眼泪的滋味,他吞下肚里去的,是他自己的罪孽。他知道卡米拉受着嫉妒心的折磨,他知道她将度过一个无眠之夜,他真想过去抚摩她,拥吻她,安慰她,但他立即明白到,那样做将是多余的,因为在这种温情中,他妻子的触角只会发现他心中有鬼的证明。
  最后,他们去了电影院。克利玛从影片主人公身上汲取到某种安慰,在银幕上,他们看到主人公镇定自若地摆脱了险恶的处境。他想象自己就是那个主人公,他对自己说,说服露辛娜去堕胎,只不过是小事一桩,靠着他的魅力和他的好运,他做起来一定易如反掌。
  随后,他们并排地躺在了大床上。他瞧着她。她仰卧着,脑袋深陷在枕头中,下巴微微抬起,眼睛盯着天花板,一瞬间里,就在她身体的这种极端紧张中(她总是让他想起乐器上的一根弦,他对她说,她拥有"一根弦的灵魂"),他突然看到了她整个的本质。是的,有时候(那是一些神奇的时刻),他会在她的一个动作中或者一个运动中,突然抓住她肉体和她心灵的整个历史。那是一些绝对英明的时刻,但也是绝对激情的时刻;因为这个女人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曾经爱过他,她曾经准备为他而牺牲一切,她盲目地理解他全部的思想,以至于他可以跟她谈论阿姆斯特朗和斯特拉文斯基①,谈论琐碎的小事和严肃的大事,她对他来说是所有人类中最亲近的一个……随后,他想象这个可爱的肉体、这张可爱的脸死去了,他对自己说,他自己也不能再多活哪怕一天。他知道,他能够保护她,直到自己的最后一口气,他能够为她献出自己的生命。
  
  
  但是,这种令人窒息的爱的感觉,只是一道转瞬即逝的微弱的光,因为他的心整个地被焦虑和恐惧占据。他躺在卡米拉的身旁,他知道他无比地爱她,但他却心不在焉。他抚摩着她的脸,仿佛隔着一段好几百公里的距离抚摩着她。
  
  
  第 二 天
  
  1
  
  差不多在上午九点钟,一辆漂亮的白色轿车停在了温泉城环城马路旁的停车场上(汽车不许行驶得更远了),克利玛从车上下来。
  在城镇主要街道的中央段,长长地延伸开一个公共花园,稀稀朗朗地栽着一些树,草坪间有沙砾小径,安置着花花绿绿的长椅。花园两端,矗立着温泉中心的一些楼房,其中包括卡尔-马克思公寓,那一天夜里,我们的小号手曾在住在那里的女护士露辛娜的小房间里度过了要命的两个小时。卡尔-马克思公寓对面,公共花园的另一端,耸立着疗养地最漂亮的建筑,世纪初新艺术风格的楼房,带有灰墁的装饰,大门上方还有马赛克的镶嵌画。只有它有特权毫无改变地保留了它当初的名字:里奇蒙大厦。
  "伯特莱夫先生还在大厦里吗?"克利玛问看门人,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后,他匆匆地踏上了红地毯,一直登上二楼,在一道门前敲起来。
  进门时,他看到伯特莱夫身穿睡衣朝他迎来。他颇有些难堪地为自己贸然的拜访而道歉,但伯特莱夫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朋友!快别道歉了!您给了我从未有人在这早晨时分给过我的最大的快乐。"
  伯特莱夫轻轻地摁住克利玛的肩,让他坐到一把扶手椅上,然后说:"不妨说,我是那么地喜欢早晨的悠闲时刻,我就像是在慢慢地走过一座两边排列着雕塑的桥,从黑夜过渡到白日,从睡眠过渡到苏醒的生命。在一天的这段时间中,我是那么地感激能有一个小小的奇迹,一次突然的相遇,它会让我相信,我夜里的梦还在继续,睡眠的历险和白天的历险并没有被一种不幸分隔开。"
  小号手看着身穿睡衣的伯特莱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只手梳理着他那花白的头发,他从他响亮的嗓音中,觉察到一种难以遮掩的美国口音,在他的词汇中,有某种已经稍微过时的、很容易解释的东西,因为伯特莱夫从来没有在他的祖国生活过,只是因为家庭的传统,他才会说他的母语。
  "我的朋友,没有人,"现在他解释说,带着一种信任的微笑,身子探向克利玛,"在这个温泉城里,没有人能理解我。甚至连护士们,平时她们还挺乐意助人的,但是当我邀请她们在我吃早餐时跟我一起分享惬意的时刻,她们可就是一副忿忿然的模样了,以至于我不得不把所有的约会全都挪到晚上去,就是说,挪到我毕竟有一点点疲劳了的那一刻。"
  克利玛打量了一下房间。一张很大的圆桌子,几把椅子,一把扶手椅,一面镜子,两张沙发,有一道门通往卫生间,还有一个相邻的房间,他记得,伯特莱夫小小的卧室就在那里。一切就是在这里,在这个豪华的套间里开始的。他那乐队的乐手们就是在这里喝得醉醺醺的,为了讨他们的高兴,这个美国阔佬请来了一些女护士。
  "是的,"伯特莱夫说,"您看到的这幅画,上一回还没有呢。"
  只是在这一时刻,小号手才发现了一幅油画,画上是一个大胡子男子,他的脑袋上围着一道浅蓝色的奇特圆环,手中拿着一杆画笔和一块调色板。绘画显得很稚拙,但是小号手知道,不少看起来显得稚拙的绘画都是著名的杰作。
  "这画是谁画的?"
  "我,"伯特莱夫回答道。
  "我都不知道您还画画呢。"
  "我很喜欢画画。"
  "这是谁?"小号手大着胆子问。
  "圣拉撒路。"
  "怎么?圣拉撒路是个画家?"
  "那不是圣经中的拉撒路①,而是圣徒拉撒路,一个僧侣,公元九世纪时生活在君士坦丁堡。他是我的主保圣人②。"
  这时候,有人敲门,侍者端着一个大托盘进了门。他把盘子放在桌上,给两个人摆上了早餐的餐具。
  伯特莱夫请小号手坐下,然后说:
  "这顿早餐没有什么太特别的,我们可以一边吃一边继续我们的谈话。请告诉我,您心里有什么事?"
  就这样,小号手一边嚼着食物,一边讲起了他的遭遇,引得伯特莱夫不时地插嘴,向他提出一个个精辟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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