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告别圆舞曲

作者:米兰·昆德拉




  第 四 天
  
  1
  
  克利玛夫人已经准备要出门了,但是她丈夫还躺在床上。
  “今天早上,你不是也要出门的吗?”她问道。
  “我又用不着太着急!我还有不少时间,可以慢慢地去找那些傻瓜,”克利玛回答说。他打了一个哈欠,一翻身,脸冲向了另一侧。
  两天前的深夜,他已经对她说了,在那次使人疲惫不堪的报告会上,他不得不作出保证,为一些业余乐队提供帮助,作为具体措施,在星期四晚上,他要去一个温泉小城,跟演奏爵士乐的一个药剂师和一个医生一起,举办一场音乐会。他骂骂咧咧地大声说着这一切,但克利玛夫人直直地盯着他看,她看得很清楚,那几声咒骂并不表达一种真挚的愤怒,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音乐会,克利玛瞎编出它来,惟一的目的就是掩人耳目,好安排时间跟一个情妇偷偷地幽会。从他的脸上,她已经读出一些东西来了;他什么都瞒不了她。当他骂骂咧咧地翻身冲向另一侧时,她立即明白,他其实并不困,他只是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脸,他想阻止她打量他。
  随后,她就去她的剧院了。好几年前,当她的病剥夺了她灯火辉煌的舞台生涯时,克利玛为她找到了一份当秘书的工作。这工作还算不叫人讨厌,她每天都能见到一些很有意思的人,她还能相当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她坐在办公桌前,准备起草好几份公函,但她的精力总是无法集中。
  早在头一天,她就产生过念头,动身去温泉城,以便证实那可疑的音乐会是否确实将要举办,但她立即放弃了,因为她知道,她的嫉妒会惹克利玛发火,她不应该对他公开地表示嫉妒。但是,嫉妒总是在她的心中旋转,像是一台启动的马达,她情不自禁地拿起了电话。为了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她对自己说,她就往火车站打一个电话,没有特别的目的,随便打一个,因为她实在无法集中自己的精力,去撰写她的公文信笺。
  当她得知,火车在上午十一点开,她便想象自己穿行在几条陌生的街道上,寻找着一张写有克利玛名字的海报,跑到旅游咨询处,去问人家是不是知道有一场音乐会,她丈夫是不是要演奏什么,当她听人回答没有音乐会时,她便在一个荒凉而又陌生的城市中东游西荡,像一个丢了魂的可怜虫。她随后还想象,第二天,克利玛会如何对她谈起音乐会,而她会如何刨根问底地打听细节。她将直瞪瞪地盯着他的脸,她将听着他胡编瞎造,她将带着一种苦涩的欲望喝下那浸泡着谎言的毒药。
  但是,她立即又对自己说,她不应该如此胡思乱想。不,她不能够成天成日地,整整好几个星期地窥伺着并哺育着她的嫉妒的视象。她担心失去他,而正由于这种害怕,她到后来还可能真的失去他!
  但是,另一种声音立即带着某种狡猾的天真回答说:可是,不!她不会去窥伺他的!克利玛对她肯定地说过,他要举办一场音乐会,她相信他的话!恰恰因为她不愿意再嫉妒了,她才很当真地,她才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他肯定的说法!他不是对她说过吗,他很不情愿去那里,他担心在那里会度过一个枯燥的白天和一个枯燥的晚上!那么,她仅仅只是为了准备给他一个惊喜,才决定去那里找他!音乐会结束后,当克利玛带着厌恶的心情向听众告别,同时想着累人的归途时,她将一步冲到舞台跟前,他将看见她,然后,他们俩就都笑了。
  她把艰难写成的信件交给剧院经理。她在剧院中很是引人注目。大家都喜欢她,作为一个著名音乐家的妻子,她表现得实在很谦逊,很和蔼。偶尔从她身上表露出来的忧愁,更解除了别人对她的戒心。经理什么都不能拒绝她。她保证星期五下午就回来,然后在剧院里加班到晚上,把耽误的工作全给补回来。
  
  2
  
  上午十点钟,奥尔佳像往日一样,刚刚从露辛娜手中接过一大块白浴巾和一把钥匙。她走进一个小间,脱去衣服,把它们挂在一个衣架上,把浴巾像一件古代道袍一样往身上一搭,锁上了小间,把钥匙交给露辛娜,就朝尽头浴池所在的大厅走去。她把浴巾搭在栏杆上,就走下台阶,浸到水中,池水中已经泡了许多女人了。浴池并不很大,但奥尔佳相信,为了她的健康,必须游一下泳,于是她试着划了几下水。她激起的水花正溅在一个女士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的大嘴里。“您疯了吗?”这位女士很不高兴地冲奥尔佳喊道,“这里不是游泳池!”
  女人们都坐在水池的边上,像是一只只大蛤蟆。奥尔佳有些害怕。她们全都比她岁数大,而且她们都更肥壮,她们的脂肪更厚,皮肤也更皱。于是,她也坐到了她们中间,受了委屈似的纹丝不动,皱着眉头。
  突然,她发现一个男青年出现在大厅的入口;他个子矮小,身穿一条蓝色牛仔裤和一件有破洞的羊毛衫。
  “那家伙闯到这里来做什么?”她叫嚷起来。
  所有的女人一齐把目光转向奥尔佳所指的方向,开始哼哼哈哈地大呼小叫起来。
  就在这时候,露辛娜走进大厅,喊道:“你们看到的是来拍电影的。他们要为你们拍一些镜头,用在新闻片里。”
  轰的一下,浴池里的女人哄堂大笑起来。
  奥尔佳抗议道:“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们获得了上级的批准,”露辛娜说。
  “我才不管什么上级呢,没有人征求过我的意见!”奥尔佳还在嚷嚷。
  身穿破羊毛衫的小伙子(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仪器,用来测量光线的强度)走近浴池,咧着嘴瞧着奥尔佳,她觉得他的嘴脸很是淫荡。他说:“小姐,当成千上万的观众在银幕上看到您时,您将让他们神魂颠倒!”
  女人们又报以一阵哄堂大笑,奥尔佳用两手捂住她的胸(这并不困难,因为我们都知道,她的乳房像是两颗李子),蜷缩在其他女人身后。
  另外两个穿牛仔裤的家伙也朝浴池走来,高个子的那个大声呼叫着:“请大家注意,你们要尽量地保持自然,就当我们不在这里好了。”
  奥尔佳把手伸向栏杆,去拿挂在那里的浴巾,她把它围在依然泡在水中的身上,然后,她爬上了台阶,脚踏上了大厅的方瓷砖地面;湿淋淋的浴巾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他妈的!别这样就走啊!”穿着破羊毛衫的小伙子高喊道。
  “您还应该在水里再呆一刻钟!”露辛娜也跟着喊道。
  “她害臊了!”全浴池的人在她背后放声大叫。
  “她怕人把她的美貌抢走!”露辛娜说。
  “你们看见她了吗,一个公主!”浴池中传来这样的一个嗓音。
  “当然啦,不愿意让他们拍电影的人尽可以走开,”穿牛仔裤的高个子语气平和地说。
  “我们不怕难为情,我们这些人!我们是漂亮的女人!”一个肥胖的女士说,嗓音像喇叭那么响亮,水面上顿时滚动起一阵笑浪。
  “可是,不应该让那位小姐走了呀!她还应该再泡一刻钟呢!”露辛娜一边嘟囔着,一边目随着奥尔佳固执地走向更衣处。
  
  3
  
  人们实在不能怪露辛娜,她心情不太好。但是她为什么对奥尔佳拒绝让人拍电影如此恼火呢?她为什么把自己彻底认同于那一群胖女人,跟她们一起欢快地唧唧喳喳乱叫,迎接这帮男人的到来?
  到底,那些胖女人为什么那么欢快地大呼小叫?难道不是因为她们想在青年小伙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美,并诱惑他们吗?
  当然不是。她们露骨的恬不知耻恰恰来自一种确信,相信她们自己并不拥有丝毫诱人的魅力。她们极其憎恶年轻的女性,希望展现她们在性别上已然无用的肉体,来嘲弄和侮辱女性的裸体。她们想通过自己毫无优雅可言的肉体来复仇,来损害女性之美的荣耀,因为她们知道,肉体,无论是娇美的还是残损的,毕竟还是同一类肉体,残损的肉体会把自己的阴影投射到美丽的肉体上,只要它在男人的耳边悄悄地说:瞧,让你神魂颠倒的这一肉体的真相就是如此!瞧,这松松垮垮的胖奶子,跟你如此渴望欣赏的乳房就是同一个玩意儿。
  浴池中胖女人们不知羞耻的欢快,是围绕着转瞬即逝的青春的一种恋尸般的轮舞,尤其因为有一个年轻女郎在场,在浴池中成为了牺牲品,这一轮舞才更显得那么的欢快无比。当奥尔佳把自己裹在浴巾中时,她们把这一动作解释为是对她们残酷礼仪的一种挑战,她们开始变得怒气冲天。
  但是,露辛娜既不肥胖,也不衰老,她甚至比奥尔佳还要年轻!那么,她为什么不跟她一鼻孔出气呢?
  如果说,她已经决定去堕胎,如果说,她已经相信一种幸福的爱情在等待着她跟克利玛,她就会反其道而行之。意识到自己被人爱着,会使女人超群脱俗,露辛娜就会狂喜不已地体验她那无法模仿的特立独行。她就会在胖女人们的身上认出敌人,而把奥尔佳认作自己的姐妹。她就会过来援助她,就像惺惺惜惺惺,美人帮美人,幸者助幸者,恋人为恋人。
  但是,露辛娜一夜都没有睡好,这一夜过后,她便认定,她不能够寄希望于克利玛的爱情,而使她超群脱俗的一切因素也都如幻觉一样烟消云散了。她所拥有的惟一东西,就是在她肚子里的这一受到社会和传统保护的生命的萌芽。她所拥有的惟一东西,就是女人命运的光荣的普遍性,这一普遍性允诺,它要为她而斗争。
  而在浴池中的这些女人,恰恰代表了普遍意义上的女人性:怀育孩子、哺养孩子、红颜衰尽的女人性,冷冷地嘲笑那种追求短暂一瞬间的女人性,对,那种可笑的想法竟以为,就在女人认为自己被人爱的这一瞬间中,她感觉到自己是无法模仿的特立独行者。
  在一个确信自己是特立独行者的女人,跟那些披上了女性共同命运外衣的女人之间,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在经过一夜无眠的沉重思索后,露辛娜站到了(可怜的小号手啊!)那些女人们的行列中。
  
  4
  
  雅库布握着方向盘,波博坐在他身旁的前座上,不时地朝他转过脑袋来,去舔他的脸。雅库布对自己说,在他的国家,事情既没有改善,也没有恶化,但它们变得越来越好笑了:往日里,他成了人捕猎人的牺牲品,而在昨天晚上,他见证了一场人对狗的捕猎,仿佛那依然是并始终是同一幕场景,只是分配的角色不同而已。在这幕戏里,退休的老年人扮演了预审法官和卫士的角色,被投入牢狱的政治家在这里则为狗们代替,一条斗拳狗,一条杂种狗,一条小猎狗。
  他回想起几年前在布拉格,他的邻居发现他们的猫被人钉在他们自己家的门上,猫的眼睛上钉着两枚钉子,舌头被割下,腿脚被绑住。街上的孩子们玩的是成人游戏。雅库布在波博的脑袋上抚摩了一下,把汽车停在了小旅店的门口。
  当他下车时,他本想那狗会欢蹦乱跳地奔向自己家的门。但是,波博并没有撒腿飞跑,却是围绕着雅库布东蹦西跳,想跟他玩。然而,当一个声音喊道,波博!狗就像一支离弦之箭,飞向站在门槛前的女人。
  “你真是个屡教不改的流浪者,”她说,接着,她连声向雅库布表示道歉,问他这狗给他添了多久的麻烦。
  当雅库布回答说,狗在他那里过了一夜,他现在刚刚开车送它回来时,女人忙不迭地连连道谢,并请他进门。她请他在一个特殊的厅堂中落座,那里想必是举办宴会聚餐的地方,接着,她就走出来叫她的丈夫。
  过了一小会儿,她又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年轻的男子,他坐在雅库布身边,并跟他握手。他说:“您肯定是一个有来头的贵人,特地开着车,送波博来到这里。这狗真是傻,只知道东游西荡,不过,我们很喜欢它。您是不是在这里吃些什么东西?”
  “很愿意,”雅库布说,于是那女人就跑到厨房去了。然后,雅库布讲起了,他是如何从退休者的追捕中把波博救下来的。
  “那帮混蛋!”男人嚷嚷起来,然后,朝厨房方向转过脑袋,叫着他的妻子,“薇拉!快到这里来!你听说了吗,那帮混蛋在那下边都干了些什么!”
  女人回来了,手里牵着一个两岁的小家伙。“谢谢这位先生,”她说,“是他带回了波博。”
  尽管雅库布拒绝生育孩子,他还是喜欢孩子的。他说:“您有一个漂亮的小男孩。”
  “他很逗,”女人说,“我不知道他的这个大鼻子像谁。”
  雅库布回想起了他朋友的大鼻子,便说:“斯克雷塔大夫对我说过,他给您看过病。”
  “您认识大夫?”男人快乐地问道。
  “他是我的朋友,”雅库布说。
  “我们非常感谢他,”年轻的母亲说道,于是,雅库布想到,这孩子兴许是斯克雷塔优生学计划的成功作品之一。
  “这哪里是一个医生,简直是一个巫师!”男人敬佩地说。
  雅库布幻想,在这个笼罩着一片伯利恒般的宁静的地方,这三个人物构成了神圣的家庭,他们的孩子并不诞生自一个人类的父亲,而诞生自上帝——斯克雷塔。
  长着又长又大鼻子的孩子,又一次说了几句含混难辨的话,年轻的父亲瞧着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我倒是老在问自己,”他对他妻子说,“你们家的祖宗里,有谁长着一个又长又大的鼻子。”
  雅库布莞尔一笑。一种好奇的念头悄悄地爬上他的头脑:斯克雷塔大夫是不是也用一根注射器,让他自己的妻子怀上一个孩子呢?
  “我说的没有道理吗?”年轻的父亲问道。
  “当然有道理。”雅库布说,“当我们很久以来一直静静地躺在坟墓中时,我们的鼻子却在世界上继续漫游,一想到这个,我们的心中就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安慰。”
  
  5
  
  弗朗蒂塞克从那位女士手中接过钱,他刚刚替她修好了冰箱。他走出屋子,骑上他那辆忠诚的摩托车,准备赶往小城的另一端,去他的公司交当天的营业额。他们的服务公司负责整个地区的电器维修业务。才下午两点多,他就干完活儿自由了。他又发动了摩托车,驶向温泉疗养院方向。在停车场上,他发现了那辆白色的高级轿车。他把摩托车停在轿车旁边,沿着金合欢树的树荫走,一直走向人民之家,因为他猜小号手可能在那里。
  在舞台上,他们正在排练:斯克雷塔大夫演奏打击乐,一个小个子男人在弹钢琴,而克利玛吹着他的小号。几个酷爱爵士乐的小青年偷偷溜了进来,正坐在大厅里,看他们的排演。弗朗蒂塞克用不着担心他来这里的动机会被人看穿。可以肯定的是,星期二晚上,小号手被摩托车的车灯照晃了眼,没有看清他的脸,而且,多亏了露辛娜的小心谨慎,他跟这个年轻女郎之间的事,也没有人知道太多。
  小号手让乐手们停下来,自己坐到了钢琴前,为那个小个子男人演示了一段,采用的是另一种节奏。弗朗蒂塞克坐在大厅最后一排的一把椅子上,慢慢地想象自己变成了一个影子,这一天,它将不会离开小号手一秒钟。
  
  6
  
  他从森林小旅店驱车返回,为身边不再有一条不时来舔他脸的欢快的狗而感到遗憾。随后,他想到,在他四十五年的生命中,他居然成功地使他身边这一位子保持空闲,这真是一个奇迹,这样,他现在就可以轻松地一走了之,离开这个国家,没有行李,没有累赘,独自一人,带着依然充满青春气息的虚假(然却漂亮)的外表,像是一个刚刚开始为未来奠定基础的大学生。
  他试图集中精力,好好想一想他即将就要离开的祖国。他竭力回顾他过去的生活。他竭力把它看得像是一片开阔的风景,他要满怀依恋地回头观望,一片遥远得令人眩晕的风景。但是他做不到,他在精神上成功地回想起来的,是细小而又单薄的一部分,薄得像是手风琴合起来后一般。他应该费一点精力,回想起记忆中的碎片,使他隐约瞥见以往岁月的种种幻象。
  他瞧着周围的树林。树叶有绿的,有红的,有黄的,有褐的。森林像是火烧过了一般。他对自己说,等到森林染成血红一片时,他就上路离别,那时,他的生命和他的回忆就将在这美妙而又无情的火焰中燃烧殆尽。他应该为自己没有痛苦而痛苦吗?他应该为自己没有忧愁而忧愁吗?
  他并不体验到忧愁,但他同样并不渴望加快步子,按照他跟他国外的朋友商量好的计划,在眼下这一刻,他应该早已经通过了边境,但他感到,他又一次被一种莫名的慵懒所攫获,这种慵懒是那么的出名,在朋友圈里曾遭到辛辣的嘲笑,因为他在一个需要果敢利索地处事的情景中,往往优柔寡断,屈从于自己的慵懒。他知道,到最后的那一刻,他仍然能肯定,他会在当天上路,但他同样也明白到,从早上开始,他就在竭尽所能地推迟他离开这一迷人的温泉小城的那一刻,多少年以来,他一直都来这里看望他的朋友,尽管每次拜访间隔的时间都很长,但每次见面都是那么的令人愉快。
  他停好了汽车(是的,那里已经停放了小号手的那辆白色轿车,还有弗朗蒂塞克的那辆红色摩托车),走进那家约定的餐馆,半个小时后,奥尔佳要来这里跟他晤面。他发现了一张桌子,在餐馆尽头,靠玻璃窗,从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公共花园中火焰一般发红的树木,他喜欢这样的位置,但是很不幸,那张桌子已经有人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雅库布只好坐在了邻近的一张桌子前。从那里,他看不见树木;相反,他的目光被那个男子吸引住了,此人显然很神经质,眼睛一直不离餐馆的大门,还用脚拍着地面。
  
  7
  
  她终于走了进来。克利玛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向她迎过去,把她带到靠玻璃窗的桌子前坐下。他冲她微微一笑,仿佛他想通过这一微笑表明,他们之间的和好总是那么可贵,他们俩现在都很平静,很默契,他们之间彼此信任。他在年轻女郎的表达中,寻找着一种对他微笑的肯定答复,但他没有找到。他为此有些担忧。他不敢就此谈论起他最挂心的事,于是,他跟年轻女郎开始了一番没什么意义的对话,以便渐渐创造一种无忧无虑的气氛。然而,他的种种话头全都在女郎的沉默中反弹回来,就像球撞在石头墙面上弹回。
  然后,她打断了他的话:“我改变主意了。那样做是一种罪孽。你或许能够做这样的一件事,我却不能。”
  小号手感到一切都在他心中坍塌了。他呆呆地直盯着露辛娜,毫无表情,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只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失望之极的疲劳。露辛娜又重复道:“那样做是一种罪孽。”
  他瞧着她,他觉得,她似乎不是现实中的人。这个女人,当他远离她时他便无法回忆起其面貌的这个女人,现在却在他面前表现为他的永恒的惩罚者。(跟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一样,克利玛认为,只有那些从内心中逐渐地、有机地进入他生活的东西,才是现实的,而那些来自外界的,突如其来地、意外不测地闯进来的,他都当作一种非现实的侵犯。可惜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非现实更现实的了。)
  随后,那一天认出了小号手的侍者出现在了他们的桌前。他端着一个托盘,为他们送来了两杯干邑,同时非常愉快地对他们说:“你们瞧,我在你们眼睛中读出了你们的愿望。”然后,他对露辛娜做了跟第一次同样的提醒:“当心!所有的姑娘都恨不得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呢!”随后,他高声地笑了。
  这一次,克利玛的心已经完全被他的畏惧所攫住,根本没有注意到侍者说的话。他呷了一口干邑,探身朝向露辛娜,说:“我求求你了。我还认为,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我们彼此早就把话都说清楚了。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呢?你本来跟我一样认为,我们可以在好几年里,彼此把我们的时间都归于我们自己。露辛娜!假如我们这样做,那仅仅是为了我们的爱情,为了在我们俩全都真正愿意的那一天,再要一个孩子。”
  
  8
  
  雅库布立即认出了她,就是执意要把斗拳狗波博交给老头儿们的那个女护士。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跟她的对话者。他连一个词都没有听清,但他看得很分明,谈话的气氛极端紧张。
  从那男人的表情来看,他显然刚刚得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他还需要一会儿工夫才能找到话头。从他的神情举止中,可以看出,他在试图说服那个女郎,他在求她什么。但是,年轻女郎固执地一声不吭。
  雅库布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个生命正处在危险之中。在他眼中,年轻的金发女郎似乎始终是那个准备在刽子手举起屠刀时摁住牺牲者的女人,他一刻也不怀疑,那男人是在生的一边,而她则是在死的一边。男人想拯救某个人的生命,他在请求支援,但是金发女郎拒绝了,而由于她的拒绝,某个人将要死去。
  随后,他证实,那男人不再坚持了,微微一笑后,便毫不犹豫地抚摩着年轻女郎的脸。他们是不是达成了一致?根本没有。那张脸,在金黄色的头发下,正固执地瞧着远方,以此躲避着男人的目光。
  雅库布没有力气把眼睛从那女郎的身上移开,从昨天起,他就只能把她认作刽子手的帮凶,没有办法,他只能这么看。她有一张漂亮而又空虚的脸。漂亮得足以吸引男人们,空虚得足以使男人的一切恳求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外,这张脸还那么自豪,雅库布知道:不是为它的漂亮自豪,而是为它的空虚自豪。
  他自忖,他在这张脸中看到了他所熟悉的其他千百张脸。他自忖,他的整个生命就只是一场跟这么一张脸无休无止的对话。当他试图对它解释什么时,这张脸一下子就变成一种被冒犯了的样子,谈论起别的,以挫败他的证据,当他对它微笑时,这张脸就谴责他的放肆无礼,当他恳求它时,这张脸就表现出它的优越来,这张什么都不懂,却能左右一切的脸,这张空虚得如同荒漠,却为它的荒漠而骄傲的脸。
  雅库布对自己说,今天他最后一次看着那张脸,明天他就将离开它的王国。
  
  9
  
  露辛娜也注意到了雅库布,也认出了他。她感觉他的眼睛在盯着她,这使她有些心虚。她仿佛看到自己被两个默契配合的男人所包围,她觉得那两道锐利目光对她的包围,像是两支枪瞄准了她。
  克利玛再三重提他的论据,她便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她只想快快地一再提醒自己,当事情涉及到一个将要出生的孩子时,理性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情感才有发言权。她一言不发地把脸转向另一侧,以避开那双重的目光,她定定地瞧着窗外。由于某种程度上精神的集中,她感觉心中滋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意识,仿佛自己既是一个被冒犯的情妇,又是一个不被理解的母亲,这种意识在她的心灵中发酵,像是一团做馅饼的面团。因为她无法用词语表达这一情感,便让它从她始终盯着公共花园里同一点的眼睛中渗漏出来。
  但是,恰恰就在她那迟钝的目光死盯着的地方,她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下子就吓呆了。她再也听不进克利玛在说什么了。这已经是像枪筒一样瞄准了她的第三道目光,这一道目光才是最最危险的。因为一开始,露辛娜无法精确地说出究竟是谁造成了她的怀孕。她首先考虑到的对象,就是现在藏在公园中一棵树后偷偷窥视着她的那个男人。当然,这仅仅只是一开始的想法,因为在此后,她就越来越倾向于选择小号手作为未来孩子的父亲,直到那一天,她终于决定,那当然就该是他。让我们明白这一点:她并不想玩弄阴谋把怀孕的责任推到他头上。她做出决定时,选择的不是诡计,而是真理。她认定,事情真的就是这样的。
  此外,做母亲是一件那么神圣的事情,她觉得,想象一个她有些蔑视的男人使她怀了孕,这是不可能的。这根本不是一种合乎逻辑的推理,而是某种超理性的启示,这使她坚信,只有一个她喜欢、她崇拜、她景仰的男人,才能使她怀孕。当她在电话的听筒中听到,她选中作为她孩子的父亲的那个人,对他当父亲的使命表示出惊讶和害怕,并加以拒绝时,一切都已经彻底定下来了,因为,就从那一刻起,她不仅不再怀疑她的真理,而且已经准备为此而投入战斗。
  克利玛一声不吭,抚摩着露辛娜的脸。她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冲他莞尔一笑。他对她说,他们最好开车到乡野去兜一圈,就像上一次那样,因为这张咖啡桌就像一堵冷冰冰的墙壁,把他们彼此分隔开。
  她害怕了。弗朗蒂塞克始终藏在公园的大树后,眼睛死盯着酒吧的窗玻璃。假如在他们出门时他上来拦住他们,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假如他跟星期二那样闹起来,那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付两杯干邑的账,"克利玛对侍者说。
  露辛娜从她的手包中掏出一个玻璃瓶。
  小号手把一张钞票递给侍者,慷慨地谢绝了找零钱。
  露辛娜打开了玻璃瓶,往手心里倒出一片药,一口吞了下去。
  当她盖上药瓶的盖时,克利玛朝她转过身来,正面地瞧着她。他伸过两只手,来握她的手,她送开药瓶,迎接他手指头的接触。
  "来吧,让我们走吧,"他说,于是,露辛娜站起身来。她看到了雅库布的目光,直瞪瞪的,充满了敌意,她移开了目光。
  又一次,她焦虑不安地瞧着公共花园,但弗朗蒂塞克已经不在那里了。
  
  10
  
  雅库布站起身,拿着他那杯才喝了一半的酒,坐到了空出来的桌子上。透过窗玻璃,他朝公园中叶子发红的树木满意地瞥了一眼,对自己重复说,这些树木真像是被火烧了似的,而他的四十五年生活就投入在了一场大火中。然后,他的目光滑向桌面上,在烟灰缸边上,他发现了那瓶遗忘了的药片。他拿起药瓶,开始打量它:在药瓶上,写着一种陌生药品的名称,有人用铅笔添了几个字:每日服三次。装在玻璃瓶里面的药片,是浅蓝色的。这使他觉得很好奇。
  这是他在这个国家度过的最后一段时刻,就连那些最细小的事件也都富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并变成了具有寓意的戏剧。他在想,恰恰在今天,有人在我的桌上遗留下一瓶浅蓝色的药片,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女人,是这个政治迫害的继承人和刽子手的帮凶,把它留在了我这里呢?她是不是想由此告诉我,浅蓝色药片的必要性还没有过时?要不然,她是想通过对毒药的这一影射,向我表达她永不磨灭的仇恨?再不然,她是想对我说,我离开这个国家的行为,表现出的是一种屈服,跟吞下我带在衣兜中的浅蓝色毒药是同样的屈服?
  他在衣兜里乱掏一气,掏出那张卷起来的纸,把它展开。现在他看着那片药,发现它的颜色要比忘在桌上的那瓶药稍稍暗一些。他打开了药瓶,倒出一粒药在手心里。是的,他的药片要比它颜色微微更深一些,形状也稍稍更小一些。他把这两片药都倒进了药瓶。现在,他瞧着它们,他证实,一眼看去,谁都不能马上发现它们有什么区别。在药瓶中,最上面,在无疑用于治疗小毛病的、毫无危险的药片之上,栖息着伪装了的死神。
  就在这时候,奥尔佳走近了桌子。雅库布迅速盖上药瓶的塞子,把它放在烟灰缸边上,起身迎接他的朋友。
  "我刚刚遇到了克利玛,那个著名的小号手!简直无法想象!"她说着就坐到了雅库布的身边,"他居然跟那个可怕的女人在一起!今天,就在泡浴时,她还跟我干了一仗!"
  但是,她立即住口了,因为,就在这时,露辛娜已经过来,站在了他们的桌子前,她说:"我把我的药忘在这里了。"
  还不等雅库布有时间张口解释,她就发现了放在烟灰缸边上的那瓶药,便伸出了手。
  但是,雅库布的动作更为迅速,抢先夺过了它。
  "把它给我!"露辛娜说。
  "我请您听我说,"雅库布说,"请允许我从里头拿一片药!"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陪您玩!"
  "我服的是同样的药,而……"
  "我这里可不是流动药房,"露辛娜说。
  雅库布想拔下瓶塞,但是,不容他有时间,露辛娜一下子就伸出手来抢药瓶。雅库布立即把药瓶抓在手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把这药瓶给我!"年轻女郎喊道。
  雅库布瞪着眼睛看她;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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