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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圆舞曲

作者:米兰·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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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野披上了一层蒙蒙的暮色。雅库布把车子停在离边境站只有几公里的一个小村庄里。他还想延续他在这个国家中逗留的最后那段时光。他走下车子,在村庄的街道中漫步。
  这条街并不漂亮。沿着低矮的房屋,堆放着一些生了锈的铁丝网,一个废弃了的拖拉机轮胎,还有一些废铜烂铁。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丑陋的村庄。雅库布心里说,这个散扔着生锈铁丝网的垃圾堆,就像一个污秽的字眼,他的祖国把它当作告别辞留给了他。他一直走到街的一端,那里有一个广场,一个小水池。水池也被人遗忘了,水面上满是水藻。水边上有几只鹅在嬉戏,一个小小少年手握一根树枝,在那里赶着鹅。
  雅库布转身返回,正要重新上车。他发现一个小男孩正趴在自己家的玻璃窗后面。那小男孩大约四五岁的样子,正透过窗玻璃看着水池。他兴许在观察鹅群,兴许是在看那个用树枝赶鹅的小少年。他趴在玻璃窗后,雅库布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这是一张稚嫩的脸,但是吸引住雅库布的,是孩子的那副眼镜。孩子戴了一副很大的眼镜,而且眼镜的镜片很厚。脑袋是那么的小,而眼镜却是那么的大。孩子戴着它,就像负载着沉重的负担。他戴着它,就像负载着他的命运。他透过眼镜的圆环往外看。就像是透过一道铁栅栏。是的,他戴着那两个眼镜环,就如同带着铁栅栏,好像他必须一辈子把这栅栏带在自己的身上。雅库布透过眼镜的栅栏瞧着这孩子的眼睛,突然,他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悲哀。
  这突如其来的情感之潮,就像是陡峭的河堤刚刚决了口,河水一下子席卷了整个的田野。雅库布很久没有这么悲哀了。多少年了,他体验的是辛酸、苦涩,而不是悲哀。而现在,他突然被这一情感击中,他再也无法动弹。
  他看到眼前框定在一个栅栏中的孩子,他十分怜悯这个孩子,怜悯他的这个国家,他想象,这个国家,他并不怎么爱,而且爱得有问题,而他的悲哀,正是因为他对祖国的这种糟糕的、错过的爱。
  他猛然想到,是他的骄傲妨碍了他爱这个国家,因高贵、高尚、高雅而造成的骄傲;一种没理由的骄傲,使得他不爱自己的同类,使得他仇视他们,把他们都看成是杀人凶手。他回想起,他把毒药倒进了一个陌生女人的药瓶里,他自己也是一个杀人凶手。他是一个杀人凶手,而他的骄傲也荡然化为了尘埃。他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是那些可悲的杀人凶手的兄弟。
  戴着大眼镜的男孩站在窗后,愣愣地一动也不动,目光故意在水池上。雅库布觉得,这男孩什么错都没犯,什么错事都没做,他来到世界上时却永远永远地带着一双有毛病的眼睛。他还想到,他曾经抱怨别人的那些东西,也是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他们来到世上时就带了来的,他们带在身上的,就像一道沉重的栅栏那样永远带着。他想到,他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特权拥有崇高的心灵,而最崇高的心灵要爱这些人,尽管他们也是杀人的凶手。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片浅蓝色的毒药,他心里想,他把它倒进了那个可恶的女护士的药瓶里,作为一种道歉;作为一种要求加入他们行列的申请;作为一种恳请他们接纳他的请求,尽管他向来拒绝把自己算作他们中的一员。
  他快步朝汽车走去,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重新驶向边境。就在昨天,他还想,那会是很轻松的一刻。他会满怀喜悦地从这里出发。他会离开一个他曾错误地出生的地方。一个他并不觉得是在自己家的地方。但是,眼下这一时刻,他知道,他离开的是他惟一的祖国,他没有别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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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太高兴了,”探长说,“监狱不会为您打开它光荣的大门,让您像耶稣基督走上各各他①那样穿越它。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会是您杀死了那个年轻女郎。我之所以控告您,只是为了不让您再坚持说,她是被人杀死的。”
  “我很高兴您并没有拿您的控告当真,”伯特莱夫以一种求和的口吻说,“您说得对,我实在没有多少道理一味地要您证明露辛娜的清白。”
  “我也很高兴地看到,你们已经和解了,”斯克雷塔大夫说,“至少有一点能让我们感到欣慰。无论露辛娜是怎么死的,她的最后一夜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看看月亮吧,”伯特莱夫说,“它跟昨天一模一样,把这个房间变成了花园。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露辛娜还是这个花园中的仙女。”
  “而正义,它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们如此感兴趣,”斯克雷塔大夫说,“正义不是一件人类的事情。有盲目和残酷的法律的正义,也可能还有另一种正义,一种更高的正义,但这种正义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总感觉到生活在此就是生活在正义之外。”
  “这是什么意思?”奥尔佳很惊讶。
  “正义跟我无关,”斯克雷塔大夫说,“那是某个不仅在我之外、而且在我之上的东西。无论如何,它是某个非人类的东西。我决不跟这种讨厌的力量合作。”
  “您是不是想说,”奥尔佳问道,“您不承认有什么普遍价值?”
  “我承认的价值,跟正义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比如说呢?”奥尔佳问。
  “比如说,友谊,”斯克雷塔大夫不急不忙地回答道。
  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了,刑警队长起身要告辞。就在这时,奥尔佳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随便问一下,露辛娜服的药是什么颜色的?”
  “浅蓝色的,”探长说,他显然又来了兴趣,补充道,“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奥尔佳担心探长看出了她的想法,便匆忙开倒车:“我曾看见她带着一瓶药。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不是就是我见过的那一瓶……”
  探长没有看出她的想法,他有些累了,他起身告别,祝所有的人晚安。
  等他出门后,伯特莱夫对大夫说:“我们的妻子马上就要到了。您愿不愿意我们一起去接她们?”
  “当然。您今天应该服多一倍的剂量,”大夫友善地说道,伯特莱夫走进了隔壁的小房间。
  “以前,您给过雅库布一片毒药,”奥尔佳说,“那是一粒浅蓝色的药片。而他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我知道这件事。”
  “不要瞎编蠢话。我从来没有给过他这样的东西,”大夫很严厉地说。
  过了一会儿,伯特莱夫从小房间里出来了,戴上了一条新领带,于是,奥尔佳向两个男人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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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特莱夫和斯克雷塔大夫沿着杨柳成行的小道,走向火车站。
  “瞧瞧今晚的月亮,”伯特莱夫说,“请相信我的话,大夫,昨天晚上和夜里实在是美妙无比。”
  “我当然相信您的话,但是,您应该量力而行。一个那么美好的夜晚所需要的运动,真的会让您十分危险的。”
  伯特莱夫什么都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自豪感。
  “看起来,您的气色好极了,”斯克雷塔大夫说。
  “您没看错。假如多亏我的话,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夜晚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那么,我就很幸福了。”
  “您知道,”斯克雷塔大夫突然说,“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我要来求您,但我一直不敢开口。不过,既然我觉得,今天确实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日子,那么,我就斗胆……”
  “请讲吧,大夫!”
  “我想请您收养我当您的儿子。”
  伯特莱夫停住了脚步,于是,斯克雷塔大夫向他解释了他的请求的动机。
  “我还有什么事不能为您做的,大夫!”伯特莱夫说,“我只是担心,我妻子会觉得这事太离奇。她将比她的儿子还年轻十五岁。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这事情有可能吗?”
  “法律中从来没有规定过,一个养子就必须比父母亲更年轻。这又不是一个血统意义上的儿子,而仅仅只是养子而已。”
  “您敢肯定吗?”
  “我早就咨询了不少法学家,”斯克雷塔大夫带着一丝腼腆平静地说。
  “您知道,这是个奇怪的念头,我有些惊讶,”伯特莱夫说,“但是今天,我处于一种那么喜悦的状态,我只想要一样东西,即给全世界带来幸福。假如这能够给您带来幸福……我的儿子……”
  两个男人当街拥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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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尔佳躺在她的床上(隔壁房间的收音机沉默了),对她来说,显然是雅库布杀死了露辛娜,而除了她和斯克雷塔大夫之外,任何人都不知情。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她吓得一阵颤抖,浑身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随后(就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她很善于观察自己),她惊奇地发现,这一阵颤抖是那么的甜美,这一恐惧充满了骄傲。
  昨天,她跟雅库布做了爱,而就在那一时刻,他满脑子正转悠着一些可怕的想法,当她把他整个人儿消融在她身上时,甚至连那些想法也一起消融了。
  这一切怎么可能就不让我厌烦呢?她想道。怎么可能我就没有(而且我也永远不会)揭发他呢?难道我也一样,我也生活在了正义之外?
  但是,她越是这样诘问自己,她就越是觉得自己心中的那种奇怪而又幸福的骄傲在膨胀,她就像是一个遭人强奸的年轻姑娘,突然感到一种令她眩晕的快感,她越想排斥它,它就越是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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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进了站,两个女人从车厢中下来。
  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年纪,接受了斯克雷塔大夫的一个亲吻,另一个更为年轻,衣着打扮很是精心,她怀中抱着一个小娃娃,这一回,是伯特莱夫上前亲吻了她。
  “亲爱的夫人,让我们看一看您的小宝贝吧,”大夫说,“我还没有见过他的面呢!”
  “如果我不是十分了解你的话,我恐怕会疑窦丛生,”斯克雷塔夫人笑着说,“瞧瞧,他的上嘴唇上有一粒痣,跟你恰好长在同一个部位!”
  伯特莱夫夫人细细察看了斯克雷塔的脸,几乎大笑着说:“真的哟!当年我在这里治疗时,我倒是从来没有注意过您呢!”
  伯特莱夫说:“真是一种令人叫绝的偶然,我不得不把这归于奇迹。为女人们带来健康的斯克雷塔大夫,真正属于天使这一类,就像是一个天使那样,他为那些靠他帮助才降生的孩子们打上了他的记号。这不是一个美人痣,而是一个天使的印记。”
  伯特莱夫的解释让所有在场的人欣喜万分,大家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此外,”伯特莱夫对他那位迷人的妻子说,“我要庄严地向您宣告,就在几分钟之前,大夫成为了我们的小约翰的兄弟。这是完全正常的,既然他们是兄弟,他们就有相同的印记。”
  “终于!你终于决定了……”斯克雷塔夫人说着,幸福地叹了一口气。
  “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伯特莱夫夫人说,她一个劲儿地要她丈夫解释一下。
  “我会把一切都解释给你听的。今天,我们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有那么多的事要庆贺。一个美好的周末在等待着我们,”伯特莱夫说着,挎住了妻子的胳膊。然后,在月台柱灯的照耀下,他们四个人一起走出了火车站。
  (本文略有删节。全书将于2003年下半年出版)
  (责任编辑 沈维藩)
  
  注:
  ① 弗朗索瓦·凯雷尔是昆德拉作品的法语译者,本小说就是由他译为法语的。
  ①
   路易斯·阿姆斯特朗(1900-1971),美国黑人爵士乐音乐家。伊戈尔 · 斯特拉文斯基(1882-1971),俄罗斯音乐家,后流亡美国。
  ①《圣经 · 新约》中有两个拉撒路。在《约翰福音》中(Ⅺ,1-44),拉撒路是个病人,是伯大尼的马利亚和马大的兄弟。 他病死后又被耶稣救活。在《路加福音》中(ⅩⅥ, 19-31), 拉撒路是一个浑身生疮的乞丐,总是在富人家门前乞讨。
  ②西方人有习惯,人生下来后一般取一个圣徒的名字作自己的名字,这个圣徒就被称为此人的主保圣人。
  ①捷克斯洛伐克于1957年通过人工流产法,凡提出堕胎要求的妇女,必须经过地方政府所属的堕胎事务责任委员会的批准,此法令后来于1986年取消。
  ②原文为拉丁语。
  ①在希腊神话中,伊娥卡斯忒是底比斯王后,俄狄浦斯的母亲。后来俄狄浦斯在无意中杀父娶母,娶了她为妻子。
  ①巴斯德(1822-1895),法国生物学家、化学家,现代微生物学的奠基人之一。
  ①在《圣经·新约》中,希律王是犹太王,他下令屠杀伯利恒以及附近地区所有新生儿的故事,见《马太福音》第二章。
  ②在《创世记》的第六章中,这段话是创世主自己,而不是摩西说的。原话为"我要从地面上消灭我造的人类,也要消灭兽类、爬虫和飞鸟,因为我后悔造了这些动物。"
  ①圣马卡里乌斯(约301-约391),基督教圣徒,下埃及人,最早的隐修士之一,曾在西特荒漠中隐修。其本名日是1月2日。
  ①柱头隐士圣西缅(约390-459),基督教苦修者,柱头隐修的创始者,据说,他在一个柱头上生活了三十七年。其本名日是1月5日。
  ②尤里·加加林(1934-1968),苏联宇航员,是人类飞向太空的第一人。
  ③巴黎的圣热娜薇也芙(约422-502),基督教圣女,巴黎的主保圣人。其本名日是1月3日。
  ①据《旧约·列王纪(上)》(Ⅺ,1-3)记载,所罗门曾娶了七百个公主,另加三百个嫔妃,子孙无数。
  ①拉斯科尔尼科夫为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中的主人公,他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伊凡诺夫娜。
  ① 各各他,一译骷髅地,据说是耶稣受难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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