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告别圆舞曲

作者:米兰·昆德拉




  3
  
  奥尔佳清清楚楚地看到,女护士露辛娜在浴池边上朝她做手势,但她还是继续游着水,假装没有看见她。
  这两个女人彼此不对付。斯克雷塔大夫让奥尔佳住在露辛娜隔壁的一个小房间里。露辛娜习惯把收音机开得很响,而奥尔佳则喜欢安静。她敲了好几次墙壁了,而作为回答,女护士反而把音量开得更大。
  露辛娜固执地做着手势,终于成功地通知到病人,首都来的一个客人中午等她。
  奥尔佳明白那肯定是雅库布,心中感到一种巨大的喜悦。很快,她又对这种喜悦大为惊讶:一想到要再见他的面,我怎么会感受一种如此的愉快呢?
  确实,奥尔佳是那类现代女性,很愿意分裂为双重性格,既做一个经历着的人,又做一个观察着的人。
  但是,即便是作为观察者的奥尔佳也会心花怒放。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若是奥尔佳(经历着的那个)如此冲动地愉悦着,那是彻底地出了格的,因为她心怀恶意,这种出格才令她快乐。一想到,假如雅库布了解到她欢乐的强度,可能会惊诧不已,她不禁微笑起来。
  浴池上方时钟的针已经指着中午十二点差一刻。奥尔佳自询着,假如她搂住他的脖子,满怀爱意地亲吻他,雅库布会如何反应。她游着来到了池边,爬出水池,到一个小隔间去换衣服。她稍稍有些遗憾,没能够一大早就得知雅库布的来访。不然,她会特地挑一身衣服的。现在,她穿的只是一身灰色的普通服装,跟她的好心情很不相配。
  有许多时候,比如说,当她刚才在浴池里游泳的那一会儿,她完全忘记了她的外表。但是,现在,当她站在更衣室小镜子前,她看到了自己的那一身灰色衣服。就在几分钟之前,想到她可以搂住雅库布的脖子,热情地亲吻他,她还怀着恶意微笑着。只不过,当她的脑子里涌现这一想法时,她还在浴池里,她游着水,没有了躯体,像是一个脱离了躯壳的思想。但现在,她突然具有了一个躯体,还有一身普通的衣服,她离那个欢快的幻象相距好几百里之遥,她知道,她恰恰就是那种模样,是雅库布一直看到她时的模样,太可气了:一个小姑娘,可怜巴巴的,需要帮助。
  假如奥尔佳的样子稍稍再傻里傻气一些,她恐怕就会显得十分漂亮。但是,由于这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她就总是觉得自己比实际上要更丑一点,因为,说实话,她既不丑陋,也不漂亮,任何一个有着正常审美趣味的男人,都会很愿意跟她过夜。
  但是,既然奥尔佳很乐意具有两重性格,而且在眼下,观察着的奥尔佳替代了经历着的奥尔佳:那么,她是像这个样子还是像那个样子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还要为一面镜子中的一个映像而自寻烦恼?她难道只是男人眼中的尤物,而不是别的东西吗?她难道只是自动投入到市场上的一件商品吗?她难道不能独立于她的外表,至少在任何一个男人的眼中是如此?
  她走出浴疗中心,她见到一张激动而又慈祥的脸。她知道,他不会向她伸出手来,只会来抚摩她的头发,就像对待一个乖乖的小女孩那样。果不其然,他就是这样做的。
  “我们上哪里吃饭呢?”他问道。
  她建议去疗养者食堂就餐,她的桌子上正好有一个空位子。
  食堂是一个巨大的大厅,摆满了餐桌,就餐者挤在桌前,济济一堂。雅库布和奥尔佳坐了下来,久久地等着一个女服务员给他们的汤盘中盛上菜汤。还有另外两个人坐在他们那张桌子上,他们试图介入到与雅库布的谈话中来,并立即把他归属于疗养者的大家庭中。于是,雅库布只能在餐桌上的闲聊中间,只言片语地询问奥尔佳一些日常生活的细节:她满意这里的饮食吗?她满意这里的医生吗?她满意这里的治疗吗?当他问她住在哪里时,她回答说她有一个可恶的女邻居。说罢,她晃了一晃脑袋,示意了一下附近的一张餐桌,露辛娜正在那里就餐。
  他们的同桌打完一声招呼后就离开了,这时,雅库布说,目光一直盯着露辛娜:“在黑格尔的作品中,有一段关于希腊人侧面像的好奇的思索,在黑格尔看来,希腊人的美来自一个事实,他们的鼻子跟脑门形成了惟一一条直线,这就突出了脸的上半部,这是智慧和精神所在之处。看着你的女邻居时,我证实了,她的整张脸却是以嘴巴为中心的。瞧瞧,她那么认真地咀嚼着,同时又那么大声地说着话。见到这张赋予了下半部、赋予了动物性部分以重要性的脸,黑格尔可要倒胃口了,然而,这个引起我反感的姑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反感,却是非常的漂亮。”
  “你觉得她漂亮?”奥尔佳问道,她的嗓音泄露了她的敌意。
  于是,雅库布赶紧说:“反正,我很害怕会被这一张反刍动物的嘴咬得粉碎。”他还补充说:“黑格尔会更满意你。你的脸的焦点,恰好在脑门上,它立即告诉了所有人你的聪明才智。”
  “这样的推理简直让我无地自容,”奥尔佳激动地说,“他们都想说明,一个人的相貌是他心灵的印证。这是绝对无意义的。我想象我的心灵应该配有一个又长又尖的翘下巴,还有一对肉感的嘴唇,然而,我只有一个很小的下巴,一张很小的嘴。假如我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假如我必须按照我所熟悉的我的内心,来描绘我的外貌,那么,我描绘出的自己这幅肖像,根本就不会像是你瞧着我时所看见的样子!”
  
  4
  
  很难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雅库布对奥尔佳的行为态度。她是他一个朋友的女儿,还在她只有七岁时,这位好友就被判了死刑。雅库布于是就决定,由他来监护这个可怜的小孤儿。他自己没有孩子,这种没有约束的父爱很让他着迷。像玩游戏似的,他把奥尔佳叫作他的养女。
  他们现在到了奥尔佳的房间。她打开了一个电炉,把一个盛了水的小锅搁在炉子上,雅库布明白,他无法作出决定,告诉她他来访的目的。他不敢向她宣布,他是前来跟她告别的,他担心这消息会产生一种太悲怆的能量,在他们之间制造出一种他认为不太适宜的情感气氛。好久以来,他怀疑她已经偷偷地爱上了他。
  
  5
  
  露辛娜的两个同事已经心急火燎了。她们迫切地想知道,头一天跟克利玛的约会最后是如何结束的,但她们都在温泉浴中心的另一端上班,只是到了三点钟,她们见到了她们的朋友,那时,才问了她一个痛快。
  这一次,露辛娜不得不说出了事实:“他说他要让我去布拉格。他要为我在那里找工作。他说我们还要去意大利度假。但他却不愿我们马上就要孩子。他说得对。最开头的几年总是最美好的几年,假如我们有了孩子,我们就无法快乐逍遥了。”
  四十岁的那位大吃一惊:“怎么,你要去堕胎?”
  露辛娜表示同意。
  “你发疯了!”瘦子也叫嚷道。
  露辛娜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小姑娘,她说(昨天,她正是用这同一句话,给了克利玛活下去的欲望):“那么,你给我说说我该怎么办吧!”
  “要挺住,”四十岁的女人说,然后她打开了她橱柜的一个抽屉,从里头拿出一瓶药片。“拿着,吃一片!你太紧张了。它会让你镇静下来的。”
  露辛娜把药片放进嘴里,吞了下去。
  “留着这瓶药吧。这上面有说明:一日三次,每次一片,但只是在你需要镇静的时候,你才可以服用。不要犯傻了,把自己弄得这样神经兮兮的。别忘了,他是一个狡诈的家伙。他可不是在做什么试验!这一次,他别打算轻轻松松地溜走!”
  她又一次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就在不久前,她还以为自己决心已定,但她同事们的劝导似乎很有说服力,她再次左右摇摆不定。怀着痛苦的心情,她走下了楼梯。
  在大厅里,一个神情激动的年轻人匆匆向她走来,满脸通红。
  “我已经对你说过,不要来这里找我,”她说,凶神恶煞似的看着他。“在昨天的事情之后,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还会有胆量来!”
  “今天晚上我可以来吗?”他谦卑地问道。
  “不行,今天晚上不行,”露辛娜说。然后,她明白必须让他平静下来,她又补了一句,语气更带和解的意味:“你可以给我这里打电话,弗朗蒂塞克。但是,星期一之前不行。”说完,她转身就走。
  “等一等,”小伙子说,“我给你带了东西。只求你原谅我,”说着,他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盒子。
  她接过盒子,迅速出门,来到了街上。
  
  6
  
  “从这一点上说,斯克雷塔大夫是一个独特的人,不然的话,他是假装如此?”奥尔佳问雅库布。
  “这正是我认识他以来常常问自己的问题。”雅库布答道。
  “独特的人,当他们成功地让别人尊重他们的独特性时,会有一种相当漂亮的人生,”奥尔佳说,“斯克雷塔大夫漫不经心得几乎令人无法相信。在一番谈话正热火的当间,他会忘记一秒钟前他说了什么。有时候,他在街上开始跟人争论,他会晚两个钟头来到诊所。但是,没有人胆敢因此而记恨他,因为大夫是一个赫赫有名的独特的人,只有一个粗野的人才能对他独特性的权利提出置疑。”
  “不管是独特还是不独特,我看他对你的治疗还是不错的。”
  “这当然,但这里的所有人都觉得,他的医疗诊所对他来说是一种副业,妨碍了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一大堆更重要的计划中。比如说,明天,他就要演奏打击乐了!”
  “等一等,”雅库布说,打断了奥尔佳的话,“这么说,那个传说,可是真的啦?”
  “当然啦!整个疗养院都贴满了海报,宣布了著名的小号手克利玛明天来这里演出的消息,斯克雷塔大夫将在音乐会中为他伴奏打击乐。”
  “真是令人难以相信,”雅库布说,“听到斯克雷塔执意要表演打击乐的消息,我倒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惊讶的。斯克雷塔是我所认识的最大的梦想者,但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他实现过哪怕只是一个梦想。当我们在大学里彼此认识时,斯克雷塔没有什么钱。他经常口袋里连一枚硬币都没有,而他总是想象出一些好玩意,想以此挣钱。在那个时候,他制定了计划,先搞到一只威尔士雌猎犬,因为有人对他说过,这一品种的小崽能卖到四千克朗一条的价。他立即算了一笔账。母犬每年可以下两窝狗崽,每窝五个。二五一十。十乘四千就是每年四万克朗。他什么都想好了。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大学餐厅经理的资助,后者答应他,每天都把厨房的剩饭剩菜提供给他的狗。他为两个女大学生代写毕业论文,代价是她们每天出去为他遛狗。他住在一个学生公寓里,那里是禁止养狗的。于是,他每星期都送一束玫瑰花给公寓的女主任,直到她答应他可以破例行事。在整整的两个月里,他都在为他的母狗作着精心的准备,但是,我们大家全都知道,他永远也得不到它。他应该花四千克朗把它买来,但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钱借给他。没有人拿他的话当真。所有人都把他看成一个梦想家,当然他狡诈得天下无双,而且胆大妄为,不过都只是在想象的王国中。”
  “这简直太有趣了,但是我依然不明白你对他的奇特偏爱。人们甚至不能相信他。他根本无法准时到达,头天答应的事情第二天就忘得干干净净。”
  “不完全是这样。他过去帮过我很大的忙。实际上,没有人给过我跟他同样大的帮助。”
  雅库布把手探进上衣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绢纸。他把绢纸打开,露出了一粒浅蓝色的药片。
  “这是什么?”奥尔佳问道。
  “毒药。”
  一时间里,雅库布细细地品味着年轻姑娘满腹疑虑的寂静,然后说:“自从十五年以来,我一直把这片药带在身上。在我的铁窗岁月之后,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至少应该有一点确信:确信能把握住自己的死亡,能选择死亡的时间和方式。有了这种确信,你就能忍受很多的事。你心里知道,当你愿意的时候,你是能够摆脱它们的。”
  “这片毒药,你是怎样弄到手的?”
  “斯克雷塔早先在一个试验室里当生物化学家。开头,我找的是另一个人,但是那人认为,他的道德义务不允许他把毒药给我。而斯克雷塔,他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就自行配制了这片药。”
  “也许因为他是个独特的人。”
  “也许吧。但是,尤其是因为他理解我。他知道我不是一个歇斯底里的人,不会热衷于那些自杀的喜剧。他明白,对我来说最要命的是什么。我今天就把这药片还给他。我再也不需要它了。”
  “所有的危险都已经过去了吗?”
  “明天一早,我就要最终地离开这个国家。我应邀去一个大学工作,我得到了官方的准许。”
  终于,这话总算说出来了。雅库布瞧着奥尔佳,看到她笑了。
  “你终于成功了,我实在太为你高兴了。留在这里,你永远是一个可疑的人。他们甚至都不允许你从事你的职业。他们就是这样时时刻刻地鼓吹着热爱祖国。怎么热爱一个你都被禁止在那里工作的国家?我可以对你说,我对我的祖国并不抱有任何的爱。这是我的不对吗?”
  “我不知道,”雅库布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至于说到我,我对这个国家还是相当依恋的。”
  “也许是我的不对,”奥尔佳继续说,“不过我在这里感到孤立无援。还有什么能让我对它有依恋呢?”
  “即便是痛苦的回忆,也是一线使我们介入的联系。”
  “使我们介入什么?滞留在我们诞生的国家中吗?我不明白,人们怎么可能不把自己肩上的重压甩掉而谈论自由。就好比,一棵树长在它不能生长的地方,就不能说它生得其所。树木只有长在能得到清凉的地方才算生得其所。”
  “那你呢,你在这里找得到足够的清凉吗?”
  “总而言之,是的。现在,人们总算允许我学习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将学我的理科,我不想听人说起任何别的。这个制度不是我发明出来的,我对此没有丝毫的责任。不过,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呢?”
  “明天。”
  “这么快啊?”她握住了他的手,“我求求你。既然你已经好心好意地来跟我告别来了,你就别那么着急地走吧。”
  这跟他期待的总是不一样。她的行为举止既不像一个偷偷爱着他的年轻女郎,也不像一个对他抱有孝敬之情、精神之爱的养女。她怀着一种极富说服力的柔情,向他伸出了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重复道:“别那么着急!假如你来这里停留一下只是为了向我告别,那对我也没有任何意义。”
  雅库布几乎有些不知所措。“我们走着瞧吧,”他说,“斯克雷塔也想说服我在这里多呆一些时间。”
  “你当然应该在这里多呆一些时间,”奥尔佳说。“无论如何,我们彼此给对方的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现在,我又该回去泡浴了……”但思索了一会儿后,她肯定地说她哪里也不去了,既然雅库布来这里了。
  “不,不,你应该回去泡浴。不应该忽视你的治疗。我陪你去吧。”
  “真的?”奥尔佳问道,嗓音中分明充满着幸福。随后,她打开柜子,寻找着什么东西。
  浅蓝色的药片放在桌子上,在折叠的纸上,奥尔佳,这个雅库布对其显示过存在意义的世界上惟一的人,正俯身在打开的衣柜里,背对着毒药。雅库布想,这片浅蓝色药片是他生命的戏剧,一出被抛弃的、几乎被遗忘的、可能没有意思的戏剧。他对自己说现在是摆脱这没意思的戏剧的时候了,该对它迅速地告别,把它留在自己的身后。他把药片包在纸里,塞进自己上装的胸口衣兜里。
  奥尔佳从衣柜中找出一个袋子,往里面放了一条毛巾,关上了柜门。“我准备好了,”她对雅库布说。
  
  7
  
  谁也不知道多长时间以来,露辛娜一直坐在公园的一把长椅上,她无法动弹,毫无疑问,因为她的思想凝滞不动,固定于惟一的一点上。
  就在昨天,她还相信小号手对她说的话。不仅是因为那话听起来舒服,而且还因为那话更为简单:这样,她可以带着宁静的意识,拒绝一次搏斗,她实在没有力气来作那样的一番搏斗了。但是,自打她的同事们嘲讽起她之后,她又重新怀疑起他来了,想起他时也带着一种记恨,从骨子里头担心自己还不够狡猾,不够固执,不能够征服他。
  她毫无好奇心地撕去了弗朗蒂塞克给她的小盒子的包装纸。里面是一块浅蓝色布料的东西,露辛娜明白,这是他送的礼物,一件睡衣;他想每天都看到她穿在这样的睡衣中;每一天,许多天,她的整整一生。她凝视着衣料浅蓝的颜色,觉得似乎看见了这蓝色的点化了开来,延伸开来,变成了一大摊水沼,仁慈与忠诚的水沼,奴颜婢膝的爱情的水沼,最终将把她吞没。
  她更憎恨谁呢?是不想要她的那一位呢,还是想要她的那一位?
  她就这样被那两种仇恨钉在了长椅上,对她周围发生的一切全都漠然不知。一辆小面包车停在了人行道边,后面跟着一辆紧闭着门的绿色卡车,从那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狗吠,一时尖叫,一时狂吼,一直传到露辛娜的耳畔。面包车的车门打开了,下来一些老先生,都戴着一个红袖章,手中都拿着一根顶上武装有一个铁丝套环的杆子。
  疗养者们正在公园里散步,孩子们在嬉戏着,所有人全都一下子停下来,惊讶地瞧着这些老先生们紧握长杆子发动进攻。
  露辛娜也从沉思中惊醒,惶惑地观察着发生的事。她在那些老先生中认出了她的父亲,不无厌恶却又毫不惊奇地观察着他的举动。
  一条杂种狗在一棵桦树底下的一片草坪上溜达。一个老先生开始朝它跑去,那狗傻怔怔地瞧着他。老头挥动杆子,想把铁丝套环对准狗的脑袋。但杆子太长了,衰老的双手太无力了,老头错过了目标。铁丝套环在狗脑袋周围晃动,而狗则好奇地瞧着这玩意。
  但是,已经有另一个胳膊更强壮的退休者跑来帮助这位老头了,小狗终于成为了铁套环的俘虏。老头拉动杆子,铁丝卡紧了那毛茸茸的脖子,狗发出尖叫声。两个退休者哈哈大笑着,拖着那条被套住的狗,从草坪走向停在边上的卡车。他们打开卡车的大门,门里顿时传出乱糟糟的狗吠声;他们把杂种狗扔进了卡车。
  对露辛娜来说,她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她自己故事的一个因素:她是一个被夹在两个世界之间的不幸女人:克利玛的世界要抛弃她,而她想摆脱的弗朗蒂塞克的世界(平庸和厌烦的世界,失败和俘获的世界)却来这里寻找她,就像是这一支搜捕队那样,似乎它也打算把她套在这样的一个铁丝圈之中拉走。
  露辛娜不想再看到她的父亲及其同伙。但是,上哪里去呢?在她的小房间,她有一本侦探小说还没有读完,但它引不起她的兴趣,电影院里正在演一部她已经看过的电影,在里奇蒙大厦的大厅中,有一台电视机,它总是播放着节目。她选定了去看电视。她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在四处传来的老头儿们的喧闹声中,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肚子里的内容,她对自己说这是一个神圣的内容。它将改变她,它将使她变得高贵。它将使她有别于那些正在捕狗的狂热者。她对自己说她没有权利妥协,她没有权利让步,因为,在她的肚腹中,她怀着她惟一的希望;她惟一的进入未来的入场券。
  来到公园的尽头后,她发现了雅库布。他正站在里奇蒙大厦前的人行道上,他观望着公园的那一幕。她只见过他一次面,在吃午饭的时候,但她还记得他。暂时成了她女邻居的那个疗养者,就是每当她把收音机开得稍微响一些便使劲敲墙壁的那一位,是如此地令她反感,以至于一切跟她有关的人和事,露辛娜都以一种不无厌恶的关心加以注意。
  这个男人的脸不讨她喜欢。她觉得它颇含讥讽,而露辛娜憎恶讥讽。她总是想,讥讽(任何形式的讥讽)就像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哨兵守在露辛娜一心想要进入的未来的入口处,而且那个哨兵拿一道探询的目光检查着她,一摇脑袋就把她给打发掉了。她挺起胸膛,决心以她乳房的挑衅性的傲慢,以她肚腹的高傲的自豪,从这个男人跟前走过去。
  而这个男人(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突然开口,以一种温柔而又甜美的嗓音说:“到这里来……来跟我在一起……”
  一开始,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话。他嗓音中的温柔令她张皇失措,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但是,随即,等她一回头,她发现一条嘴脸有些像人但又丑陋至极的大胖斗拳狗,正跟在她的身后呢。
  雅库布的声音吸引来了狗。他一把抓住狗项圈:“来跟我在一起……不然的话,你就没有一丝活命的机会了。”狗朝雅库布抬起一个信任的脑袋,它的舌头耷拉下来,像是一面快活地飘扬着的小旗。
  这短短的一秒钟里,充满了一种可笑的、微不足道的但又很显然的侮辱:男人既没有察觉到她挑衅性的傲慢,也没有察觉出她高傲的自豪。她以为他在跟她说话,他却是在跟一条狗说话。她从他面前走过,停在了里奇蒙大厦的台阶上。
  两个老头儿拿着长杆子刚刚穿越了街道,急冲冲地朝雅库布赶来。
  雅库布假装没有注意到老头儿们,继续走他的路,但是,在他身后,一根长杆已经慢慢地沿着他的身体落下,铁丝套圈在斗拳狗的头顶上笨拙地晃来晃去。
  雅库布抓住杆子的顶端,猛地一把推开。
  第三个老头跑过来,喊道:“这是对公共秩序的一种冒犯!我要叫警察了!”
  另一个老头儿的谴责声十分尖利:“它在公园里乱跑!它跑到了儿童的游戏场,这是禁止的!它在孩子们的沙土堆上撒尿!您喜爱狗超过了喜爱孩子。”
  露辛娜在高高的台阶上瞧着这一场好戏,她刚才只是在她的肚腹中感觉到的自豪,现在扩散到了她全身,使她浑身充满了一种固执的力量。雅库布和狗一级一级台阶地上来,靠近了她,于是,她对雅库布说:“您没有权利带着一条狗进入此地。”
  雅库布镇定自若地辩解着,但她不能再让步了。她挺直身子,岔开双腿,站在里奇蒙大厦宽宽的大门口,她重复道:“这是一个为疗养者居住的大厦。这里,禁止狗入内。”
  “请问小姐,您为什么不也拿一根带套圈的长杆子呢?”雅库布说,他想带着狗闯进门去。
  露辛娜在雅库布的话音中听出了她那么憎恨的讥讽味道,它把她打发回了她原来呆的地方,打发回了她不想再去的地方。激动迷蒙了她的眼睛。她一把抓住牵狗的项圈。现在,他们俩都抓着项圈。雅库布往里拉,她则朝外拉。
  雅库布抓住露辛娜的手腕,把她的手指头从项圈上掰开,掰得那么猛,连她的身子都摇晃了起来。
  “您更喜欢看到鬈毛狗,而不是摇篮中的婴儿!”她冲他喊道。
  雅库布回身一转,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彼此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和赤裸裸的仇恨焊接得死死的。
  
  8
  
  斗拳狗在房间里好奇地溜达,丝毫没猜到它刚刚死里逃生。雅库布躺在长沙发上,问自己该拿它怎么办。对他来说,装备有长杆子的老头们已经跟监狱看守、预审法官们混淆成了一体,还有那些通风报信的告密者,他们总是窥伺邻居的秘密,哪怕在购物时谈论政治,他们都要去打小报告。到底是什么促使这些人做出了那样可鄙的行为?是凶狠之心吗?当然没错,但是还有对秩序的渴望。因为,对秩序的渴望要把人类世界转变为一种无机的统治,在这世界中,一切的运行,一切的运作,全都服从于一种非人的意志。对秩序的渴望同时还是对死亡的渴望,因为生命即是对秩序的永久违背。或者,反过来说,对秩序的渴望是一种正当的借口,藉此,人对人的仇恨就堂而皇之地掩盖了人的罪孽。
  随之,他想起了那个年轻女郎,那个竭力阻止他带着狗进入里奇蒙大厦的金发女郎,他对她生出一种痛苦的仇恨。装备着长杆子的老头们并不激怒他,他很了解他们,他体会得到,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们存在着,而且应该存在着,他们永远是他的迫害者。但是,这个年轻的女郎,这是他的失败。她长得很漂亮,她不是作为迫害者,而是作为观众出现在这一场戏里,她被场景所刺激,把自己认同于一个迫害者。一想到那些旁观者时刻准备着揪住牺牲者去送死,雅库布的心中就始终惊惶不已。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刽子手已变成了一个亲近而又熟悉的人物,而被迫害者的身上则有某种东西在散发出贵族的臭气。大众的心灵以前把自己同化为痛苦的被迫害者,今天却要同化为迫害者的痛苦。因为在我们的世纪,对人的捕猎就是对特权者的捕猎:对那些读书的人和养着一条狗的人。
  他感觉到手掌底下动物那热乎乎的躯体,他对自己说,这个年轻的金发女郎是来向他宣告命运的,她以一个秘密的符号,宣告他在这个国家中将永远得不到爱,她受人民的委派,她随时准备抓住他,把他送交给那些用带铁丝圈套的长杆子威胁着他的人们。他紧紧地抱住了狗,把它搂在怀里。他想他不能把它留在这里听任命运的摆布,他应该把它带走,作为一个经历迫害的见证者,作为一个逃脱迫害的幸免者,远远地离开这个国家。然后,他对自己说,他要把这条欢快的狗藏在这里,作为一个逃避警方的流亡者,他觉得这一念头很有喜剧性。
  有人敲门,斯克雷塔大夫走了进来说:“你总算回来了,正是时候。我整个下午都在找你。你溜到哪里去了?”
  “我去看了奥尔佳,然后……”他想讲述狗的故事,但斯克雷塔打断了他:
  “我本该想到的。我们有那么多的事情要谈论,你却这样的浪费时间!我已经对伯特莱夫说了,你在这里,我已经安排好了,让他邀请我们两个聚一聚。”
  这时候,狗从沙发上跃下,来到大夫身边,挺起身子,只用后腿站立,把前爪伸到大夫的胸前。斯克雷塔挠了挠狗的脖子。“嘿,波博,是呀,你真好……”他说,一点儿都没有惊讶的样子。
  “它叫波博?”
  “是啊,它是波博,”斯克雷塔说,他解释说,这狗是一家旅店的老板的,旅店位于离小城不远的森林里;所有人都认识这条狗,因为它四处溜达。
  狗明白他们在说它,这使它很开心。它使劲摇着尾巴,想来舔斯克雷塔的脸。
  “你是一个细腻的心理学家,”大夫说,“今天,你必须帮我好好地研究他一番。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好了。我对他有一些重大的计划。”
  “卖圣徒像吗?”
  “圣徒像,那是一件蠢事,”斯克雷塔说,“我要做的,是一件远远更为重要的事。我想让他认我做养子。”
  “认你做养子?”
  “认我做他的儿子。这对我来说至关紧要。假如我成了他的养子,我就自动取得了美国国籍。”
  “你想移民吗?”
  “不。我在这里从事了一些长期的试验,我不打算中止它们。此外,我今天必须找你谈一谈,因为我需要来参与这些试验。但是,有了美国国籍的话,我就将获得一本美国护照,我就可以在全世界自由旅行。你很清楚,如果没有这些,一个普通人是永远也不能走出这个国门的。而我是那么渴望去冰岛。”
  “为什么偏偏是冰岛呢?”
  “那是捕鲑鱼的最好角落,”斯克雷塔说。然后,他又接着说:“让事情变得有些复杂的是,伯特莱夫只比我大七岁。我必须对他解释清楚,养父的身份是一个法律上的身份,它跟亲子关系中的父亲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从理论上说,即便他比我更年轻,他照样可以成为我的养父。他也许会明白的,但他有一个很年轻的妻子。她是我的一个病人。还有,她后天就要到这里来。我已经派苏茜去了布拉格,让她到飞机场去接她。”
  “苏茜知不知道你的计划?”
  “当然知道。我已经嘱咐她,不惜一切代价来赢得她未来婆婆的好感。”
  “那个美国佬呢?他说什么了吗?”
  “这正是最难的地方。这家伙无法理解我的言外之意。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请你好好地研究他一番,然后告诉我怎么跟他打交道才好。”
  斯克雷塔瞧了瞧他的手表,说伯特莱夫正在等着他们。
  “可是,我们拿波博怎么办呢?”雅库布问道。
  “你是怎么把它带来的?”斯克雷塔说。
  于是,雅库布向他朋友解释了一通,他是怎么救了那条狗一命,但是,斯克雷塔还沉浸在他的思绪中,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讲述。当雅库布说完后,他说:
  “旅店的老板娘是我的一个病人。两年前,她生了一个很漂亮的娃娃。他们很喜欢波博,你可以明天把狗给他们带回去。而眼下,我们就给它吃一片安眠药好了,让它不要再惹我们的麻烦。”
  他从一个衣袋中掏出一管药,从中取出一片。他唤着狗,掰开它的嘴,把药片扔进它的喉咙口。
  “一分钟之后,它将会乖乖地熟睡。”他说,随后跟雅库布一起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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