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告别圆舞曲
作者:米兰·昆德拉
1
当克利玛从很轻的睡眠中醒来时,天色还是黑的。他想在露辛娜去上班之前找到她。但是,如何对卡米拉解释,他在天亮之前要出去一趟呢?
他瞧了瞧手表:现在是清晨五点钟。假如他不想错过见露辛娜的面,他就必须马上起床,但他却找不到借口。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但他又能怎么办呢!他起了床,开始轻轻地穿衣,生怕吵醒了卡米拉。他系上衣服纽扣的时候,听见了她的声音。这是一个细小的尖嗓音,像是从半醒半睡中发出来的:“你去哪里啊?”
他走到床前,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睡吧,我去去就回。”
“我陪你去吧,”卡米拉说,但是,她接着马上又睡着了。
克利玛迅速走出房间。
2
这可能吗?他还在来回踱步吗?
是的。但是,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发现克利玛出现在里奇蒙大厦的门口。他赶紧躲藏起自己,并开始悄悄地跟踪他,一直跟到卡尔-马克思公寓。他走过门房(看门人在睡觉),停在了走廊的角落,露辛娜的房间就在那里。他看到小号手敲响了女护士房间的门。没有人给他开门。克利玛又敲了好几下,然后,他转身走了。
弗朗蒂塞克跟在他后面,急冲冲地跑出了大楼。
3
露辛娜通常在五点半醒来。这一天,在那么甜美地昏睡了一夜之后,她没有多睡一会儿。她起了床。穿上衣服,踮着脚尖走进了隔壁的小房间。
伯特莱夫侧身睡着,他的呼吸深沉,他的头发,白天始终得到精心的梳理,现在却乱蓬蓬的,露出秃顶的头皮。在睡眠中,他的脸显得更加灰白,更加苍老。一瓶瓶的药摆在他的床头柜上,使露辛娜联想起医院来。但是,这一切根本就不让她觉得别扭。她瞧着他,她热泪盈眶。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像昨天那样美好的夜晚。她体验到一种奇特的欲望,想在他面前跪下。她没有跪下,但她朝他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在外面,快到疗养院的时候,她看见弗朗蒂塞克迎面朝她走来。
要是在昨天,这一相遇恐怕会让她震惊。尽管她爱上了小号手,弗朗蒂塞克对她来说依然非常重要。他和克利玛构成了不可分割的一对。一个体现为平庸的现实,另一个则是美好的梦幻;一个要她,另一个则不要她;对一个,她想躲避,对另一个,她则渴望拥有。这两个男人中,每一个都确定了另一个的存在意义。当她决定,她怀上的是克利玛的孩子时,她并没有因此而把弗朗蒂塞克从自己的生活中一笔勾销;相反:是弗朗蒂塞克促使她作出这个决定的。她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就如同在她生命的两极之间;他们是她的星球的北极和南极,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星球。
但是,这一天早上,她突然明白到,这并不是惟一可居住的星球。她明白到,没有了克利玛,没有了弗朗蒂塞克,她可以照常活着;她完全没有理由着急慌忙;时间完全有的是;她可以由一个睿智而又成熟的男人带领着,远离开青春凋谢得如此快的这个中了魔的领地。
“你在哪里过的夜?”弗朗蒂塞克劈脸问道。
“这跟你没有关系。”
“我去了你家。你没有在你的房间里。”
“我在哪里过的夜,这跟你绝对没有任何关系,”露辛娜说,她停也不停地就要穿过疗养院的大门。“你再也别来找我了。我禁止你来找我。”
弗朗蒂塞克怔怔地站在疗养院的大门前,由于他走了整整一夜的路,脚疼得厉害,他便坐在了一把能监视到大门的长椅上。
露辛娜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楼梯,来到二层楼,走进一个空旷的候诊厅,那里供病人使用的长椅和扶手椅全都靠墙而排。克利玛正坐在她上班的那个科室的门前。
“露辛娜,”他站起身说,他瞧着她,目光中充满着绝望。“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请你理智一些!我会跟你一起去的!”
他的忧虑变得赤裸裸的,毫无遮掩,完全剥去了这几天来他一直竭力伪装的情感煽动的外衣。
露辛娜对他说:“你想甩了我。”
他害怕了:“我不想甩掉你,正相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能在一起生活得更幸福。”
“撒谎!”露辛娜说。
“露辛娜,我求求你了!你要是不去的话,我们就会陷于不幸之中!”
“谁对你说过我不去了?我们还有三个小时呢。现在才六点钟。你可以安安稳稳地回去睡觉,你老婆正在床上等着你呢!”
她猛地关上了门,匆匆穿上她的白大褂,对她那个四十多岁的女同事说:“帮我一个忙行吗?我九点钟时有事要出去一下。你能不能替我一个小时的班?”
“这么说,你还是被他说服了,”她的同事说,语气中含着指责的意思。
“不,我坠入了情网,”露辛娜说。
4
雅库布走到窗户前,打开窗子。他还在想着那片浅蓝色的药,他实在无法相信,自己昨天真的把它给了那个陌生女子。他凝望着蔚蓝的天空,尽情地呼吸着秋天清晨的清凉空气。他看到窗户外的世界还是那么正常、平静、自然。昨天跟女护士之间的小插曲一下子显得荒唐而又不现实。
他拿起电话筒,拨通了温泉浴护理中心的电话。他要求跟女子部的露辛娜护士通话。他等了很长时间,然后,一个女人的嗓音响了起来。他重复说,他要跟露辛娜护士说话。那嗓音回答说,露辛娜护士现在正在浴池工作,她不能前来接电话。他说了声谢谢,就挂了电话。
他感觉到一种巨大的轻松:女护士还活着。装药的药瓶上写着一日三次的字样,昨天晚上她无疑已经服了一片,今天早上又服了一片,这么说,她早就服下了雅库布的那片药。突然,一切在他眼前变得再明白不过了:那片浅蓝色的药片,他一直把它当作自己自由的保证而藏在衣兜中,其实是一片假药。他的朋友给了他假想的毒药。
他怎么就一直没有产生过这一想法呢?早在那个时候,他就觉得斯克雷塔的做法稍稍有点离奇,他给他的那片毒药,外表像是机器制造的普通药。尽管他知道,斯克雷塔作为一个生物化学家,是能够接触到毒药的,但他仍不能明白,他怎么能够动用工业机械来压造药片。但是,他当时没有提出疑问。尽管他怀疑一切,他却相信他的药片,就像人们相信福音书。
雅库布一声不吭地望着蔚蓝的天空:今天,他给我带来了轻松和宁静。同时,他剥夺了我对他的幻想;他从我心中抢走了我的斯克雷塔。
5
露辛娜的同意使克利玛陷入了一种甜美的不知所措中,但是,世界上最大的报偿一时也不能把他从候诊厅中引诱出来。露辛娜昨天夜里莫名其妙的消失,像一个沉重的带威胁性的谜,留在他的记忆中。他决定在这里耐心地等她,生怕有人会劝她改变主意,把她带走,把她抢走。
大约九点还差一刻的时候,露辛娜重新出现了,穿的是上街时的衣服。他紧紧地跟上她的脚步,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出了疗养院大楼。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弗朗蒂塞克正躲在公共花园的树丛后,跟踪着他们。
6
雅库布只剩下跟奥尔佳和斯克雷塔告别了,但是,在此之前,他还想独自一人在公共花园中溜达一会儿(最后一次),怀着留恋之情再看一眼那些像火焰一样的树木。
他出门来到走廊上时,一个年轻女子正好关上了对面房间的门,她高挑的身影立即吸引了他的目光,当她转过身来时,他被她的美丽惊呆了。
他跟她打了一个招呼:“您是斯克雷塔大夫的朋友?”
女人亲切地莞尔一笑:“您是怎么知道的?”
“您这个房间是斯克雷塔大夫专门为他的朋友留的,”雅库布说,接着,他作了自我介绍。
“很高兴认识您。我是克利玛夫人。大夫把房间给了我丈夫。我在找他,他可能跟大夫在一起。您知不知道我上哪里能找到他?”
雅库布怀着一种极其愉快的心情,注视着眼前的年轻女子,他一下子想起来(又一次!),今天是他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天,连最细小的事情也会由此获得一种特殊的意义,并成为一个象征性的征兆。
但是,这一征兆对他意味着什么呢?
“我可以陪您去见斯克雷塔大夫,”他说。
“我就不胜感激了,”她答道。
是的,这一征兆对他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这只是一种征兆,再无别的。两个小时之后,雅库布就将离去,而这个漂亮的尤物,她什么也不会在他身上留下。这个女人仅仅是作为拒绝的符号出现在他面前的。他跟她的邂逅仅仅是为了让他坚信,她决不可能属于他。他跟她的邂逅只是说明,他的离去将使这一形象在内的一切全都消失殆尽。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说,“今天,兴许是我这一辈子跟斯克雷塔大夫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但是,这女人为他带来的征兆,还对他说了更多的东西。这一征兆,在最后的一刻,前来向他预告了美的存在。是的,美,雅库布几乎有些惊恐地明白到,他还几乎从来没有认识过美,他从美的旁边走过却视而不见,他从来没有为了美而生活过。这个女人的美使他激昂。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情感,从一开始起,在他所有的算计中,就有了一个错误。他忘了考虑到一个因素。他似乎觉得,假如他早一些认识这个女人,他的决定就将会不一样。
“您怎么会是最后一次去见他的面呢?”
“我要出国了。要去很长时间。”
他的生活中并非没有过漂亮的女人,只不过,她们的魅力对他来说始终只是一种次要的东西。促使他走向女人的,是一种复仇的欲望,是忧愁和不满足,或者是同情和怜悯,对于他,女人的世界跟他在这个国家里参与的那出苦涩的戏剧混淆在一起,在那剧中,他既是迫害者,又是受迫害者,他经历了那么多的斗争,却没有过抒情的田园牧歌。但是,这个女人从天而降,突现在他眼前,她远离着这一切,远离着他的生活,她来自外界,她出现在他面前,不仅作为一个美丽的女子出现,而且作为美本身,她向他预告,人们可以在这里别样地生活,为了别的东西生活。她向他预告,美要胜过正义,美要胜过真理,它更为真实,更不容争辩,而且更容易得到,美高于一切东西,而在眼下,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它。这个美丽的女子来到了他面前,是为了告诉他,他不要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一切,不要以为他在这里的生活已经尝试了所有的可能性。
“这真是一件让我羡慕的事,”她说。
他们一起走着,穿过公共花园,天空蔚蓝一片,公园里的树叶有的发黄,有的发红,雅库布一再对自己说,树叶就是火焰的形象,那里燃烧着他往日里所有的奇遇,所有的回忆,所有的机遇。
“我没有什么可羡慕的。我有一种感觉,眼下,我似乎不应该离开。”
“为什么?在最后的一刻,您开始喜欢上这里了吗?”
“我喜欢上的是您。您让我喜欢得要命。您美丽无比。”
不知怎么的,这些话就从他嘴里出来了,然后,他想,他有权利把一切都对她说出来,因为他几个小时以后就要离开了,他的话不会有什么后果的,无论对他,还是对她。这种突然发现的自由使他有些醉意盎然。
“我曾经盲目地生活着。盲目地。今天,我第一次明白到,美是存在着的。我跟它失之交臂。”
对他而言,她跟音乐以及绘画融成了一体,引导他进入他从未涉足过的这个王国,她跟他周围那五颜六色的树木融成一体,突然,他在那些树木中再也看不到什么征兆或者涵义(一场火灾或者一次焚化的形象),只看到被神秘地唤醒的美的陶醉,那是接触了这个女子轻灵的脚步,清亮的嗓音之后被唤醒的美。
“我真愿意付出全部的努力来得到您。我真愿意抛弃一切,来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那只是为了您,也只是由于您。但是,我不能够,因为现在,我真的已经不再在这里了。我本应该昨天离开,今天还留在这里的,只是我晚走一步的影子而已。”
啊,是的!他刚刚才明白,为什么命运要让他邂逅她。这一邂逅发生在他的生活之外,在他被掩盖的命运另一面的某个地方。在他个人传记的反面。但是,他是那么自由地跟她交谈着,一直到那一刻,他猛然醒悟:其实,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她说出他想要的一切。
他碰了碰她的胳膊,说:“斯克雷塔大夫的诊疗所就在这儿。二楼。”
克利玛夫人久久地瞧着他,雅库布深情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湿润而又温柔,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他又一次碰了碰她的胳膊,转身离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身子,他看见,克利玛夫人还一直留在原地。目送着他走远。他好几次转过身;她始终在目送着他。
7
二十来个焦躁不安的女人坐在候见厅里;露辛娜和克利玛找不到座位。一个女护士走了出来,克利玛说了斯克雷塔大夫的名字。过了一会儿,大夫出现在门口,递过一张表格给克利玛,请他先填好表,然后耐心地等待。
克利玛把表格按在墙上,开始填写各个栏目:姓名、出生日期、出生地点。露辛娜在一旁告诉他。随后,当他填到父亲姓名这一栏时,他犹豫了。他看到这一羞辱之名白纸黑字地出现在眼前,他还得把自己的姓名写上去,觉得实在有些可怕。
露辛娜瞧着克利玛的手,注意到他在颤抖。这使她很开心。“怎么了,你倒是写呀!”她催促道。
“应该写哪个名字呢?”克利玛嗫嚅道。
她觉得他胆怯,窝囊,不由得更轻视他了。他什么都怕,他怕负责任,怕在一张公文表格上签下他自己的名字。
“你这是怎么回事!谁是父亲,这不是明摆的吗!”她说。
“我觉得这写不写都没有什么太要紧的,”克利玛说。
她不再理他了,但在她的内心中,她已然坚信,这个窝囊的家伙对她是有罪的;她为能够惩罚他而感到愉快:“假如你想撒谎,我怀疑没有人会相信你的。”等他在方格中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叹了一口气,又补了一句:“无论如何,我现在还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怎么?”
她瞧着他惊恐万状的脸,说:“在进手术室流产之前,我还会改变主意。”
8
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中,双腿搁到了桌子上,匆匆地翻着一本侦探小说,那是她为消磨温泉城无聊的时光而买来阅读的。但是,她根本集中不起注意力来,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和言行不断在她的脑海中重现。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令她兴奋无比,她尤其满意她自己的行为。她终于成了多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那样;她不再是男性意愿的牺牲品了,她已经成了她自己的奇遇的创造者。她已经彻底抛弃了雅库布让她扮演的天真无辜的孤儿角色,相反,她自己反倒依照她的愿望把他给改造了。
她觉得自己很优雅,很独立,很勇敢。她瞧着她的腿,紧紧地裹在一条紧窄的蓝色牛仔裤中,高高地跷在桌子上,当有人敲响了房门时,她欢快地叫道:“来吧,我正等着你呢!”
雅库布走了进来,一脸忧郁的神色。
“嗨!”她说,双腿一时间里依然搁在桌子上。她看出雅库布的神态有些茫然,这使她很开心。随后,她跳下脚,朝他走去,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你是不是还要呆一会儿?”
“不,”雅库布忧伤地说,“这一次,我真的是来向你告别的。我一会儿就走。我想,我还能最后一次陪你去温泉。”
“好的,”奥尔佳开心地说,“我们一起走吧。”
9
雅库布满脑子都是克利玛夫人的美丽形象,他必须克服某种嫌恶,才能来向奥尔佳告别,从昨天晚上以来,奥尔佳在他心灵中留下的只有难堪和污秽。但是,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在她面前毫不流露的。他命令自己行为要极有分寸,不能叫她猜到,他们的嬉戏给他带来的愉悦和快乐少到了什么地步,而要让她为他保留着最美好的回忆。他显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以一种悲切的语调,说了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轻轻地碰触她的手,还时不时地抚摩一下她的头发,当她盯着他瞧的时候,他竭力装作忧愁的样子。
走在路上时,她建议再去喝一杯葡萄酒,但是雅库布打算让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变得越简单越好,因为他觉得再那样拖下去实在太累。“真是太难受了,这告别。我不想延长它,”他说。
在温泉疗养院的大门前,他握住了她的双手,久久地看着她的眼睛。
奥尔佳说:“雅库布,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昨天,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我很高兴你终于放弃了扮演老爸的角色,成为了真正的雅库布。昨天,那真是妙极了。不是妙极了吗?”
雅库布终于明白,他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明白。这个微妙的姑娘在他们昨天爱意浓浓的夜晚,是不是只看到了一种简单的乐趣?她是不是被一种脱离了任何感情的肉欲推向他的?对她来说,惟一一个爱情之夜的欢快回忆,要比永久分离的忧愁分量还更重吗?
他给了她一个亲吻。她祝贺他一路顺风,便消失在了大门里。
10
他已经在联合诊所的楼前来回徘徊了两个多小时,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提醒自己要冷静,反复告诫自己万万不可造次,但是他感到,再过一会儿,他就将没有力量控制自己了。
他走进了楼里。这个疗养地并不大,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他向看门人打听,他有没有看到露辛娜进来。看门人点了点头,说他看见她坐电梯上楼了。弗朗蒂塞克走进了候诊厅,看到有另一些女人坐着,但那里既没有露辛娜,也没有小号手。
“您没有见到一个年轻的女子,一个金头发的?”
一个女士指了一下办公室的门:“他们进去了。”
11
在房间里,有一张长长的桌子。克利玛挨着露辛娜的身边坐下,在他们的对面,端坐着斯克雷塔大夫和两位健壮的女士。
“我知道,”斯克雷塔大夫叹息道,“我接到了一个精神病科医生的报告,他向我强调说,克利玛夫人具有某种自杀意向。孩子的诞生会使她有生命危险,会毁掉一个家庭,而露辛娜护士将成为一个单身母亲。我们应该怎么办呢?”他说着又叹息了一声,他把那张表格推到两位女士面前,她们也跟着叹息起来,在指定的格子中签上了她们的姓名。
“请您下星期一上午八点来这里,来做手术,”斯克雷塔大夫对露辛娜说,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但是,请您留一下!”胖女人中的一个对克利玛说。露辛娜出门后,那女人接着说:“中止妊娠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是一个毫无危害的手术。它会伴随有大量的出血。由于您的不负责任,您将使露辛娜同志流失她的鲜血,所以,您只有用您自己的血偿还她才公平。”她把一张表格推到克利玛跟前,对他说:“请在这里签字。”
克利玛万分困惑,乖乖地签了字。
“这是一张加入无偿献血者协会的登记表。请从这边走,护士将立即为您抽血。”
12
露辛娜低着脑袋穿过候诊厅,只是在走廊中听到弗朗蒂塞克喊她时,才抬头看到了他。
“你从哪里来?”
她害怕他愤怒的语气,于是加紧了脚步。
“我在问你从哪里来。”
“这跟你没有关系。”
“我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露辛娜一声不吭。他们走出了大楼。
“那是堕胎事务委员会。我知道。你是想去堕胎。”
露辛娜加快了脚步,她几乎是在跑。弗朗蒂塞克跟在她身后跑。当他们来到浴疗中心的门口时,她说:“我禁止你跟着我。现在,我要去工作了。你没有权利在我工作时妨碍我。”
弗朗蒂塞克十分激动:“我禁止你对我发号施令!”
“你没有权利!”
“你才没有权利呢!”
露辛娜冲进了楼里,弗朗蒂塞克跟在后面。
13
雅库布心中甚是欣慰,一切全都结束了,只剩下一件事情要做:向斯克雷塔告别。从温泉中心,他沿着公园慢慢地走着,去往卡尔-马克思公寓。
远远的,沿着公园内的大道,迎面朝他走来一个女教师,身后还跟着二十来个幼儿园小男孩。女教师手里牵着一根长长的红绳子的一端,每个孩子都拉住这根绳子,排队跟着她走。孩子们走得很慢,女教师一边为他们指着各种乔木和灌木,一边说着它们的名称。雅库布停下脚步,因为他对植物学至今还是一窍不通,他总是很容易忘记,一棵槭树叫做一棵槭树,一棵千金榆叫做一棵千金榆。
女教师指着一棵叶子发黄、枝杈蓬乱的树说:“这是一棵椴树。”
雅库布瞧着孩子们。他们都穿着一件小小的外套,戴着一顶红色的贝雷帽。简直可以说他们都是小兄弟。他迎面瞧着他们,发现他们都有些相像,不是因为他们的服装,而是由于他们的长相。他注意到,其中有七个孩子长着一个明显高突的鼻子和一张大嘴。他们很像斯克雷塔大夫。
他回想起森林旅店的那个高鼻子男孩。大夫的优生学美梦难道不仅只是一个梦幻?难道说,在这个地方,伟大的斯克雷塔真的已经有孩子诞生了?
雅库布心想:十年后,二十年后,在这个国家里将有千百个斯克雷塔。他的心中再次升腾起奇特的感觉,他在这个国家中生活,却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似乎可以说,他一向生活在行动的中心。他经历了当今时事的最细微事件。他参与了政治,他差点儿为此而丢了性命,即便在他受到排斥的时候,政治依然一直是他最关心的事。他以为自己永远在聆听着那颗心在祖国的胸膛中跳动。但是,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聆听到了呢?真的是一颗心吗?难道它不就只是一只破闹钟吗?一只总是走不准的报废了的破闹钟吗?他的一切政治斗争不就仅仅是引诱他迷路的一簇簇鬼火,而不是别的吗?
女教师带着孩子们走在公园的大道上,而雅库布觉得心中总是浮动着那个美丽女人的形象,对那个美人的回忆,不断地把一个问题带进他的脑子:他是不是一直生活在一个跟他相像的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呢?他是不是把任何的事物全都看颠倒了呢?美是不是意味着比真更多的东西?那一天,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天使给伯特莱夫带来了大丽花?
他听到女教师在问:“这个呢,这是什么树呢?”
戴眼镜的小斯克雷塔回答说:“这是一棵槭树。”
14
露辛娜三步并作两步登上楼梯,竭力不回头瞧。她砰地踢开科室的门,马上钻进了更衣室。她贴身直接穿上了女护士的白大褂,深深地吐出了一记轻松的叹息声。跟弗朗蒂塞克的那一幕搞得她心慌意乱,但同时也让她奇怪地镇静下来。她感到他们俩,弗朗蒂塞克和克利玛,现在对她都是那么的陌生和遥远。
她从更衣间出来,走进了大厅,一些女人洗浴之后躺在那里的床上。
四十来岁的那个护士坐在门旁一张小桌子前。“这么说,你获得准许了?”她冷冷地问道。
“是的。谢谢你为我替班,”露辛娜说,她亲自给一个新来的女病人递过去一把钥匙和一条大被单。
女同事刚一离开,大门就又打开了,弗朗蒂塞克的脑袋探了进来。
“不对,这事不只是跟你有关。这关系到我们两个人。这事情,我也有话要说!”
“我请你马上离开!”她反击道,“这里是女子部,没有男人们的什么事!你马上滚开,不然,我叫人把你带走!”
弗朗蒂塞克顿时脸色大变,露辛娜的威胁词语令他愤怒得满脸通红,他气得反而走进了大厅,把大门摔得哐啷直响。“就算你叫人把我带走,我也根本不在乎,一点儿都不在乎!”他嚷道。
“我对你说了,马上滚开!”露辛娜说。
“我可算把你们看透了,你们俩!那个可恶的家伙!那个吹小号的!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说瞎话,走门路!他跟那个大夫,早把一切都替你准备好了,那不是,他昨天就跟大夫一起开了一场音乐会!但是我,这里的门道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决不让人杀死我的孩子!我是孩子的父亲,我有话要说!我禁止你杀死我的孩子!”
弗朗蒂塞克大叫大嚷,那些躺在床上、裹在被单中的女人,好奇地抬起了脑袋。
这一次,露辛娜也被彻底震惊了,因为弗朗蒂塞克大叫大嚷,而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平息这场争吵。
“那不是你的孩子,”她说。“那是你瞎编的。孩子不是你的。”
“什么?”弗朗蒂塞克又嚷起来,他朝大厅内部又逼进了一步,想绕过桌子,凑近露辛娜,“怎么!那不是我的孩子!我当然很清楚这一点啦!我完全知道,我!”
这时候,一个光着身子、浑身湿漉漉的女人刚从浴池中出来,朝露辛娜走来,想让她为她裹上被单,带到一张床上去。她突然发现,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站着弗朗蒂塞克,冲着她却视而不见的,她不禁吓了一大跳。
对露辛娜来说,这是个暂缓的时刻;她走近那女人,为她裹上被单,领她走向一张床。
“这家伙在这里干什么?”女士一边问,一边回过头来看弗朗蒂塞克。
“他是个疯子!这家伙头脑发昏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从这里出去。这家伙,我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露辛娜一边说,一边把那女士紧紧地包裹在一条热乎乎的毯子中。
一个躺着的女人冲弗朗蒂塞克喊道:“嗨,先生!您没事就别呆在这里了!快走开!”
“我告诉您吧,我就是有事,就要呆在这里!”弗朗蒂塞克固执地反驳道,一步都不退。当露辛娜回到他旁边时,他的脸不再涨红,而是变得苍白;他不再叫嚷,而是轻声地但又语调坚定地说:“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假如你想摆脱掉这个孩子,我也不打算活了。假如你杀死了这孩子,那么,你的良心上就欠下了两条人命。”
露辛娜迸出了一记深深的叹息,瞧着她的桌子。上面放着她的手包,里面有一瓶浅蓝色的药片。她倒出一粒药到手心中,一扬头吞了下去。
弗朗蒂塞克不再喊叫了,但用恳请的口吻说:“我求求你,露辛娜。我求求你。没有了你,我就无法活下去。我只有自杀一条路了。”
就在这时候,露辛娜感到腹中一阵强烈的疼痛,弗朗蒂塞克看到,她的脸因痛苦而抽搐,已经变了样,都快认不出来了,她的眼睛圆睁着,但没有目光射出,她的身体扭曲着,弯成两截,双手紧紧捂住了肚子。然后,他看到她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