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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圆舞曲

作者:米兰·昆德拉




  9
  
  “我想跟你一起远远地离开这里,”他说。他伸出一条胳膊,搂着露辛娜的肩膀,用左手握着方向盘。“到南方的某个地方。我们开车走在海边悬崖长长的公路上。你熟悉意大利吗?”
  “不熟悉。”
  “那么,答应我,跟我一起去那里吧。”
  “你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吧?”
  露辛娜只是出于谦虚才说的这句话,但是,小号手却立即为自己辩白起来,就仿佛这一声你是不是有些太夸张针对的就是他蛊惑人心的说法,是她一下子就把它揭穿了似的。然而,他已经无法再后退了:
  “是的,我太夸张了。我总是有些疯狂的念头。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是,我跟别的人不一样,我会实现我那些疯狂的念头。请相信我,再没有比实现疯狂的念头更漂亮的事情了。我真希望我的生活仅仅只是一系列疯狂的念头。我真希望我们再也不回温泉城去,我真希望就这样把车继续开下去,始终不停,一直开到大海边。在那里,我会在一个乐队中找到我的位置,我们沿着海岸,从一个疗养地走到另一个疗养地。”
  他把汽车停在一个地方,从那里可以看到一片美丽的景色。他们下了车,他提议去森林里散散步。他们走了起来,走了一会儿,他们坐到了一条木椅子上,那些椅子是在往昔年代里造的,那时候,人们很少开车出行,人们更习惯来森林里远足。他一直搂着露辛娜的肩,突然带着忧伤的口气说:
  “所有的人都以为我生活得很愉快。这可是最最严重的错了。实际上,我十分不幸。不光是这几个月以来,而且是好几年以来。”
  如果说,露辛娜认为去意大利旅行的想法实在有些过分,并且带着某种模模糊糊的疑虑对待它(她的同胞中很少有人能够去外国旅行),那么,克利玛最后几句话里弥散出的忧郁气氛,对她来说却带有一种惬意的芬芳。她嗅闻着,就像在闻着一块烤肉。
  “你怎么还会不幸呢?”
  “我怎么还会不幸……”小号手叹了一口气。
  “你那么有名,你有一辆漂亮的汽车,你有钱,你有一个漂亮的妻子……”
  “是的,兴许很漂亮……”小号手不无苦涩地说。
  “我知道了,”露辛娜说,“她不再年轻了。她的年纪跟你差不多,是吗?”
  小号手明白,露辛娜对他妻子的底细无疑已经了如指掌,不禁怒火中烧。但他还是继续说道:“是的,她的年纪跟我差不多。”
  “可是你,你还不老。你看起来像个小伙子,”露辛娜说。
  “只不过,一个男人需要一个更年轻的女人,”克利玛说,“而且,一个艺术家比随便什么人更是如此。我需要青春年华,你是不会知道的啊,露辛娜,我看重你的青春到了什么程度。有时候我也想,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感觉到一种狂热的欲望,要解放自己。一切从头重新开始,换一个活法。露辛娜,你昨天来的电话……我突然有了一种坚信,觉得那是命运传达给我的一个信息。”
  “真的吗?”她温柔地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立即就给你回了电话?一下子,我就感觉到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必须马上见到你,马上就见,马上……”他闭上了嘴,久久地盯着她看:
  “你爱我吗?”
  “是的,那你呢?”
  “我爱你爱得发狂,”他说。
  “我也是。”
  他朝她俯下身,把他的嘴巴压在她的嘴巴上。这是一张清凉的嘴,一张年轻的嘴,一张漂亮的嘴,柔软的嘴唇轮廓勾勒得很美,洁白的牙齿保护得很精心,一切都没有改变,一点儿没错,就在两个月之前,他屈服于诱惑,亲吻了这对嘴唇。但是,恰恰是因为这张嘴那时候诱惑了他,他透过欲望的浓雾隐约瞥见了它,却不知道它真正的模样:舌头像是一团火焰,津液就是一口令人陶醉的美酒。只是在现在,在丢失了它的诱惑之后,这张嘴才突然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成了真正的嘴,就是说,那个兢兢业业的口子,通过它,那女郎已经消化了若干立方米的面团、土豆和菜汤,牙齿上带有少量的充填物,津液不再是一口令人陶醉的美酒,而只是唾沫的难兄难弟。小号手的嘴里满是她的舌头,活像是一团不好吃的食物,根本无法下咽,却又不好意思吐出来。
  亲吻终于结束了,他们挺立起身子,又走了起来。露辛娜几乎很幸福,但她心里非常清楚,她给小号手打电话的目的,她迫使他前来这里的目的,还没有在他们的谈话中涉及,这很奇怪。她并不渴望长时间地讨论那个问题。相反,他们现在说的话,在她看来,才是更令人愉快的,才是更重要的。然而她还是想让那个目的——眼下在寂静中潜行着——摆到桌面上来,哪怕是悄悄地、秘密地、不动声色地提出来。正因如此,当克利玛在一番山盟海誓的爱情表白之后,说他为了能跟露辛娜一起生活而什么都愿意做的时候,她就指出:
  “你真是好心,但是,我们必须提醒我们自己,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是的,”克利玛说。他知道,自从最开始的一分钟以来,现在才是他担忧的时刻,他那蛊惑人心的话语能不能奏效,全看眼下能不能一针见血了。
  “是的,你说得对,”他说,“你不是一个人。但这根本就不是问题的关键。我想跟你在一起,是因为我爱你,而不是因为你怀孕了。”
  “是的,”露辛娜说。
  “再也没有什么比一次婚姻更可怕的事情了,除了一个不小心怀上的孩子之外,它就没有任何的存在理由了。还有,我亲爱的,如果你想听我对你说一句真心话的话,我愿意你重新变得跟以前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任何别人在我们俩之间。你明白我的话吗?”
  “哦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能接受,我永远也不能,”露辛娜表示反对。
  就算她说了这番话,也不意味着,她从心底里已经坚定不移了。两天前她从斯克雷塔大夫那里得到的确切消息,还是那么的新鲜,至今她仍然有些窘迫。她并没有在依照一个精心策划的计划行事,但她满脑子想的是她已经怀孕了,她正经历着人生的一个重大时刻,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运气,一个机会,它们可不是轻易就能碰上的。她就像是国际象棋中刚刚冲到了底线的小卒子,已经变成了王后。一想到她具有了前所未有的意外能力,她就欣喜万分。她证实了,只要她一召唤,万物就会开始动摇,赫赫有名的小号手从首都赶来看她,带着她在一辆豪华的轿车里兜风,向她表白爱情。她不能怀疑,在她的怀孕和这种突如其来的强大权力之间,有着一种关系。假如她不想放弃这种强权的话,那么,她就不能中止她的妊娠。
  因此,小号手不得不继续滚他的岩石:“我亲爱的,我想要的,不是一个家庭,而是爱情。对我来说,你就是爱,而要是有了一个孩子,爱情就将让位给家庭。给烦恼。给忧虑。给平淡。情人让位给母亲。对于我,你不是一个母亲,而是一个情人,我不愿意跟任何人来分享你。甚至不愿意跟一个孩子。”
  这是一些美丽的词句,露辛娜满心喜悦地听着,但她摇了摇头:“不,我不能够。这毕竟是你的孩子。我不能够丢弃你的孩子。”
  他再也找不出新的理由来,他一个劲地重复着相同的词语,他甚至怀疑,她最终会猜出其中的虚伪。
  “你毕竟已经三十多岁了。你难道从来没想过要一个孩子吗?”
  确实,他从来没想过要一个孩子。他太爱卡米拉了,如果在她身旁出现了一个孩子的话,他会很别扭的。他刚刚对露辛娜说的话,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发明。多年以来,确实,他恰恰一直在对他妻子说着同样的话,出于真心,毫不做作。
  “你结婚已经六年了,你们没有孩子。我是那么地开心能为你生一个孩子。”
  他看到,一切都转过来不利于他了。他对卡米拉极其例外的爱,使露辛娜相信了他妻子的不育,给了女护士不合时宜的大胆。
  天气开始有些转凉,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上,时间匆匆过去,克利玛继续重复着已经说过的话,而露辛娜也在重复她的不,不,我不能够。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死胡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想,他的一切都将失去了。他是那么的神经质,甚至都忘了抓住她的手,忘了拥吻她,在他的嗓音中灌进去一些温柔。他不无恐惧地发现了这一点,想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他闭上了嘴,朝她莞尔一笑,把她搂入怀中。这是疲劳的拥抱。他把她紧紧地搂住,脑袋紧贴着她的脸,这是一种寻找依靠的方式,是歇息和喘息的方式,因为他似乎觉得,他还有长长的路途要走,而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了。
  但是,露辛娜也同样背靠着墙。跟他一样,她也已经找不出理由了,她觉得,她不能长久地满足于对她要说服的那个男人重复那一声声不。
  拥抱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克利玛让露辛娜在自己的怀抱中滑走时,她低下了脑袋,带着一种屈从的嗓音说:“那么,你给我说说我该怎么办吧。”
  克利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一些不期而至、意料之外的话,那是一种巨大的轻松。如此的巨大,以至于他需要作出一种极大的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露出太明显的惊讶。他抚摩着女郎的脸蛋说,斯克雷塔大夫是他的一个朋友,露辛娜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在三天之后到他的委员会去一趟。他会陪她一起去的。她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露辛娜没有反抗,他的渴望又重新涌起,想继续扮演他的角色。他抱住了她的肩膀,不时地停下来吻她(他的幸福是那么的巨大,使得亲吻重又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雾)。他重复地说,露辛娜应该搬到首都来住。他甚至重复着关于去海边旅行的话。
  随后,太阳消失在了地平线后面,森林中的昏暗浓密起来,一轮明月出现在松树的梢尖上。他们返回来找车子。快到达公路时,他们发现一束光亮正照着他们,一开始,他们以为附近有一辆汽车经过,是车灯发出的光,但他们很快就明白,那灯光一直就没有离开过他们。灯光来自停在公路对面的一辆摩托车;一个男子坐在车子上,正观察着他们。
  “快走,我求你了!”露辛娜说。
  当他们来到汽车旁时,坐在摩托车上的男子站起身子,迎着他们走过来。小号手只辨认出一个黑黝黝的身影,因为停在那里的摩托车正从背后照亮了那人,而小号手的眼睛则被灯光晃得厉害。
  “到这里来!”那男人一边说,一边冲向露辛娜。“我有话对你说。我们有话要说清楚!很多的话!”他叫嚷着,那是一种糊涂和神经质的嗓音。
  小号手也有些糊涂和神经质,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只是一种面对着不尊重他人时的愤怒。“小姐是和我在一起的,不是和您,”他声明道。
  “您也一样,我有话对您说,您要知道!”陌生人冲小号手大声嚷着,“您以为,因为您很有名,您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您还想再诱骗她吗!您可以使她神魂颠倒!这对您来说很简单!我也一样,我站在您的地位上,我也可以做得跟您一样!”
  露辛娜趁着摩托车手对小号手说话的当儿,钻进了汽车。摩托车手跳向了车门。但是车窗玻璃关死了,女郎摁下了收音机按钮。汽车里传出了嘈杂的音乐声。随后,小号手也钻进了汽车,啪地关上了车门。音乐震耳欲聋。透过车窗玻璃,他们只隐约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挥舞着胳膊,在那里叫喊着什么。
  “这是一个疯子,到处跟踪我,”露辛娜说,“快,求你了,开车吧!”
  
  10
  
  他停好了车,陪露辛娜来到卡尔-马克思公寓,给了她一个吻,当她消失在大门后面时,他感到一种极度的疲劳,仿佛四个夜晚没有睡觉似的。时间已经晚了。克利玛很饿,觉得没有力气坐到方向盘前来开车了。他渴望听到伯特莱夫令人心舒的话,便穿过公园走向里奇蒙大厦。
  来到大门口前,他被路灯照亮着的一张大幅海报吓了一跳。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字体很大,书法糟糕,在他的名字底下,用更小号的字体写着斯克雷塔大夫和药剂师的名字。海报是手写的,配有很业余的一幅素描,画的是一把金灿灿的小号。
  小号手认为这是个好兆头,斯克雷塔大夫果然是雷厉风行,这么迅速就打出了音乐会的广告,这样敏捷的出手在他看来似乎说明,斯克雷塔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他小跑着爬上楼梯,敲响了伯特莱夫的门。
  没有人回答。
  他又敲了一阵,又是一阵沉默。
  他还来不及想到自己可能来得不是时候(这个美国人以他跟众多的女人有染而闻名遐迩),他的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门并没有锁。小号手进了房间,停住了脚步。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只看到从房间的一角传出的一种亮光。那是一种奇怪的亮光;它既不像霓虹灯白色的冷光,也不像是电灯泡黄色的热光。那是一种有些发蓝的光,充满了整个房间。
  这时候,一个迟来的思想传到了小号手发僵的手指头上,提醒他,他可能冒冒失失地走进了别人的房间,在那么晚的时候,又没有受到邀请。他为自己的无礼感到害怕,退身走出了房间,小心翼翼地带上了房门。
  但是,他已经陷入到一种如此的迷糊中,他不仅没有走掉,反而像钉子一样地留在门前,竭力想弄明白那种奇怪的光到底是什么。他想,美国人兴许在房间里脱得赤身裸体,用一盏紫外线灯来晒某种日光浴。
  这时候,门开了,伯特莱夫出现了。他没有赤身裸体,他穿着上午穿的那一身衣服。他对小号手微微一笑,说:“我很高兴您能过来看我。请进吧。”
  小号手好奇地走进房间,但是房间已经被天花板上悬挂着的一盏普通吊灯照得大亮。
  “我怕我会打扰您,”小号手说。
  “哪儿的话!”伯特莱夫回答说,指了指窗户,刚才,小号手以为光亮的源头就来自那里。“我在沉思。不过而已。”
  “当我进来时,请原谅我这样地不请自入,我看见一种完全异乎寻常的光亮。”
  “一种光亮!”伯特莱夫说,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您不应该把这次怀孕看得过于严重,它已经让您产生幻觉了。”
  “或者,这兴许是因为,我刚刚走过一条陷于黑暗中的走廊。”
  “可能是吧,”伯特莱夫说,“但是,请告诉我,事情最后怎么样?”
  小号手开始讲了起来,伯特莱夫过了一会儿就打断他的叙述:“您是不是饿了?”
  小号手点头示意,伯特莱夫从柜子里拿出一包饼干和一个罐头火腿,立即替他打开。于是,克利玛一边继续讲他的故事,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的晚餐,他还带着一种疑虑的神气瞧着伯特莱夫。
  “我认为一切都将得到完美的结局,”伯特莱夫说,顿时来了精神。
  “依您看,在汽车旁等着我们的那个家伙是谁?”
  伯特莱夫耸了耸肩膀:“我一无所知。无论如何,这都没有任何的关系。”
  “没错。不过,我还要好好地考虑一下,怎么来向卡米拉解释,这次报告会持续那么长的时间。”
  时间已经很晚了。小号手精神抖擞地、心情轻松地坐进他的汽车,朝首都驶去。在整个路途中,一轮又圆又大的明月一直伴随着他。
  
  
  第 三 天
  
  1
  
  现在是星期三早晨,温泉疗养院又一次从沉睡中苏醒,迎来愉快的一天。一股股水流溅落到浴池中,按摩师捏揉着赤裸裸的脊背,一辆小轿车刚刚停在了停车场上。不是昨天停泊在同一地方的那种豪华轿车,而是一辆普通轿车,就像人们在这个国家里到处都能看到的那种。坐在方向盘前的男人大约有四十五岁的年纪,他单独一人。后排的座位上塞满了行李。
  男人下了车,锁上了车门,往停车场看管人的手中塞了一枚五克朗的硬币,就朝卡尔-马克思公寓走去;他沿着走廊一直走,直到一道上面写着斯克雷塔大夫名字的门前。他走进了候诊厅,敲了敲诊所的门。一个女护士探出头来,男人作了自我介绍,斯克雷塔大夫上前来迎接他:
  “雅库布!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的!”
  “太妙了!我们有那么多的事情要讨论。听我说……”他思索了一会儿后又说,“我现在无法离开。跟我一起来检查室吧。我给你找一件工作服。”
  雅库布不是医生,而且从来没有进入过妇科诊所。但是斯克雷塔大夫已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带进了一个白色的房间,里面有一个脱了衣服的女人,躺在检查台上,两腿大大地岔开着。
  “给这位大夫一件工作服,”斯克雷塔大夫对护士说,女护士便打开一个大衣柜,递给雅库布一件白色的工作服。“过来看,我想让你来证实一下我的诊断,”他对雅库布说,请他靠近女病人,而那位女病人,显然很满意,以为有两位医学权威前来探察她卵巢中的奥秘,而她的卵巢,尽管已经作出了极大的努力,还是没有产生出任何的后代来。
  斯克雷塔大夫重新开始触摸女病人的肚子,念叨了几个拉丁语的词语,雅库布对此的反应则是低声的埋怨,然后,大夫问道:“你要呆多长时间?”
  “二十四小时。”
  “二十四小时?这也实在太短了,我们什么也讨论不了!”
  “您这样碰我,都把我弄疼了,”那个高翘着双腿的女人说。
  “就应该有一点点疼的,没有事的,”雅库布说着,逗着他的朋友。
  “是的,大夫说得对,”斯克雷塔说,“没有事的,很正常。我要为您作一系列的注射。您每天早晨六点钟来我这里,好让护士给您作注射。现在,您可以穿衣服了。”
  “实际上,我来这里是向你告别的,”雅库布说。
  “怎么,要告别?”
  “我要去外国了。我获得了移民许可。”
  说话间,女病人穿好了衣服,她向斯克雷塔大夫和他的同事告辞。
  “这真是一大惊奇事!我根本没有想到!”斯克雷塔大夫惊讶地说,“我去把那些讨厌的女人打发回家吧,既然你是来向我告别的。”
  “大夫,”女护士插进来说,“您昨天已经把她们打发回家过了。到周末,我们的工作将大大地推迟!”
  “那么,就叫下一个吧,”斯克雷塔大夫说,叹了一口气。
  护士去叫下一个病人,在她身上,这两个男人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证实她比刚才那个长得更漂亮。斯克雷塔大夫问她洗温泉浴之后感觉如何,然后就请她脱衣服。
  “我等了一段漫长得如同永恒一般的时间,他们才发给我护照。但是随后,只花了两天工夫,我便准备就绪,只等出国了。在出发之前,我不想见任何人。”
  “我很高兴,你能来这里看一下,”斯克雷塔大夫说着请那位少妇躺到检查台上去。他戴上一双橡胶手套,把手伸进了女病人的肚子里。
  “我只想来看看你和奥尔佳,”雅库布说,“我希望她很好。”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好,”斯克雷塔说。但是,从他的嗓音听来,他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在回答雅库布什么。他聚精会神地检查着女病人:“我们将作一次小小的会诊,”他说,“不要害怕,您绝对不会感到什么的。”随后,他走向一个小玻璃柜,从里面拿出一个注射器,上面的针头被一个小小的塑料套筒所代替。
  “这是什么东西?”雅库布问。
  “在我长年的实践中,我实施了一些极其有效的新方法。你兴许会觉得我太自私自利了,但是,眼下,我把它们看成是我的秘密。”
  那个两腿岔开躺在台上的女人问他,语气中更多的是撒娇,而不是惧怕:“它不会弄得我很疼吗?”
  “一点儿都不疼,”斯克雷塔大夫回答道,把注射器插到一个试管中,小心翼翼地操作着。然后他靠近病人,把注射器插进她的两腿之间,慢慢地推着活塞。
  “疼吗?”
  “不疼,”女病人说。
  “我来这里,也是为了把药片还给你,”雅库布说。
  斯克雷塔大夫几乎没有把雅库布最后的那句话听进去。他的心思始终放在病人身上。他把她从头到脚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严肃认真,若有所思,然后说:“像您这样的情况,要是没有孩子的话,那确实是太遗憾了。您的腿那么颀长,骨盆那么发达,胸廓那么漂亮,相貌也那么楚楚动人。”
  他摸了摸病人的脸,拍了拍她的下巴,说:“漂亮的颌骨,一切都那么富有曲线。”
  然后,他抓住她的大腿:“您的骨头坚实无比。简直可以看到它们在肌肉底下闪闪发光。”
  好一阵子里,他一边继续夸奖着女病人,一边触摸着她的肉体,而她也并不抗议,当然,她也不发出轻浮的笑声,因为,医生对她身体所产生的兴趣的严肃意义,早已使他的碰触超越了厚颜无耻的界限。
  他终于示意她穿上衣服,然后转身向着他的朋友:
  “刚才你说什么来的?”
  “我说我来归还你的药片。”
  “什么药片?”
  女人一边穿衣,一边说:“那么,大夫,您认为我还有希望吗?”
  “我极其满意,”斯克雷塔大夫说,“我想,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们两个人,您和我,都可以寄希望于一次成功。”
  女人连声道谢,离开了诊所。雅库布接着说:“好几年前,你给了我一片任何别的人都不愿给我的药。现在我要走了,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应该把它还给你。”
  “你留着它吧!这片药在别处跟在这里一样有用。”
  “不,不。这片药属于这个国家。我要把属于这个国家的一切全都留给它,”雅库布说。
  “大夫,我要叫下一个病人了,”女护士说。
  “打发所有那些病人走吧,”斯克雷塔大夫说,“我今天已经工作得很多了。您将看到,最后那个病人肯定会怀上孩子的。这对一天的工作来说已经够了,不是吗?”
  然后,他们走出了大楼,穿过公园,他们迎面走向里奇蒙大厦。
  
  2
  
  他们爬上二楼,沿着长长的红地毯,一直来到走廊的尽头。斯克雷塔大夫打开了一道门,跟他朋友一起走进了一个狭小的但很舒适的房间。
  “你可真有两下子,”雅库布说,“总是在这里给我留着一个房间。”
  “现在,我在这个走廊尽头,为我的特殊病人们留着房间。在你的房间隔壁,有一个漂亮的带拐角的套间,以前,那是给部长们和企业家们住的。我让我最珍贵的病人住在那里,他是一个富有的美国人,祖上是这里的人。他也算是我的朋友了。”
  “那奥尔佳住在哪里呢?”
  “跟我一样,住在卡尔-马克思公寓。她住的还不错,你用不着担心。”
  “关键是,有你在照顾她,她的情况如何?”
  “神经脆弱的女人常见的那种心烦意乱。”
  “我在一封信里,曾向你解释过她经历过的生活。”
  “大多数女人来这里是为了治疗不育症。而你的养女,她最好还是不要滥用她可孕的身体。你看到过她的裸体吗?”
  “我的老天!从来没有!”雅库布说。
  “那好,就看一看她吧!她的乳房娇小得很,挺在她的胸脯上像是两个李子。所有的肋骨全都清晰可见。将来,你要更认真地看一看她的胸廓。一个真正的胸部应该是咄咄逼人的,冲向外部的,它应该伸展开放,就仿佛它要尽可能地消耗外面的空间。相反,有的胸廓却是畏畏缩缩的,面对外部世界时连连后退;简直就像是一件紧身衣,围着躯体越来越紧缩,到最后将躯体彻底窒息。这就是她胸脯的情况。对她说,把它露出来给你看看。”
  “我会避免这样做的,”雅库布说。
  “假如你看到了她的裸体,你担心你会不再把她当作你的养女了。”
  “正相反,”雅库布说,“我担心我会更加怜悯她。”
  “我的老兄,”斯克雷塔说,“那个美国人可真是一个极其好奇的家伙。”
  “我到哪里可以找到她?”雅库布问道。
  “找谁?”
  “奥尔佳。”
  “眼下,你可是找不到她的。她正在接受治疗。整个上午她都要在浴池中度过。”
  “我不想错过她。可不可以叫她一下?”
  斯克雷塔大夫抓起了电话听筒,拨了一个号,同时并没有中断跟他朋友的谈话:“我想把他介绍给你,你必须跟我一起好好研究他。你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学家。你将看透他的心。我对他另有所图。”
  “图什么?”雅库布问道,但是斯克雷塔大夫已经在对着话筒说话了:
  “是露辛娜吗?您怎么样?……您不必担忧,在您目前的情况下,那些不适都是很正常的现象。我想问问您,现在,在您的浴池中,是不是有一个我的病人,就是住在您隔壁的那个女人……是吗?那好,您告诉她,首都有一个客人来看望她,千万不要让她走开……是的,中午时,他在浴疗中心前面等她。”
  斯克雷塔挂上了电话。“你看,你也都听见了。中午你就可以找到她。哎呀,真见鬼,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的?”
  “那个美国人。”
  “对了,”斯克雷塔说,“这是一个好奇透顶的家伙。我治愈了他的妻子。他们不能生孩子。”
  “那么他呢,他在这里治什么病呢?”
  “心脏。”
  “你说你对他另有所图。”
  “说来真有些丢人,”斯克雷塔有些忿忿然,“在这个国家里,一个医生为了生活得像样些而被迫这样做!克利玛,著名的小号手,来这里了。我要为他伴奏打击乐!”
  雅库布并不太拿斯克雷塔的话当真,但他还是装出惊讶的样子:“怎么,你还演奏打击乐?”
  “是啊,我的朋友!我还能做什么,既然我就要有一个家庭了!”
  “怎么!”雅库布叫嚷起来,这一回是真的惊讶了。“一个家庭?你该不是说,你结婚了?”
  “正是,”斯克雷塔说。
  “跟苏茜吗?”
  苏茜是温泉疗养院的一个女大夫,多年来一直是斯克雷塔的朋友,但是,直到目前为止,他总是在最后的一刻成功地摆脱了婚姻。
  “是的,跟苏茜,”斯克雷塔说,“你很清楚,每个星期日,我都跟她一起到山上的小亭子去。”
  “这么说,你毕竟还是结婚了,”雅库布带着一种伤感的口气说。
  “我们每一次爬山,”斯克雷塔继续道,“苏茜都试图劝说我我们俩应该结婚。我爬山爬得如此疲惫不堪,竟感觉自己老了,我感到我再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只剩下结婚一条路了。但是,到最后,我始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当我们从小亭子下来时,我又感到精力充沛,再也不打算结婚了。但是,有一天,苏茜让我们绕了一段弯路,上山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以至于我还没有爬到山顶,就已经同意结婚了。而现在,我们正等着一个孩子的诞生,我应该稍微多想想钱了。这个美国人在画圣徒的画像。人们可以拿这个发大财。你以为如何?”
  “你认为圣徒像的买卖有一个市场吗?”
  “有一个前景辉煌的市场!我的老兄,你只要在教堂的边上搭一个棚子,到了朝圣的日子,一张画卖它一百克朗,你就发财了!我可以替他去卖,然后我们二一添作五地分成。”
  “而他,他会同意吗?”
  “这家伙有钱,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了,我当然不会成功的,我说服不了他跟我一起做生意,”斯克雷塔说着,骂了一句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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