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泥土中的孩子

作者:〔日本〕中村文则/作 高培明/译




  
  二
  
  门开了,白汤子惊讶地盯着迎上前来的我。从她这副表情上,看不出是在为我身上发生的惨剧担心呢,还是仅仅因为看到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而心情不爽。“你到哪儿去啦?”我本想问她一句的,但懒得问作罢了。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酒气。
  “打架了吧?”
  “嗯。莫名其妙地被人打了一顿。”
  “一个人打你的?”
  “什么呀!起码有十来个吧……”
  听我这么一说,她皱着眉,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昨天,临了我失去了知觉,后来是自己拖着两腿回到屋子里来的。身上的疼痛并没有原来想象得那么厉害。也许当时他们看到我失去了知觉,以为我已经死了,就逃走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想的是再也不能做这种事了。至于那时候的期待什么的,我已经失去了兴趣,剩下的只是郁闷和无所排遣的疲惫。这会儿我并没有特别感到有什么性欲,但不想被她问三问四,所以就让刚回来的白汤子坐到床上去。她躺了下来,一直睁着眼,面无表情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她对做爱没有感觉,跟我上床做的时候是不出声的。
  
  半年前,我刚辞掉了教材推销员的工作,原来干着钟点工事务员的白汤子也因为公司要裁员而丢了工作。虽然她是难以适应晚上工作,原来早晚都要辞工的,但先被公司通知了要裁减人员,还是很生气。我又一次碰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酒馆里跟一个男的吵得不亦乐乎。她没有自己的住所,囊中也羞涩至极。她告诉我,就是因为当场跟那个男的分手,才弄得没地方住的。
  后来我把白汤子带回家上了床,但做爱的时候,她老是呆呆地盯着天花板。那副样子好像是在说,要跟男人一块儿过日子,也就只好做做爱了。我千方百计改善她的这种性冷淡,结果都失败了。她告诉我,她因为怀上了孩子从大学退学,那个男的却又搞上别的女人跑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心把孩子生下来,结果却生下来个死孩子。看到那孩子后,她就变得对性没有感觉了。
  “从前有人说,那个死产儿就是引起我性冷淡的原因,说我是因为当时受了刺激才变得讨厌性爱和拒绝做爱的。你怎么认为?人就是那么简单的吗?你相信这些话吗?”
  以前她这么问我的时候,我总是敷衍地答道:“难道不对吗?”听了这话,她就会自言自语地说:“那样的话,人也太单纯了。多没意思呀。”
  
  我跟她做完爱以后,她点燃了一支烟,然后一边吐着烟圈一边看着天花板不作声,好像有什么要对我说。我觉得脸上燥热疼痛,就拿了块毛巾去厨房用水冲冲湿,想敷在脸上降温。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为了假装没看见她的沉默才到厨房来的,顿时心里感到有点别扭。屋子里一片静寂,只听得到水管里流出来的水哗哗地响着。好像要故意打破这种静寂似的,她开口了:
  “我是跟熟人一直喝到天亮的噢。说是熟人,其实也就是夜总会时候的同事。因为他说要请我……对了,上回跟你一起去的夜总会,就是那地方啊。”
  “哦。”
  我本想回答她实在些的话,但身体很沉,脑子也乏得不得了。“哎,你最近真的在上班?回来的时间怎么老是不一样啊?”
  她换起话题来,一直就是这么快的。
  “反正我请假了,可是下星期起得去上班。”
  “当‘的哥’挣不了多少钱吧?就这样你还要请假,不要紧?要是你没钱的话,我早晚也得非让谁给打的似的‘打’了去。”
  说完话,她轻轻地笑了笑,把毛巾给我敷在脸颊上。笑的时候,她脸上能看到个酒窝。她身上好像只有这个酒窝没有受到她人生的影响,跟孩子的酒窝似的,显得与她不相称。做完爱以后似乎才是她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的时候,话也渐渐地多起来。
  “从前我有个熟人,他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这个人哪,突然把工作辞掉,然后什么也不干,整天就是呆在屋子里。”
  “真的呀?”
  “后来啊,他成了个痴汉日本对在电车等人群拥挤的场合骚扰女性的变态男人的称呼。。”
  “痴汉?”
  “嗯。早上和晚上,他几乎每天都去坐埼京线,可要是被逮住了,就得想法子破财化灾。后来他又去吸毒。”
  “后来呢?”
  “后来钱不够了,就去做鸭卖春,但就是这样也不够他花,最后卖掉了一个肾脏。”
  “卖了多少钱?”
  “那谁知道啊。就这么把身体搞坏进了医院,结果让医院查出是毒品中毒,又去了监狱。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真想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为什么?”
  “那家伙后来又干什么了?怎么说呢?就是所谓人的底线在哪儿呢?人到底能够走到哪一步啊?”
  听我这么一说,她笑了。
  “怪人不少啊。这些人其实没必要那样,却好像偏要把自己给毁掉。那个人也是那样啊,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跟个傻瓜似的憨笑,好像还很心满意足。这样的人啊,要不就是有什么原因,再不就是环境的影响,还有的也许只能说是自己想变得那样吧。”
  “自己想变得那样?”
  “嗯,我觉得是他们自己想毁了自己,你多少总明白点吧。对了,不是有老鼠集体自杀的吗?那种跟本能差不多的东西,人不是也有遗传的吗?”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番话好像是她特意准备好了要对我说的。
  “……真不明白啊。”
  “可是,要真是那样的话,你不觉得挺潇洒的?全日本的年轻人会像那些老鼠一样统统完蛋的,朝着完蛋的方向接连不断地掉下去。那样的话不是很有意思吗?”
  说着说着,她又一个人笑起来了。也许是我的反应暧昧吧,接着她又不笑了。我仰面朝天,重新又读起了《城》,这本书读过几遍我自己都不记得了。远处传来急刹车和汽车喇叭的声音。她像近视的人那样眯起了眼睛。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窗外是一轮明月。那月亮不是满月,但很大,大大方方放出美丽的月光,好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存在。她经常一边看月亮一边眯眼睛。她对我说过,怀了孕被那男人甩掉后的第一个夜晚,她看着悬在空中的美丽满月,心情变得凄凉极了。
  “哎,拉上窗帘吧。”
  我拉上窗帘,坐到她的旁边。她好像已经浑身筋疲力尽,呆呆地继续抽着烟。大概是无意识的吧,她用左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好像是要试试什么似的。我不禁想到,要是刚才没有跟她做爱就好了。
  “看着你的时候,我有时会觉得可怕。”
  我听到了她这句话,但没有回答。
  “不知怎么的,你好像老在瘦下去。你不是老干怪事吗?但是……也许你这样我才放心吧。你要是生龙活虎的,没准儿我反而心神不定。别怨我说怪话。”
  要睡觉还早,但我合上了眼睛。第二天,白汤子告诉我她做了个噩梦。
  
  三
  
  好久没开出租车了,车里的味道使我感到很难受。每次开车我都想,自己本来并不喜欢汽车这玩意儿,其实并不适合这个行当。可想也没用。适合自己的职业一次也没碰上过,要是继续找下去的话,永远也没法挣钱。
  池袋西口的环形路上已经有三十多辆出租车排成了队。最好是换个地方,可一旦停了车,再换比较麻烦,所以也就算了。我点着香烟,关上空调(那让我感到难受的味道就是它放出来的),打开车窗。外头一个喝咖啡的中年同行正望着我。等到被他望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上来搭话了:“你那伤是怎么回事啊?”我没有回答,但他依然是一脸担心的表情:“不会是出租车强盗吧。最近那种事挺多的呀,那可是穷鬼抢穷鬼的钱哪。你伤得够厉害的,是打架啦?”
  就因为是同行,所以他觉得有权利问我话。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对别人能够这么感兴趣。看来要与别人构筑一种持久的关系也是困难的。和白汤子的关系也只能听之任之,因为惰性,这种关系才会持续这么久的。
  我没回答他的话,就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踩了油门。想起他吃惊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件坏事,但这种感觉大概是错误的吧。因为要是觉得干了坏事的话,一开始回答他点什么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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