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泥土中的孩子
作者:〔日本〕中村文则/作 高培明/译
“想逞能的时候,总得找比自己弱的人下手。因为对方弱,所以就能赢;因为能赢,所以才下手。他们就是那么垃圾。”
“……是啊。不好意思,净说我的事。”
“嗯?嗨……行啦,别那么在意这个啦。”
白床罩有点发皱了。那皱纹带着影子,开始构成一些清晰的轮廓,像是好几个人的脸。白汤子动一动身子,那些脸都做着鬼脸怪笑。我扭开了头。
“保险,你参加了吗?”
我想换个话题,所以换了个一般性的事来说,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吗?那也没什么太要紧的,别放在心上。”
“不能不放在心上啊。我真傻,随随便便就受了伤。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想办法?怎么想办法?”
“女人要是有心要想办法,肯定马上就能去挣钱的。嗨,你们男人也一样嘛。”
她想笑,但没力气笑,听上去像是在叹气。
“得啦,钱我是有的。就是把我银行里的钱全花了也行。反正我也没地方花。就是你不要,我也给你付。”
“你不是根本就没什么钱吗?”
“我会有办法的。真的不要紧。就是你说的那句话,要是有心想干的话,不管什么事,总会有办法的。”
听了我的话,她皱起眉头,好一阵子,像是在考虑什么。
“我觉得这阵子你变得破罐破摔了。你总不是为了我才那样的吧?我不是单说这件事,是觉得你好像一直在急着要为别人做事。真有点害怕。”
“害怕?这话可是该我说的吧。酒嘛……你还是悠着点比较好哇。”
“嗯……可是,我觉得我是不会戒的。肯定以后还会像个傻瓜似的,捅出点什么娄子来。”
旁边的帘子微微动了一动,看样子那边有人。也许是错觉吧,总觉得整个病房的人都在留神听我们谈话。心里有点发毛,大概他们对我们的谈话很感兴趣?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感到懊恼,但尽力不把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表露出来。我心里喃喃自语道,她可不是那种你们瞧不起的人。我想对病房里的那些人说,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我告诉你们,白汤子比你们这些人都好。
“不喝点酒就定不下神来。噢,我可不是说喝了酒就会有什么变化。”
“那倒也是没办法的。”为了调节一下气氛,我笑了,“反正我会一直跟你过下去。”
“为什么?还是现在分开比较好啊。我觉得今后就是为了你,最好也还是分开吧。”
“说到底,不就是因为我才受伤的吗?别想得太多啦。咱们又没干什么坏事。”
护士走进门来,提醒我们到熄灯的时间了。我看着白汤子的眼睛点了点头。
“反正,钱的事你别担心。有什么东西要我拿来吗?”
“……把书拿来吧,你不是在读各种各样的书吗?呆在这儿真是无聊死了。”
“我的书可净是些很阴暗的哟。”
“你干吗读那种书?”
“我也说不清。”我苦笑着说,“哎,有一种得救的感觉吧。至少总算明白了,费尽心机也难在这个世界上混下去的人,不是我一个。”
“哼哼……我不懂你的意思,反正你拿来吧。还有我替换的衣服……可是……”
护士又来催了,我离开了病房。瞧着白汤子还想接着聊的样子,我明天还得来。关于白汤子的事,护士对我说了不少:要让她参加保险;虽然还有待于进一步检查,但可以断定身体因酒精中毒受损很大;刚送进医院的时候样子很可怕。护士一个劲地说个没完,好像白汤子是她女儿似的。尽管我理解护士的好意,但还是赶紧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里,我喝酒喝了很长时间,因为我早就知道白汤子把威士忌藏在哪儿了。那些酒本不是我一次能喝完的,我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但我明白,就算我把她这些酒都喝光了,她也不会就此不喝的。
八
我坐上私营地铁,在一个快车不停的小站下了车。车站建筑古旧不堪,但上下车的人不少,狭窄的通道举步维艰。好容易来到街上,这里和八年前高中毕业来这儿时并无二致,只是原来的商店街上,许多停业的店铺卷帘门紧闭,旁边豪华的公寓则是鳞次栉比,一派无忧无虑的景象。
从车站的出口就能远远地看到儿童养育院的房子。那房子在小山坡的上头,从公寓大楼之间的空隙间很容易看到。以前,因为儿童养育院所处的位置,我总觉得我们这些人暴露在路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感到很难为情。
这幢房子,我其实再怎么感谢它也是不过分的。我感到自己真是在恩将仇报,好一阵子没能挪动脚步。可是,只有养育院院长是我可以信赖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一厢情愿地觉得他可以信赖。
拦了辆出租车,说了养育院的名字。司机瞟了我一眼,就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似的,这大概也是我的被害臆想吧。我感到害羞,怎么自己还没有摆脱这种感情?司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同行。他赞许地点点头说:“不是我自己吹,这行当不错。虽然收入不高,但不用怕别人算计,也不用去排挤别人,竞争比较小。你说呢?就是大家抢着占占地方嘛。”瞧着他边说边笑,我的心情也轻松起来了。我自己从没有像他这样让客人开心过。
带我进去的是个以前没见过的中年女子。她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说:“山根先生等了你很久了。”这种笑容我见过好几次,它能让人绝对放心,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这样笑得出来。
一个穿短裤的男孩趴在“勇敢者的道路”上看着我,那上头印着捐赠企业的名字;沙坑里有两个女孩;稍微远一点靠栅栏的地方,一个穿白汗衫的男孩正在不停地交叉甩着两只手臂。穿短裤的男孩放大嗓门说了声“早上好”,立刻瞥了一眼在尽头甩手臂的男孩,显得有些害羞。我觉得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当年,养育院里也有个这样的不认生的男孩,那孩子的大名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大伙儿都叫他阿德。每次有外人来的时候,他都会问好,回答起问题来也是大大方方的。但他那样做,不是出于一种想让人收养的盘算,现在想来,我倒觉得是出于他的自尊心——尽管我是个养育院里的孤儿,但我也能快活地跟别人接触。阿德注意到我有扔东西的习惯,有时候就拼命阻止我扔。“扔下去你才冤呢。”这种时候他会像提醒他自己似的说,“什么不幸的处境孕育不幸的人,我就不信这套公式(他说话老喜欢用这些奇怪的词)。你扔东西下去,可不是他们希望的。”
他说的“他们”指的是谁?我想不是指爹娘之类亲近的人,大概意思更广,指的是整个世界的人吧。阿德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要是看到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会对我说什么呢?
工作人员房间里,山根先生坐在椅子上,戴着一副镜片可以上翻的名牌眼镜,惬意地抽着戒了多少次也没戒掉的香烟。他老了,但脸上的表情依然爽朗,肤色微黑,头发原来已经白了,从侧面望上去,看得出比以前瘦。“你好!欢迎你来。工作顺利吗?”握着他伸出的手,我回答说还可以。他一笑,眼角就爬出了几条皱纹,嘴里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没敢一直看着他的脸。
山根先生做了个手势,带我进来的那个女子走了出去。“你有什么事要求我?”他劈头就问我。先把对方难言的事挑明,这正是他厚道的地方。但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别缩手缩脚的,用不着客气。以前我说我就像你们的爹妈一样,这可不是光嘴上说说的。特别是你,你是我印象最深的孩子。什么事?说吧。”
“那个……”
“那个什么呀?”
“我需要……钱。所以,能不能请您为我担保?我决不会给您添麻烦的。那个……”
我不敢看他的脸,但还是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他在皱眉头。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不安地看着我。
“是吗?……那么,你要钱干什么?”
“我必须要钱,而且很急……我绝不给您添麻烦……”
不管说什么,听上去都像是在赔不是。在钱上有求于人,就是那么一回事。
“要多少?”
“……三十万。”
“你还有其他欠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