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泥土中的孩子

作者:〔日本〕中村文则/作 高培明/译




  不管我怎么竭力朝远处看,都没能找到一点光亮。随着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终于看清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又细又高的树,茂密的树叶全都长在上部,构筑着浓淡相间的黑暗。外部的空气使我冰凉的身体回暖,湿漉的衣裳也一点点变干。匍匐着喝了一口地面的积水,一股粗涩的沙砾味,但我感到身体恢复了生气。意识开始恢复,手脚也有了一点力量的感觉。必须离开这儿。虽然我不知道要离开这儿去干什么,但我想尽快逃离这个被无数树木环绕的鸦雀无声的寂静黑夜。
  但是,不管我怎么走,周围的景观并无变化。到处是对我毫无兴趣的密密麻麻的树,地面偶有起落,但除了泥土和落叶以外别无他物。周围的景观一成不变,使我感到沮丧,仿佛自己一直是在原地打转,我一点点地动摇了。到处是望不到边的了无生气的树干的罗列,好像是为了包围我,把我封锁在其中,它们都像计算过似的,全都直线般地延续到天边。脚走疼了,全身渗出了汗。突然一阵风吹来,周围的景观骤然大变。震天动地的轰响中,所有的树都开始摇摆。黑暗里蠕动的无数茂密的树叶像一个巨大的生物,在向我迫近,它们发出嘶吼般的隆隆声,朝我压过来。我吓得脚发软,一时间路都走不动了。我捡起一根粗枝,紧紧把它握在手里。反正我得朝着一个方向继续走,就是那个方向不对,我也只能一直走下去。
  当眼前出现两个活动的影子时,我恐惧得全身痉挛,气都喘不过来了。两只齐胸高的动物在一步一步地朝我移动。是野狗。那与家犬明显不同的雄浑的吠叫声,那散发着粗湿气味的喘息声,分明是在向我宣告,它们饿了,我的任何抵抗都是无益的。我绝望了,身体好像在无止境地朝下陷落。既然我没有带食物,它们的目标无疑就是我了。是这么回事啊!我思忖着。到头来我落得的是这般命运,我摆脱了那间狭小的屋子,但依旧被周围这些麻烦包围着。跑的力气已经没有了。两只野狗在渐渐缩短与我的距离。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强烈的情感在我的身体里耸动起来。那是一股与我不相称的狂暴粗野的力量涡流。突然爆发的这股狂澜,彻底冲刷了原本惊慌失措的我,等清醒过来的时候,早已发不出声音的我,竟然吼出了犹如从身体深处汹涌喷出般的喊声。那时,我不是在对野狗喊叫。我是在对野狗背后的东西,对那些折磨我的人喊叫;是在对那虽然看不见、但确实存在于世界的黑暗深处的更后面的东西,对那力图用暴力统治一切人类与生物的命运喊叫;是在对所有那些要对弱者滥施淫威的存在喊叫。我会活下去,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的。我不打算听你们发号施令,我要把所有危及到我的障碍,全部亲手打个粉碎。
  我双手握紧木棍,使足浑身力气吼叫着,对着野狗冲了过去。这叫声分不清是哭泣声还是威吓声,我一边吼着一边乱舞木棍。钝重的碰撞震得我两手发麻,我忍耐着不松开手,一次又一次地挥舞着木棍。听到身后汪汪的狗叫声的瞬间,我立刻转身一棍打了上去。我抡着木棍,尽量让自己显得个头大些,一边提醒自己,一定要比对手动作快,决不能犹豫。我这一棍虽然没有打着,但我听到狗背朝着我跑走了。我继续大声叫喊着,趁势抡着木棍想追上去,但眼看着野狗逃走,身上的劲也一下子松下来,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忍受着疲劳继续前行,周围的景观依然没有变化,漫无边际的树林依然对我置之不理,一味保持着静寂。
  不知道后来又走了多久,我越过了好几座山坡,喝了好几回积水,穿过了好几次树丛。当周围渐渐变绿,隐约感到有光照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一阵子没晒过太阳了。脑子里朦朦胧胧的,想到自己能一直晒太阳了,想着想着,就倒在了地上。温暖柔和的阳光就要给正在渐渐冷却的空气加温了。刚闭上眼,就觉得眼皮里面一片淡蓝,泥土温暖的气息扑鼻而来。我的记忆到这里中断了。
  
  不久,一对来散步的中年夫妇发现了我,把我送进了医院。我被埋的那座山上,有条铺修过的登山路,我是不知不觉地靠近了登山路的一条岔道。登山道上没有路灯,但附近似乎有一条柏油公路。
  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医生们问了我各种问题。我望着朦胧茫然的四周,把记得的事情淡淡地一一讲给他们听。后来,一次在我睡觉的时候,“他们”现身来恐吓我,其中有个长得很丑的男人比划着拳头指责我。后来刑警把他们逮捕了,再后来这件事登上了报纸。
  
  山根先生开车带着我,穿过小山坡,朝着养育院驶去。那条路很长,真的很长,像是无论花多少时间开多远都走不完似的。旅途中,山根先生好像一直很沮丧,一直在抑制着愤怒。虽然没说出口,但看得出来,终于找到的我生身父母的态度,令他失望至极。他恳切地对我述说人生的道理:“长大吧。长大你就能靠自己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从茫然不知所措到适应周围的世界,花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这种意识上的转变,是我们到学校去参观体育课的时候突然实现的,就像从瞌睡中醒来一般。“这就是生活吧?”我注视着周围,心里想道。周围的一切,一个接一个,清清楚楚地映入我的眼帘。分成两队互相扔皮球的同学们满脸喜悦,在一旁指导的老师笑声不绝。我抱着两腿在孤零零的蓝色领操台旁坐了下来。离开医院后雾一般的日常生活从脑海里掠过。我赢得的就是这些吗?我从暴力下逃脱,从泥土中爬出,从山上下来,所得到的就只是日常的生活吗?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在笑,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还有没有那让我庆幸自己躲过一劫而浑身震颤不已的瞬间?还有没有能与那种暴力相对称的喜悦?
  长期养成内向习惯的我开始读书。我要一边读书,一边探究这个世界是什么,透过世界的表象,探究它内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儿童养育院那次因火灾烧毁的时候,我一点一点收集的小说也一同付之一炬了。放火的是个住在附近的高考落榜的老高中生。也许是因为古旧的木造养育院让他觉得很容易点着,或是我们狼狈逃窜的窘相让他感到一种优越感吧。当时,我放声大哭。山根先生劝我说,那些书你还可以买嘛,但我还是没能止住泪水。
  
  十
  
  我把第十拨客人送到商用旅馆后,下车点了一支香烟。有乐町线末班电车的时间快到了,在闹市区等着,还能拉到客人。也许是改成隔日通宵上班的缘故,我的情况不错,今天的营业额已经超过五万日元了。
  关掉刚才一直开着的收音机,我抬头眺望被大楼包围的寂静夜空,空中没有月亮。自己在儿童养育院那段混乱的生活冷不防又从脑中闪过,我尽量不去想它。反正我必须把自己投入到日常生活中去,必须努力工作,按时还债,一项一项地去尽自己生活中应尽的责任。我只去留意那些把自己和日常生活紧密联系起来的事情。无线指示传来了,要我去一个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什么工作其实都是一样的,最后还得看运气。
  填写业务日报的时候,两个年轻男子走过来,说了要去的饭店的名字。我没听说过那个饭店,但他们说就在荒川边上,所以我没查地图就踩了油门。问了问具体方位,知道离这儿相当近。送完他们赶紧回来的话,也许还来得及赶到酒吧街去排队等客人。我为客人打开收音机,里边正在播送今天的新闻。一个少女被母亲杀死了,是被按在浴缸里头溺死的。播音员简要地读了母亲的供词。这种事司空见惯,不管发生什么事,社会还是在运转。新闻以后播放的是日本流行歌曲和最新影片的介绍。一个什么男嘉宾称赞这部电影,说它在笑语中折射出一种强颜欢乐、欲哭不能的悲哀。
  我的脖子被一把匕首顶住了。“别出声!开!”阴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我全身僵硬,喉头被一股别扭的压迫感堵住,喘不过气来了。另一个人慢吞吞地用外语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说的不是英语。听到这个信号,拿匕首的人伸手来抓我驾驶座上的手提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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