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泥土中的孩子

作者:〔日本〕中村文则/作 高培明/译




  “两个人一起住这个医院,真麻烦哪。”
  说着,她又笑了,好像是在说,咱们只找得到这种事一起做。她用一只手把铝管折叠椅张开,提着那只还缠着绷带的脚坐了下去。
  “……感觉怎么样?”
  她的表情显得多少有点不自然。
  “不好啊……就是脖子动不了,却还是不能起来……”
  “那么严重的事故,才受了这点伤,真是奇迹呀。”
  她低着头,过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慢慢抬起了头,眼里带着责备的神色。
  “……你吹牛,对不对?什么碰到强盗打劫,为了逃命慌慌张张地撞了上去……就算被打劫的事是真的,后来的都是吹牛吧?你干吗要这样啊?”
  她微微颤抖着嘴唇,眼光严厉地一直盯着我。我闭上眼睛,但没能阻止眉毛皱到一起去。
  “确实不知道。”我老实回答,“只是……感到很柔和。柔和极了。只要能这样待我,我还要什么?那个时候世界真是柔和,简直不敢相信。”
  “你说什么呀。不懂你什么意思。而且,你说的不就是死吗?死了怎么办?”
  “有点像,但也不一样。我觉得跟死不一样……”说着,我的声音颤抖了,“快要撞上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是越来越像我自己了,止都止不住。”
  “混蛋!”
  说完,她流出了眼泪。
  “你不是说永远跟我过下去的吗?你那是骗我?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就那么窝囊!”
  “是啊……对不起。”
  月光照进窗来,影子落在白汤子哭泣的脸上。隔壁病房传来孩子的哭闹声。月光很美,孩子的哭声也尖脆动听。窗帘的倒影笔直延伸着,好像要把病房一分为二。
  “而且,那些欺负你的人,不是已经没有了吗?”
  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我知道。”
  “你不知道……已经没有啦。欺负你的那些人,已经没有啦。”
  白汤子语气柔和,那声音就像带有温度似的,温暖地响着。但是,在我的内心里,有一种抵抗她的东西。她说的是真的吗?我想道。真的能那样说吗?……孩子的声音听不见了,隔壁病房开始传来一点电视机里的声音。播音员又在用照本宣科的语调播送新的消息。
  “你怎么变得爱哭起来啦?”
  我刚说完,她就笑了。
  “……干吗不能哭?反正这儿只有我在。”
  *
  尽管是平日,池袋车站东口的西武池袋线出口跟前,依然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慌慌张张,闹闹嚷嚷,所有的人朝着所有的方向匆匆赶路,傍晚略带蓝色的昏暗中,无数霓虹灯争妍似的开始为周围蒙上朦胧的色彩。以前,若是呆在这种人山人海之中,我会觉得只有自己是游离于他们之外的,会感到很讨厌。总觉得人群就像是来历不明的巨大雾霭,在朝我迫近,我常会感到一种压迫感。现在还会那样吗?我不得而知。出院还没多久,但只要不用力,就是走路脖子也不疼了。我点起一支香烟,开始用眼睛搜寻约好见面的山根先生。
  白汤子那时尽管伤还没好,却尽力为我这个躺着不能动的人做了不少事,拄着拐杖到医院的小卖部去买东西,要是没买到需要的东西,她会不顾我的制止,一直找到日夜商店。护士告诉过我好几次,说看到她摇晃着纤细的身体一格一格地在楼梯上往上磨蹭。我看不到她下楼梯,但能想象她那时的样子。今后一定要报答她。我看到山根先生了,他就在路这边的横道线旁边,朝我举着手。
  “对不起,我以为会按时到的,结果迟到了。”
  “没有,没有,是我来得太早了。没关系。”
  不知为什么,山根先生好像有些心神不定。说是要跟我一起吃晚饭,但我想大概是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吧。他不停地抽烟,脸上好像比以往笑得更多。我想,这次该轮到我先提问了吧,
  “有什么难开口的事情吗?没关系,请说吧。”
  “啊,嗯,其实啊,我觉得这样做是有点抱歉。”
  他掐灭了香烟,又重新点上了火。
  “待会儿你父亲要到我定好的那个店里来。要是事先告诉你,我怕你也许会不来……唉,当然啦,我本来也不想让他见你……可是他说无论如何都要见你一面。也许他有什么事求你。他说要是不告诉他你的地址电话,就让他直接见你。还说你没有权利拒绝。确实,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因此,我以我必须在场为条件……”
  山根先生一脸对不起的表情,一边看我的反应,一边字斟句酌地慢慢对我解释。居然让他这样的善良人觉得对不起,我心里感到不是滋味。我向他投去一个表示没关系的微笑。
  “还记得吗,我进养育院半年时候的那个慰劳会?”
  “嗯?”
  “慰劳会呀,就是我进养育院以后第一次参加的那个。”
  山根先生无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那一次,养育院收到了各种各样的捐赠品。最多的就是衣服了。可是,和经常收到的捐赠品不同,这次不是穿旧了不要的衣服,是非常新的,大伙儿都很惊喜。当地为我们募捐的企业的人也很和蔼,后来大家还一起唱歌表示感谢。”
  一辆汽车响着喇叭,加快速度,冲过了刚要变信号的人行横道线。一个小姑娘吃惊地回头看了看。山根先生从嘴上取下香烟,看着我听我说。
  “可是,那天我一点也不高兴。我讨厌让我穿那衣服,讨厌别人递给我东西,别人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也是一言不发,就是不回答……别的一些孩子好像受了我传染,也不高兴,结果那次慰劳会差点砸了锅。后来多亏工作人员的努力,好歹把会圆满开完了,但我是给那个会抹了黑,我那是恩将仇报。由于我的缘故,搞得很多人不愉快。捐款的那些企业,又都是长期以来一直帮助儿童养育院的……”
  山根先生安详地闭上眼睛,看着此刻他脸上的皱纹,我不禁又一次想到,他老了。
  “慰劳会结束后大家一起收拾会场的时候……我想自己该挨揍了。我让儿童养育院的工作人员感到丢脸,我的那副样子使大家当时都很难堪,所以我想我会被狠狠地训一顿,再打上几巴掌。您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正浑身憋足劲等着呢,因为那样憋足劲多少经得住几巴掌。可您没打我,不仅没打,还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无法理解为什么您不打我。当时我就那么抓着要收拾的椅子,愣了好一会儿没能动弹。那件事我不会忘记,今后不管过多久,我至少都会记得那件事。我以前一直没把握好该注意的大事,不单是那件事,就是现在,我也总是在给您添麻烦……我真的很感谢您。”
  说完,我向他鞠了一躬,扭转身子要朝刚才来的路上走。
  “等等。”山根先生急忙大声喊住我,“我知道你肯定不想见你父亲,但我看最好还是见他一面吧?要是他们当年不扔下你,你的命运不就不一样了?不管怎么说,你肯定也有话想对他说吧?”
  我再次扭过头去看着山根先生。
  “我是泥土中生出来的呀。”
  “哎?”
  “所以我不需要他们。我现在已经跟他们没关系了。”
  我背朝着他向前走去,前面等着我的是望不到头的人海。数不清的人依然你来我往,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朝着不同的方向走着。我感到在人海中看到了“他们”的脸,心中一阵骚动,但我还是睁大眼睛向前走。山根先生没再叫住我,我想他一定在后面看着我吧。无论朝哪儿走,都是人潮不断。
  等生活稍微安定了,我要和白汤子出去旅行。但在旅行之前,我要给她那个什么要求也没提过、什么决定也没做过的孩子去上坟。
  (责任编辑 沈维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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