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泥土中的孩子

作者:〔日本〕中村文则/作 高培明/译




  握着方向盘的手臂像凝固了一般。不知不觉地,在路上开着的只剩下我这辆出租车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抢劫出租车啊?醒过神来的瞬间,差点没叫出来,但我好歹用力忍住了。今天一天的血汗钱,就要被一把匕首夺走了。头开始疼痛,暖热的血液像水滴一样在皮肤下移动。心跳加速,我直视前方开着车,但好像什么景致都看不见。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匕首轻轻碰着喉咙,离开了,又碰上来。说外语的那个人又在说什么。我控制着急促的呼吸,心里反复对自己说,要冷静。现在应该来个急刹车,夺回包就下车逃跑?还是应该一直这么老老实实地开车,钱就算了?恐惧渐渐地朝我袭来,就是想到该采取什么办法,可能也没法真的去行动。
  “对了,别打什么歪主意,就这么开!”
  “……”
  “哎?别呀!用不着那样吧。”
  “……”
  那个外国人在吼叫着什么。拿匕首的人在劝他,可他好像还是在强烈要求什么。
  “……”
  “不行,为了这点钱,没必要那样嘛。……,……”
  “……”
  “…………”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一种无法预测的不安好像在使身体只管下沉,眼前一片模糊,手臂变得没有一点力气,连开车都很艰难了。他们还在争吵,看了看后视镜,那个外国人几次三番地用左手重重拍打座位,拿匕首的人在设法说服他,但那外国人怎么也不同意。
  “……”
  “…………”
  喉咙干渴,全身被大量的汗水湿透,汗水在流淌。我集中注意力,想尽量明白一点他们的意思,可是连他们说的是哪国话都没搞清楚。
  争论停止了,车内一片可怕的静寂。尽管是我在开车,却好像是车在随意把我载向什么地方。附近没有别的车,别说车了,就连商家的灯光也一盏都看不到。
  “……哎呀,你别那么害怕呀。”
  拿匕首的人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他的表情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双眼充满血丝,脸上苍白,喘着粗气,兴奋得好像刚下了什么决心。那个外国人下嘴唇歪成一个奇怪的角度,看上去像是一种感到满足的微笑。
  “就是这儿吧。停车!”
  那是个周围全是高楼的建筑工地。里面随随便便停着辆铲土车,几根钢筋、挖上来的泥沙堆积在一座高耸的建筑框架旁,钢筋已经扎好,像是造到一半又停下来的。他们抓住我的头发,用匕首抵住我的喉咙,把我从出租车上拖下来。一阵凉风刮来,身上的汗一下子冷了下来,脸上爆出好几根青筋。我被推倒在沙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你啦……你给我死吧!”
  我无计可施,被骑在我上边的拿匕首的那个人掐住了脖子。他粗壮的手指想要掐紧我的喉咙,我用两手推他,想要逃走,但使不上劲。没法呼吸,一股呕吐的感觉涌上来,但我连吐都没法吐出来。我只能就这么抓住那人的袖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使不上劲。血都淤积在脸部,血管像是要爆裂开来一样。眼泪流出来了。我痛苦地睁大双眼,眼前那张皮笑肉不笑的丑陋的轮廓在渐渐淡漠。这时,眼前变得一片空白,痛苦也令人难以相信地渐渐缓和下来。睡着了,我想。不,这不是睡着。不是睡着……眼前有个童年的我。但那更像是现在的我自己。我被“他们”驱赶着,紧紧抓住露台的栏杆。我以前没有这样的记忆,但那情景就像亲眼看到一样,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个人粗大的手臂抱着我的腰朝上抬。我抓着栏杆的右手使不出劲,随随便便就松开了,似乎完全无视我的意志。那人喝醉了。“反正是二楼,摔也摔不死”,“反正是二楼,摔也摔不死”,他一边大声踩着节拍唱着,一边把瘦弱的我高高地举向空中。我恐惧得缩成一团,眼泪夺眶而出,但就在那时候,我的情感开始骚动,一个意识势不可挡地涌了上来,我在心中自言自语道:“烦死了。”这种反复不断的厄运,已经够了!不要再感到恐惧。从那个人的气势来看,大概他真打算把我摔下去。而从这种高度掉下去的话,衰弱的我必死无疑。然而,我想还是接纳恐惧吧。把这恐惧接纳为自己的一部分,就像自己的血肉一样——到那时,原本像泥土般凄楚的我,就能凌驾于“他们”之上了。这种暴力不会再让我感到恐惧,它们对我不起作用。对这世界上所有的暴力和霸道,我不再会感到恐惧。我想露出笑容,不需要投降,我要笑着去死。拿我没办法了吧?就算是死了,也是我胜利了。身体飘在空中,开始下落。地面与死亡在向我迫近。那个人嚎叫般的笑声响起来了,但最后胜利是属于我的。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混蛋,对所有的暴力和凶残,我不会投降——醒来一看,我发现自己仰面朝天躺在泥土里。铁锹铲土的声音,暗处微弱的手电光,我咳嗽了。我咳嗽——骑在上边拿匕首的那个人睁大眼睛俯瞰着我。我咳嗽了好几次,每次似乎都有大量的空气进入我的喉管。那人大喊一声,又开始掐我的脖子。难受起来了,难受得感到嗓子那儿在剧烈地疼痛。我忽然觉得口袋的地方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那是刚才写营业日报时用的圆珠笔。我设法把它拔出来,朝着那人的大腿上狠狠地扎了上去。他一声惨叫,放开我倒下了。我咳嗽着朝着出租车跑去,那个外国人嚎叫着追了上来。他抓住我的肩膀,我回头照着他脸上就是一拳。那一拳虽然没打着,但使他一个踉跄,动作也迟缓了。我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发动了引擎。我使足全力踩住油门,一转方向盘,冲上了公路。他们离我越来越远,在这人影也没有的夜路上,我把住方向盘笔直地朝前开去。
  开着开着,眼泪流了出来。这是终于安心的眼泪?还是悲怆难言的眼泪?我也说不清楚。想到自己现在还活着,我用力握紧方向盘,像是调整呼吸似的吐了一大口气。意识深处浮现出那次从墙洞里偷看电视的映像,我想,那个见习医生是不是搞错了?我所期望的,难道不是克服恐惧吗?为了克服自己根深蒂固的恐惧,我难道不是采取了一种自己的(尽管他人看来无不皱眉的)反抗方式吗?这就是自己制造恐惧,再自己设法超越恐惧。道路漫无尽头地笔直延伸着,等间距的路灯光也漫无尽头地一直延续着。此时,我觉得心里好像卡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很小,可越是不去想它,这种感觉就越是阵阵作痛,在我的心中骚动。右脚好像是在被这阵痛催促着似的,一直在用力。这还有完没完哪?我嘟噜了一句。车速表的指针像被追着赶路似的不断向右倾斜。情况不妙。就在这刹那间,我感到身体好像在越来越快地朝下落,心脏也好像受到了猛烈的冲击。前方有个急转弯。一直看上去很小的那个转弯,正以惊人的速度向我靠近。我觉得那是地面。速度又提高了。速度在不断提高,我在不断地下落。转弯处的白色护栏在不断变大,好像要扑上来把我压碎似的向我迫近。心跳咚咚地响着,肌肉像抽紧了似的,使我动弹不了。我好像变成了一件物体,变成了仅用来放置身体的物体内核,正在朝下落。恐惧已经被我甩到后面去了。看到眼前的转弯护栏时,那雪白的颜色好像在善意地对我放出温暖的光。一股粉身碎骨般的冲击震撼了全身,当听到各种膨胀弹射的声音时,我感到一种柔和的东西充满了身体。
  
  十一
  
  白光蒙蒙眬眬地飘在天上。越是看就越看不清它的轮廓,只让我感到是一种不确定的光。我张开口想说话。喉咙里漏出来的嘶哑声,让我愣了愣神才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
  除了脖子被固定以外,其他部分还可移动,我试着动了动右臂,针刺般的疼痛立刻汇集到喉咙口,弄得呼吸都困难了。眼底还留着尚未褪尽的颓败绿色,每次移动视线,那绿色就会左右摇晃。我想起了跟医生的对话,我当时反复向他解释了很久。这好像是昨天的事,但我不敢肯定。被子一直盖到肩膀,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冷,看来是睡不着了。
  门开了,白汤子走了进来。看到她拄着拐杖,好像以前的记忆又重新在我心里清晰起来了。她对我笑了笑说:“我总算站起来了。”我无法用力,只发出一点细声表示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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