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泥土中的孩子

作者:〔日本〕中村文则/作 高培明/译




  也是因为不太想干,这一天一直到晚上都没拉到客人。在快拐过神保町邮电局的时候,看到左手日夜商店前面有个四五十岁的男子在朝我招手,就开了过去。因为请了一星期假,所以这个男子就成了我一周来的第一个客人。他喝醉了,上车前就在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我发现他是个爱搭话的客人,心里不觉有点发沉,因为以前我曾经恭听过这类客人的长篇演说,说的净是经济啦政局啦之类瞎扯淡的东西。今天这个客人刚告诉我他要去的地方,紧接着就问起了我个人的经济情况。真拿他没办法。待会儿把他送到目的地,计价表上的金额也到不了一千五百日元。
  “啊,你还年轻啊……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吧……”
  他看着驾驶座后背我的照片,用亲切的语气神聊开了,那是我刚进公司时的照片。他又朝我的驾驶员证看了看,知道我开出租车还没多久,那张照片上的表情,显得比现在要年轻。
  “可真是……难得啊!在我坐过的出租车当中,你算是最年轻的司机啦……哎?对吧?出租车司机可不是年轻人干的行当噢。”
  他在等着我回答,我只好哼哼哈哈应了他几声。
  “我倒是觉得,出租车司机这行当,是干了各种职业的人最后找到的归宿呐……对吧?是不是还有其他你能干的活呀?你还年轻啊。”
  我真不愿意看到信号翻红,因为我要是再含糊其辞地应付他,会破坏他的情绪的。我不得不跟他周旋。
  “噢,是啊,我是在找着呢,可是景气不妙,难找啊。”这是我今天对客人说的第一句话。
  “是吗?可是啊,只要是在工作就是好的啦。”
  他兴致好像上来了。
  “我那个儿子啊,工作也不干,光知道听音乐。好像要是不听音乐,自己就什么也不是了。真可惜呀,他好像是在玩命呢。还买什么音响啦、CD啦,光会花钱。”
  他点燃了香烟,还是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我们年轻的时候,还有好多其他要考虑的事情呐……上大学的时候,我们这帮哥儿们闹腾得够厉害的。你们也许不知道啊,就是现在,非闹不行的事不也是接连不断在闹吗?对吧?你们呐,太老实啦,跟绵羊似的。要不,你们都喜欢战争?”
  信号翻绿了,可是我前头的那辆车反应慢得出奇。它速度忽快忽慢,有时还会偏到右边去,就好像是被吸过去似的。我判断那人是酒后驾车,赶紧把车变到左边那条线上去了。
  “啊,真是一群羊啊,你们。这么好的人民哪儿去找啊。可结果呢,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都是随它去的吧。”
  我后面的车全都跟着我变线,刚才我前面那辆车说不定马上就要撞到什么地方去了。由于车里沾上了酒气,我把窗子打开了一点。
  “你们呐,太局限于那个、那个个人的问题啦。嗨,你的情况我不知道,可至少我那个小子就是那样的。就想着自己来解决自己的问题,所以才失败了嘛。”
  收音机里在放流行歌曲,他心满意足地听着。瞧他两眼紧闭的样子,说不定会就这么睡着的。要是睡着了呕吐起来,我可就麻烦了。我通过后视镜看他的时候,没想到他睁开了眼。
  “喂,怎么啦?你那是什么伤?肿得挺厉害的。”
  我们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相遇了。“喝醉了摔的。”话刚出口,他就大声笑了起来。目的地是到了,但他脚底下摇摇晃晃,下车以后不得不扶着什么。
  
  回车库的途中,我找到那个公园下了车。前几天的那帮家伙今天好像没来。我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罐咖啡,坐在长凳上喝着。滑梯的旁边并排着两个做成山洞形状的玩具。那只是两个能让人钻进去和周围隔开的圆筒形玩意儿,构思并没有什么独到之处,但我觉得倒是挺漂亮的。这大概是给大人玩的吧?我有点傻呼呼地想着,钻进去点燃了一支香烟。腰部不怎么靠得稳,但冷飕飕的混凝土给人的感觉倒不坏。
  自从接到儿童养育院打来的电话,我觉得自己的行动一下子变得更情绪化了。一个星期以前,父亲还活着的消息是和母亲的死讯一起告诉我的。怎么老是这样啊!我心里嘀咕着,有些事就是我自己觉得已经结束了,却还是没完没了地缠到你跟前来。现在就算我知道父亲还活着,但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在我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扔下我走掉的爹妈的影子。我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想见我。事到如今他还要见我,这种愿望本身就是错误的。
  爹妈离开我以后,开始的时候,我似乎一直是在好几户人家之间不停地换来换去的。那时候的事情我只是依稀记得一点,但不久我被领养到一个远亲家以后的事情,却是记得很清楚的。在那儿我被打过多少回、踢过多少次,数都数不清,当时我期盼的只是能过上不挨毒打、不被杀掉的日子。至于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我的亲生父母,幼小的我还无法去想,并且也无暇去想这个问题。第一次想这个问题,还是被送进儿童养育院以后的事。
  爹妈要是不抛弃我的话,我就不用遭这份罪了。有一段时间,这种想法一直萦绕着我。之所以这种想法老是挥之不去,也许正说明我的脆弱,可抽象的双亲在我的记忆中并不存在,他们只是我仇恨的对象。然而,有时候我也会在脑子里勾画一下他们的样子,却总是感到很茫然。他们虽然最后把我给扔了,可在抛弃我以前,在我刚出生的时候,他们大概也是对我抱有某种希望的。希望我成为一个善良人?希望我能出人头地?要是我能知道他们当时的希望的话,我想自己大概会像他们希望的那样生活的。也许我就会想,他们当时说不定是事出无奈,这样我就会在心中牢牢记住自己本该回归的地方,记住那本该属于我的时光。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我的成长,随着漫长的杳无音信,这种想法在我心中消退了。而且,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现在我只要有工作,就可以活下去。无所谓不幸,也无所谓愧对他们。我已经活了27岁,单凭这一点,就算再来回想当年那个家的光景,也绝非易事。对于现在突然冒出来的父亲,我不会感到有任何意义。我没向儿童养育院进一步打听父亲的情况。
  问题只是我心中类似欲望的那种东西,正在日趋淡漠。即使从我那无所事事、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方式上说也是如此。我死倒是没想死,但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说它是希望吧,显然不对;我觉得存在于我心中的是某种盼头。不知道它是什么样,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它想要扭曲我的生活。
  从“山洞”里爬出来,外面的景致依然如故。我和白汤子不想看的那轮明月一如昨日,灿灿发光,辉映着朵朵浮云。我回到车里启动马达,收音机里正不停地播放着战争的报道。
  
  刚回到公寓,就看到一个女人倒在门前。裙子被撩了上来,这也许是住在附近的人干的好事。不用走近看就能知道,那是白汤子。除了她以外,没人会来我的房间找我。
  捋起她散乱的长发,知道她又喝醉了。她一脸红潮,断断续续地大口喘气,脸都歪了。白汤子的这副狼狈相,以前我看到过好几回。我把她抱进屋里,让她躺在床上,又打开窗,好让被她搞得满是酒气的房间透透风,又把一条毛巾沾湿了水敷在她的额头上。她像一台膨大的气泵,激烈地喘着气。这种状态要是一直持续下去的话,也许最好还是送她去医院。可是,她跟我一样,很忌讳医院那个地方。
  等她睁开眼,已经过了足足两个钟头。这两个钟头里,我一直听着不爱听的音乐,看着不爱看的电视。她声音沙哑,反反复复向我道歉,说她把房门钥匙弄丢了。说着说着,我觉得她开始注意起我来了。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醉成这样?”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么冷冰冰的,是对我没兴趣了吧?”
  话刚出口,她先苦涩地笑了。
  “没有,没有啊,怎么说呢,我这人就是不会说话嘛。”
  “这我知道……哎,为什么你不赶我走?”
  在她的注视下,我掏出烟,点上火,想着该怎么回答她。香烟拉出白色的烟线,那烟线袅袅地散开去,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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