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泥土中的孩子
作者:〔日本〕中村文则/作 高培明/译
绕过那幢旧公寓走进小巷,街灯照亮的柏油路面上满是干掉的死蚯蚓,遍地的死蚯蚓简直让你无从落脚。因为不想走回头路,只好从它们上头踩过去。脚底下清晰地感到踩着软绵绵的东西,尽管这感觉并不强烈,但还是觉得恶心。四五个青年大声说笑着迎面走来。他们越走越近,我紧张得几乎是屏住呼吸与他们擦肩而过。当时,脑子里浮现的还是那个女人打孩子的场景,我不由想,或许是因为这个才紧张的吧。
走到沿河的路上时,栅栏后面传来河水的潺潺声,我停下脚步。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条河,想到这河水不浅,掉下去的话准会没命,就觉得它很讨厌了。河岸的地上有辆散了架的自行车,车子散成两截,好像被拧住胳膊按倒在那儿似的,车身上盖满了灰色的干土。我没法不去看那堆已经不能算是自行车的灰色的东西。我感到情绪正在平静下来,在我的感觉中,其实我一直想变得和这堆东西一样。自行车的残骸在向我迫近,好像进入到、渗透到我心里一般,全身感到一股温暖。我断成两截,干涸了,被淹埋在泥土里。冰冷的泥土,粗涩的沙砾,一一进入体内,要把我侵蚀掉。我抖了抖身子,甩掉这些想象,离开了那地方。我只是一味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一边前行一边思考死的问题。开始的时候,像是在做游戏似的,想象着要是现在自己死了的话会怎么样。但心脏的跳动渐渐快起来了。那激烈的心跳在我胸中骚动,激烈得无法控制。我感到害怕,停下了脚步。我是在求死吗?那一连串的离谱行为都是为了求死才发生的吗?不对!那跟求死看上去差不多,但我觉得还是不一样的。但我现在是否与死亡毗邻而居呢?这个想法我无法从脑海中抹掉。心跳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远处传来铁路道岔的声音,神经又集中到那儿去了。虽然我还不是很清楚,但觉得自己从现在起要死了。我好像听到铁路道岔有节奏的响声在呼唤我,我会像个木偶似的被吸引过去。这倒不错。我不由地觉得主动接受这种暗示还是很明智的。这时,我突然感到周围的世界是个庞然大物。无边的田园,铅云笼罩的天空,道路,直至那不可能看到的空气,所有的一切都矗立在那里,给人一种巨大的、压倒性的存在感。世界将我随意搁置在那广阔的万物之中。我太渺小了,哪怕豁出我全部生命,也无法让这个世界有丝毫改变。世界强势地朝着无生命的方向扩张着,存在着,全然罔顾还有我这个渺小的人物。死掉算了。但即使死了,世界也绝不会留意到我。死与其他的事情是等值的,在万物之中没有特别的意义。世界这一冷静残酷、无可变更的庞然大物在我面前扩张。我心力交瘁,双脚软瘫,无法移动。虽然我感到害怕,却无法很好地体会这种意识。没有什么在追我。铁路道岔继续以固定的节奏发出固定的声响。我感到还有另一个自我,他想要从感觉害怕的自我中解脱出来,那个自我才是现在的我。我是无生命的世界的一部分,即使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朝着有声响的方向走去,但反而听不见了,绿色的栅栏和地面,云彩和一根连着一根的电线杆,一切又开始恢复到平时的色彩,我又来到了原来那条宽阔的道路跟前。一阵眩晕,站不住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几个过路人从我面前走过。这是什么地方啊?我朝周围看了好一会儿。有的过路人低头看看我,不屑地皱皱眉头,还有的故意瞥都不朝我瞥一眼。他们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在这种地方走路?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块没听说过的消费者金融公司的招牌。又一次感到头晕想吐,不知为什么那招牌上好像有什么让我感到眷恋的东西。我觉得一种生理性的紊乱在让血流到我身上来,一种类似自己轮廓那样的东西逐渐清晰起来了。
由于一直在歇工,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在持续减少。我一次次无止境地借钱,就这么混下去的话,会是什么结局呢?白汤子说的那个公司职员,最后能有什么结果吗?他看上去心满意足,最后达到他的什么目的了吗?说来奇怪,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一幅映像掠过我的眼前,我那个素不相识的父亲正在忙着借钱,这使我感到心中不快。从前的一个想法又浮现在我心里,只要我是个正经人,爹妈也会是正经人。这是个有点似是而非的奇妙的逻辑。这种想法使我带上了一丝笑意,我觉得挺不错的。虽说早已无所谓了,但敢于相信这种想法也挺好的。
回家的路上,我尽量去想些轻松的事,想着想着就到家了。罩着蚊子的那个玻璃杯还在桌子上。我放生了那只蚊子,结果夜里让它叮了好几回。没办法,只能用手打死它了。看着沾在手臂上的死蚊子,我感到气不打一处来,又打了它一下。看着打瘪了的蚊子还是不解气,就又接着打了好几次,一直打得我手臂发疼。蚊子被打得成了粉末,灰一般地掉到地板上去了。
七
医院来电话说白汤子受伤了,我赶紧去拦了辆出租车。她应该是去采购的,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在夜总会醉得从楼梯上摔下来,但我又觉得那是完全可能的。她喜欢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要让她停下来是很困难的。干吗不能连着喝?干吗非得循规蹈矩地过日子?她的这些问题,我回答不上来。
探视时间已过了,但我一说出白汤子的名字,立刻就让我到她的病房去了。那是一间六个床位的房间,床与床之间用帘子隔开,最靠门的那张病床就是她的。白汤子的右肩和右腿被用绷带吊着,一看到我,她就放下了手里的杂志。我问了声“没关系吧”。但我明白,从好几层意义上说,她都不是没关系的。
“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不就是受了点伤吗?”
她卸妆后的样子我当然看到过好几回,但现在这张大伤元气的苍白的脸使我多少有点吃惊。头发蓬乱,身上发出一股刺鼻的夹杂着酒精味的体臭。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疲弱瘫软。我移开视线,想抽一支香烟,但忽然理会到这里是禁烟的。她呆呆地看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要是头直接撞上去也许已经死了,可我却不自觉地挡了一下。真傻呀。”
“别说了!”
听我这么一说,她低下头,肩膀颤动起来,好像很紧张似的,呼吸都变得不稳了。我也许受了她这种紊乱的传染,喉咙被一股力量一点点地卡紧。
“真是,可怕极了。从楼梯上摔下来,这是第二回了……怀孕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推下来过……又想起来啦。”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告诉我说孩子跟我都没事。虽然那时我肚子不是很大,但医生还说这是个奇迹。孩子结果在生下来的时候死了……那孩子真可怜哪。先是以为奇迹般地死里逃生,怎么生下来的时候却死了呢?……哎,他们怎么那么横?怎么下得了手?我也许一辈子都会记住当时背上的感觉。总好像,这次跟那一次又有同样的感觉似的,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