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泥土中的孩子

作者:〔日本〕中村文则/作 高培明/译




  “那么你呢,为什么呆在这个屋子里?”
  “我……”
  她是在考虑什么?还是在对我胆怯的回答感到惊诧?她仰面朝天,开始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就像跟我做爱的时候那样。
  “我父母亲的事,以前跟你说过吧?”
  “是的,听你说过好几次。”我接口道。可是她像没听见我回答似的,又接着说起来了:
  “我母亲……她不管我父亲怎么样,都不想跟他分开。就是他养小老婆,就是他发酒疯,就是他把钱都糟蹋光了,还是一直抓住他不放。我讨厌我母亲,下定决心绝不像她那样。可是,下了决心的事,不一定自己就能那样做下去的,对吧?”
  我嘴里叼着香烟,点了点头。
  “从来就没见过正经的男人,有孩子的男人也一样,都是些无聊得不得了的人。越是随随便便地说我爱你爱得发疯的家伙,就越容易抛弃你……嗨,我也不是正经的女人,所以咱们俩也许倒挺般配。我也是那种说爱就爱上的类型,跟我母亲真是出奇的像。”
  说到这儿她笑了,但还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刚变得对那种事没感觉的时候,我还傻乎乎地以为那也许是对我的一种劝诫呢……以为是要让我的身体变得不能沾男人的边。可我现在却跟着你。母亲死了以后,我提不起任何兴趣。自己都有点吃惊,真的是什么都不想干,连死都懒得去死。”
  “那也没办法呀。你在白天黑夜地干活挣你母亲的医疗费嘛。你是累成那样的。虽然你讨厌你妈妈,可最后不还是想帮她吗?”
  “真的?”说着,她自嘲地笑了。醉得发青的脸上闪出一丝略显怪异的表情。
  “我居然去看护她,这真是一种讽刺。其实每时每刻我都在对母亲说,瞧瞧,你女儿这么累死累活,都是为了你呀,很够呛吧,瞧把我累成这样。我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对母亲说着,我这是在对她复仇。”
  “不对吧。”
  “怎么不对?我就是那样的人。我母亲……为了我父亲带回来的一个女人,我母亲甚至给他们铺被子。她连这种事都干,是不是有病?我讨厌透了,不光是我母亲,整个家我都讨厌,真的。可是,最讨厌的,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我老是七上八下的,太容易受别人影响,就因为男人把我甩了,我竟然失魂落魄地连孩子都没保住。”
  “够了!”我稍微放大了嗓门,“你累了,喝醉啦。快睡觉吧。”
  “到头来,也许我这辈子一直到死都像我妈妈那样过日子的。这么想是不是很可怕?我像妈妈,像得令人讨厌。我越是想改变自己,反而越是像她。”
  好像醒过来似的,话头打住了。她抬头看着我,不再说话,像是在等着我开口。我不能不说点什么了。
  “嗨,不要紧的。就说我吧,那时候打我的又不是我的亲爹娘,是他们走了以后把我领去的一对远亲夫妇。”
  “……是啊。可是,那样你还可以对你亲爹娘有点指望。”
  眼前墙上的那块黑色污垢好像在对我说话。这块被碰得凹凸不平的墙壁,仔细一看,像是一张垂头丧气的男人的脸。
  “这个岁数已经不该想那些事啦,虽然以前偶尔也想过。在学校得了美术奖的时候,我就想,也许我爸爸画画很不错吧;班主任说我性格内向的时候,我就想,我妈妈一定也是不爱说话的。我这么分析分析自己,倒觉得反而能更清楚地看到他们似的。”
  “是啊,你是该多了解了解自己的爸爸妈妈。”
  “了解了又会怎么样呢?打听倒是去打听过,可是幼儿养育院的人谁也不告诉我。大概不是什么正经人,这从养育院的人提到他们时的表情多半可以想象出来。到了快上中学的时候,就是他们告诉我,我也不想听了。想起来就心里烦躁,现在告诉我不就更没意思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没关系啦。”
  听了我的话,她好像要说什么,可是没作声。电视机一直开在那儿,正在播放飞车伤人事件的新闻。因为厌恶人生所以杀人——播音员简单地讲述了嫌疑犯的作案动机。后来播送的是为了攫取保险金的杀人事件,接下来是一个死于酒后驾车肇事的孩子的照片,还有就是老师打学生、学生又打老师之类。我点起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确实是你有你的父母,我有我的爹妈。”
  回过神来,我又接着说道。
  “可是跟他们没关系嘛。或许有遗传的部分,但我们当然是靠自己处世的,就连性格也会被环境改变,人本来就是不同的嘛。你对于什么血缘遗传这种东西太神经质啦,把什么都说成是爹妈遗传给你的,这不太好吧。”
  瞧着我这么滔滔不绝,她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这倒让我感到难为情了。
  “你说得确实不错,可是我受不了啊。想到母亲和那个家伙的血流在我血管里,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儿,我都讨厌得不得了。我觉得肚子里好像有个块,像是他们的遗传因子什么的,我真的感到那东西就在那儿,就像是继承了他们特征的证据一样。我知道这是错觉,可是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不是假的吧?这可是我生理上无法克服的。”
  我觉得好像明白她的意思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继续说那些伤她心的话呢?
  “真可怕,看来我很快要就此垮掉的。虽然说也说不清楚,可我老是感到有人从后边推我。我一直在反抗,但怎么说呢,反抗来反抗去,到头来还是会垮掉的吧?唉,不说了……烦死了。”
  我又点起一支香烟,去想象自己的肚子里也有一个块。素不相识的人的遗传因子在自己的身体里,这真让我毛骨悚然。这东西微微蠕动,在我全身拉满了细丝,大概正在以我无法知觉的潜移默化的方式,对我的判断和行动施加影响。
  我突然忧虑明天自己会醒过来,觉得今后还将延续下去的漫无尽头的时日犹如阴霾一般包围着我。但我明白,这种心态是常有的,是可以通过调节情绪恢复正常的。我又翻开了《城》,钻进那些永远不会看到结尾的文字里头去打转。
  
  四
  
  我要把正在喝的咖啡罐扔到窗外去。这间屋子在四楼,离地面有足够的距离。记得每次扔咖啡罐的时候总是很紧张。我手指麻痹僵硬,捏罐子的地方因为有汗甚至有点滑。我不安起来,心脏的搏动逐渐加快,好像有一股阻止这个行动的力量,在上升为我的意识之前,正在对我的手指头施加影响。然而,又像是要抵抗这股力量似的,手放开了。我不明白,这样做是我的意志呢?抑或仅仅是一种逆反式的抵抗?放开手以后我后悔了,但好像确实有一种解脱感涌上心头,使我得到满足。看着朝下落去的咖啡罐,心里五味杂陈。从紧张中解脱出来的感觉和新产生的不安,使我脖子上渗出了汗珠,呼吸也加快了,就像有人在催促似的。靠自己的力量已经无计可施,这虽然是我的行为,但已经超出我的控制能力以外。全都来不及了。咖啡罐什么时候能撞到地面?按理应该撞到了嘛。还没撞到?猛然间响起了一个硬邦邦的很大的响声,我感到一沉,好像心脏被击到了一样。咖啡罐从地面反弹起来,又在空中划了一圈以后,就滚落到地上变成了垃圾。这段过程比我预想的要长。下一次,我要找个更重更有反作用力的东西扔下去。
  说来奇怪,我早就有一种扔东西的嗜好。不,更正确地说,不能算嗜好,是经常要扔东西。小时候收养我的那个儿童养育院在一个小山坡上,出后门没几步就有一个二十来米高的断崖。断崖的前面是高高的绿色栅栏,把我们和断崖隔开。但我能把小手从栅栏的缝隙里伸出去,我就这么从那里扔下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瓶子、石头、罐子、废铁、沙子……而最让我紧张的,是扔四脚蛇之类活物的时候。我捏住已经断了尾巴的四脚蛇或是已经晕过去的青蛙,把手臂从栅栏缝里伸出去,一下子放开手。一个活的东西这么掉下去,就算马上不死,也活不了几秒钟。看到这种场景的时候,总有点心跳,但这种心跳却使我很愉快。因为此时我飘忽不定的情感中确实萌生了一种带点甜味的乡愁般的感觉,我感到这种感觉在我身上蔓延。虽然有这种感觉,但我同时也会想起让我吃尽苦头的“他们”。四脚蛇的坠落,使我能通过对它采取的处置,来认证自己过去遭受的处置,我俨然是在探索这种处置的本质似的。我这个怪毛病真可说是固执而残酷。当旁人对我进行打击的时候,在实施完那一打击的瞬间,事情就已经无可挽回了。这个打击是置我于死地还是容我苟延残喘,旁人无法决定,我本人也无法决定,而只与这一打击的强度和我的耐击强度有关,仅从外表来看是无法认证的。四脚蛇在朝下掉,不管它能在空中待多久,结局都是不变的,因为我已经把手松开了。剩下的只不过是它在撞到地面以前还能呆多久。这是一种结局无可变更的压倒性的暴力,与其相对应的一方则是拘囿、无抵抗。我作为施加者,固然忐忑不安、悔不当初,但被我扔下去的东西则与我相反,他们并无此种感受,有的抑或是一种解脱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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