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泥土中的孩子

作者:〔日本〕中村文则/作 高培明/译




  “没有。”
  “就三十万的话,我借给你。要是找借贷公司,他们还要收你利息的吧。”
  “不,您不用借给我。只请您麻烦,不是,只请您作担保,我知道这也够给您添麻烦的了。”
  听了我的话,山根先生轻轻地笑了。
  “明白了。我借给你。别老这副样子呀。唉,你让我想起了你爸爸当时的那副表情。但你给我记住一点,不能再借钱了。明白吗?”
  “明白。我向您保证。”
  墙壁上贴着几幅孩子们画的小画,有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人物、动物,有的是只用黑色和深咖啡色涂满的色块。山根先生站起来,背朝我看着窗外。那个男孩还在甩手臂。山根先生在看他吧。
  “你没再做噩梦吗?”
  “没有。”
  “没再感到胸口压得慌?”
  “……没有。”
  “是吗?那就好。”
  他朝窗外挥了挥手,大概是在回应“勇敢者的道路”上的那个男孩的招呼。
  “你刚进这个养育院的时候,病得很重。还记得吧?”
  “记得。”
  “当时那个医生说什么很少碰到像你这样的病例,说你精神方面的症状要比身体方面的重得多。还说你很难恢复。”
  我突然感到心脏像是被扎到了,一股来自内里的压迫感使我透不过气来。我原来以为他所说的我病得很重,是指身体上的呢。
  ——他信口开河,说什么头一回见到这么厉害的恐惧症。精神科医生老是这副什么都懂的腔调,听了他的话我就生气。
  山根先生看着我的脸,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我耳后在出汗,嗓子感到很渴,呼吸急促,顺着脖子流下来的汗珠冷得惊人,身体突然变得冰凉,但听觉却灵敏得出奇。他自言自语般的轻轻话语,冲击着我的大脑。
  ——那个医生说:“由于情感不断地被恐惧扰乱,恐惧就成了一种瘾,就像血和肉一样渗透在他的身体里。他现在显然是在追求恐惧。恐惧侵蚀他的身体,以至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被恐惧所控制,处于一种对恐惧的依存状态,一种病态的自己追求恐惧的状态。”……真会有他说的那种事?……后来听说,他不过就是个见习医生……他那是因为觉得反正是养育院的孩子,就当成实验动物来对待。就是说——
  山根先生瞪圆双眼看着我。
  ——就是说,他说你就是那种人。
  山根先生目不转睛地瞪大两眼看着我,嘴歪歪地张着不动。我屏住呼吸,不敢避开他的视线。
  ——你就是那种人。
  “你说什么……?”
  ——你是个窝囊废,是个垃圾。明白吗?在这个世界上,有智多星,也有木头人,没办法呀。你就像是这个世界排泄出来的废渣、灰土。
  ——你去死吧。像你这样的家伙,就该去死。你那个时候要是死在泥土里头倒好了。你现在不过是个没处理干净的残渣。要是有造物主的话,在造物主的眼里,你不过是个预定外的误差。
  疼痛律动般地捶打着我的脑袋,这捶打带着越来越大的声响,和听到的话语结合成一股巨大的刺激。四周黯然,墙上贴着的无数张画一边笑着一边俯瞰着我。
  ——明白吗?根本不需要有你这种人。是不是?你是个喜欢恐怖的变态。还不如死了爽快。你这种怪异错乱招人嫌的家伙,再怎么想也没用。你死了倒好了。死,再赚几滴同情的眼泪,这就是你该做的。
  “不对,跟我一样倒霉但还是活得好好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当然有啊。可现在我说的是你,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你。瞧着你就讨厌。求求你啦,早点死吧。
  “住口!”
  ——求求你,我求你啦。
  “别说了!”
  听到椅子倒地、玻璃杯摔碎的声音时,我已经站起来了。眼前站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他大把抓住我的双肩,拼命地摇我,一边张大嘴叫着“镇静!镇静!”我说不出话,气堵住了,没法呼吸。他想用两只手臂紧紧勒住我,我的肌肉被他的肌肉挤压着。“我不认识你!”我大叫着想挣脱他,但是动弹不了。那个我不认识的人紧贴着我。紧贴着,想要进到我身体里面去。身体恐惧得战栗,一股像是肌体里渗出来的厌恶化作强烈的寒气,又渗透了我的全身。“我不认识你!” “我不认识你!”眼前模糊了,我仍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喊着,挣扎着。突然,山根先生把我抱住了,刚才的那个女人走上前来,孩子们从窗外看着我。这里是工作人员的房间。山根先生叫着:“你这是怎么啦?”是在说我吗?他在看着我,大概是在说我吧。“镇静!镇静!”“怎么啦?怎么啦?”我听到各种各样的叫喊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朝我劈头盖脑而来。是的,我必须镇静。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应该镇静。
  
  一盏快报废的日光灯时暗时明地放着光,山根先生站在床旁,担心地低头看着我。我好像被弄到床上来了。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经常有这种情况吗?”
  他眯着眼睛,悲伤地看着我。他这种表情,我以前看到过好几次。
  “没有。”
  “可是不轻啊。到底怎么啦?”
  “是……太累了。因为一直在加班。”
  “……是吗?”
  他仍然一脸悲伤,眼光里充满了同情。那同情越是真实,就越让我承受不住。我必须对他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
  “阿德现在在干什么?”
  “嗯?”
  “阿德呀。那时候他跟我一起在这儿的。”
  “……我记得他,不会忘记的。他,死了。”
  “哎?”
  “自杀……他自杀了。是刚过二十岁那会儿吧……好像是因为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各种各样的……”
  说完,他点着了一支香烟,像是想平静一下此刻的心绪。
  “他那样的人会自杀,我实在难以承受。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再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九
  
  铁锹铲土的声音,暗处羸弱的手电光,模模糊糊看得到他们的样子,他们怯懦地板着脸,慌慌张张地说着什么。我仰面朝天,土一铲一铲地覆盖在我幼小的身躯上。当时,我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这该是他们对我施加的最后的暴力了。我刚醒,但还没有从睡魔沉重的缠绕中解脱出来。我感到这次的睡眠和以往不同,有一种难以抵抗的、被强制的感觉。土在一点一点地朝身上压下来,各种声音在一点一点地轻下去。泥土和沙砾填到我嘴里,我已经没有把它们吐出去的力量和欲望了。所剩的绵软之力仅能抑制轻微的咳嗽。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完全在泥土下面了。土中的水分沾湿了衣裳,将身体冷却得很舒服。我蜷曲成胎儿的姿势,以前自己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我眷恋地想着想着,睡意又上来了。混混沌沌之中,感到浑身皮肤都和泥土粒子连在一起,泥土在侵蚀我,我也在侵蚀泥土。要是这样能够和泥土同化,能够消失掉的话,该多好啊。那样就什么也不用干了。不用屏住呼吸对他们察言观色,不用从他们挥起的手臂下抱头鼠窜,也不用趁他们不注意来保护自己的脑袋和肚子不被他们殴打了。软绵绵的泥土一点点地将我冷却,使我心定,一点点地进到我里面来。这里没有饥饿,没有恐惧,泥土已把我和世界隔开,我已经能够就这样安然无恙地死去了。我把大拇指伸到嘴里,放心了。一个与早前不同的悠缓完美的睡魔,轻轻地摇曳着我的大脑。一切就要结束了,在最后时刻,世界对我还是宽厚的。
  可是,在我的身体里,有个东西在骚动。我注意到它以后,它闹得越来越厉害了。这是什么呀?我在想,该怎么用语言来描绘它呢?稍后我想出来的语言,能够把它说清楚吗?但我又不明白什么是说不清楚的。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像是有它自己的意志似的。奇怪呀。真的就这么算了吗?难道我非得回到地面上去,才能思考这种说不清楚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吗?稍微动了动手臂,好像清醒过来了似的,感到有点气喘。身体很沉,沉得就像要被压碎似的。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来了,我断气了。还是说不清楚。全身的肌肉都痉挛了,微微地战栗不止。奇怪呀,有什么搞错了吧。我当下用力想收腹使上身坐起来,但被包裹着身体的沉重的泥土推了回来。挣扎了好几次都无法坐起。我用双臂向上挖,但新的土不断掉下来,把我淹没了。我反复呕吐,吐出吃进去的泥土。上下的感觉失去了。我觉得膝盖碰到了硬土层,就一边用手挖一边用头去顶,想调整重心后用脚来踢。粗糙的土粒不断擦伤我的脸。在突破无比沉重的阻力后,压在上面的土被我顶得跳了起来,又无力地落到已经顶到地面的我的头上弹开去。我一边吐着口中的泥土,一边拼命地吸着突然涌入的温热的空气。我把胸部以上伸出地面,放眼望去。周围没有光,黑暗得让人感到异常。这是在哪个深山里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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