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泥土中的孩子

作者:〔日本〕中村文则/作 高培明/译




  那孩子刚会站的时候,有一次偶然到我的屋子里来过。我们四目相对,互相看了几秒钟。瞧着他那漂亮的小脸,我笑了,但他却满脸涨得通红,拼命地哭了起来,多半是被我青一块紫一块打肿的脸和那上面粘着的血迹给吓着了。那孩子哭的时候也很漂亮,洁净的皮肤柔软得让人不敢去碰它。那一次,我的确感到人与人之间是存在着“差别”的。眼前这无可辩驳的事实,只能说明自己和那孩子之间有着明显的距离。对于我来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是没法改变的。那孩子的爸爸朝我挥起了手臂,重磅的拳头注定要落在我身体某一部位。我咬紧牙关,屏住气,只能等待这注定的事情的发生。恐惧渗透了我的身体,由于我的预感和想象,那恐惧超过了我所能忍受的程度无限地加剧。拳头在向我靠近。我被打倒后将与之剧烈撞击的地面在向我靠近。这个结局已经确定无疑了。我只能等待……似乎暴力越是肆虐,就越容易酿成新的暴力。那时我抱有的希望,与其说是逃脱暴力,倒不如说只是想休息,是希望暂且不用承受暴力,让我好好地睡一觉。
  不久,他们的暴力升级了。但那不是为我创造了什么别出心裁的暴力方式,而只是加大了暴力的力度。那个男的主要是使用自己的手脚,那个女的则不仅使用手脚,有时还动用吸尘器的管子和电熨斗。那时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他们向我施暴时的颇显无聊的表情。他们打我踢我的时候,那表情没有憎恶,没有愤怒,也没有好奇,有的只是颇嫌费事似的厌烦。我小的时候与其说有忍耐力,倒不如说早就忘了什么是哭。但那一次,我哭了。
  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对我施暴?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可是,幼小的我得出的是一个很单纯的结论:因为他们不是我,而是别人。虽然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如果他们就是我自己的话,至少就不会这样打我了。他们是外在于我的人,所以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们是有可能做任何事情的。于是,我开始在每次被踢打的时候,都在脑子里自言自语地说:“因为他们是别人。”
  他们的暴力曾经让原本就薄削削的墙壁上出了个窟窿。只有在那窟窿被堵上的前一天,我透过它偷偷地看了一回电视。看到的是一对男女艺人去旅行的节目。那男艺人一插科打诨,女艺人就笑;女的一要点什么,男的就乐呵呵地赶紧去办。我想,原来在那里还有跟我没关系的世界啊,那些跟我没关系的人,在遥远的世界里面正体验他们各自的幸福呢。他们每笑一次,我都感到愤怒。这只是一种我内心起伏郁积的绝望情感的蠕动。穿着游泳衣的女人在做冰咖啡的广告,又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在详细说明照相机的性能。我发自肺腑地痛恨这与我无缘的笑,我倾尽全力诅咒这与我无缘的世界。当时如果旁边有人,都能从我吊起的眼梢看出我在怒火中烧。就是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镜子里映出的当时的那双眼睛。我的失语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一开始是我拒绝开口说话,但不久,我竟然变得一想发声就呼吸困难。
  对我的暴力逐渐减少,不久,把我撂在一边不管了。他们开始疏远我这个吃喝拉撒的动物。我第一次知道了人饿急了会产生剧烈的腹痛,知道了不出汗而持续不退的异常高热会摧垮整个身体,会招致浑身乏力和意识衰退。我还第一次知道了,考虑问题也是需要能量的。
  有一天,转机到来了。他们令我坐在属于他们生活圈子的那张桌子旁,眼前放着一盘咖喱饭。由于身体虚脱,站都站不起来,我像一个木偶似的,是被他们硬拉着坐在那儿的。“吃这个!”那个男的说,“吃完这个到别的地方去。”
  这就是说,有人发话说要收养我,他们得到了一个甩掉我的机会。而为了掩饰对我的暴力和弃置不问,他们打算让我养好伤,长得胖一点。此时我虽然馋涎欲滴,却无福享用这一美餐,胃里阵阵作痛,我在他们面前又把东西都吐了出来。他们气得发疯,又像以前那样打了我一顿。当时要是能把咖喱饭都吃下去的话,也许就会有不同的命运在等待我了。当然,更残酷的境况在等着我也不是不可能的。但不管怎么说,当时的我真的实在无法把咖喱饭吃下去。
  从那时候开始,我的记忆中断了。正确地说,是虽然记忆尚存,但却缺乏映象。我感到自己身体的形态消失了,好像化成了一团黑雾。从那团黑雾里,我的生存的欲望——即我的想喝、想睡之类的单纯的欲望——微微萌芽,但每每都因暴力的重创而死去。我变成了这么一种物质。说来奇怪,当时我曾想过,这不就是人的真正的形象吗?我感到自己朝着成形之前的人转变,变成了虽未成为人形、但却是作为人存在的本源性的物质。
  
  六
  
  刚醒来就觉得心跳得厉害,白汤子正摇着我的肩膀。她诧异地盯着我,反复问我 “要紧吗”,身上的冷汗让我直打冷战,呼吸也很费劲。“你做噩梦了,”她说,“以前摇摇你肩膀你就会静下来,可今天把你给摇醒了。”
  她一笑,脸上又出了个酒窝,看着这个酒窝,我心里骤然一沉。刚才做的梦一点也没忘记,完完全全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了。那又黑又大的物质要把我的身体压瘪,可让我感到恐惧的,不是那个物质要把我压瘪,而是我自己一边被压还一边在笑。“我想要你。”我说道,白汤子点了点头。
  虽然在做爱,但我觉得自己在干愚蠢透顶的傻事,脑子里这种想法挥之不去。她自己尽管已经没有性方面的感觉,但仍在用手指抚弄着我的头发,我感到她这是在安慰我。想着自己这样的人居然还活着,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于是不再去想。当我的意识朝这个方向移动的时候,是不会有好事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我预感到停下来会产生什么影响,但仍然用手臂抱着她,没有继续动作。“怎么啦?”她问道。我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觉得我没意思了吧?”
  “没有啊。”
  “那你干吗停下来?”
  “不是我想停下来。怎么说呢?我说不清楚。”
  “那不就是觉得没意思了吗?跟我这种女人睡觉。你用不着怕这怕那,干脆点,断了不就得了吗?”
  “什么呀!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啊?”
  “你那么体贴我,我却光知道跟你做,而那样你又得不到一点快乐。”
  “你不是让我住在这间屋子里了吗?”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让不让你住,是觉得我什么事也没能帮你办。”
  她看着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这突然是怎么啦?你是不是在担心我什么?”
  “也许是吧,可也不仅仅是担心。我是讨厌起我自己来了。”
  “讨厌你自己跟这种女人睡觉?”
  “根本不是。”
  “那你讨厌什么呀?”
  “讨厌的是我自己这样下去,什么用也没有,会像条小虫子一样死掉。而且我还在笑,真是个窝囊废,对吧?”
  她张开了嘴,但好像不能理解我说话的意思。月光从窗帘缝里透进来,在白汤子瘦削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子。看着她的脸,我不知为什么喘不上气来了。争论还没完,我无法把头扭开。
  “没关系,要是你想结束跟我的关系的话。”
  “不是,不是的嘛。我今天也不知怎么会想这样的呀。那不是我平时的感觉,就是今天。可能是有点心情不好。”
  听了我这么说,白汤子才笑了。
  “你真没用啊。因为没用,才会连我这样的人都想依赖的吧。”
  “你可不是你自己想象的那种人啊。”
  “得了,别费心啦。”
  我想说点什么,但还是没能想出该说的话。
  
  白汤子走了,说是要去采购。送走她以后,我没心思干任何事,就一直在床上躺着。今天也不想上班。我知道这样会被炒鱿鱼,但危机感还是提不起来。打开电视,可什么也看不进去。浑身感到一种奇怪的压迫感,好像房间变小了似的。
  窗外飞进来的蚊子没完没了地缠着我。这种生物一接近对象就发出声音,以通报自己的存在。我觉得它很可怜。我用手挡住它的前进方向,它绕过来以后我再用手去挡。它飞到电视机后面去的时候,我朝那里面看了看。我打算等它一停在墙上就用手打,要是逃走了就在空中逮住它。我觉得自己很傻,但也无所谓。这时看到蚊子落在桌面上,我马上用一个透明玻璃杯把它罩住了。蚊子猛地飞了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冲来冲去,似乎对自己深陷的境地不知所措。它已经跑不了了。对它来说,我现在就是上帝。因为现在我想把它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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