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遗产

作者:菲利普.罗斯




  既然独自一人,我就不必压抑自己,当各个角度拍摄的脑图摊开在宾馆的床上,我就失去了抵抗的力量。也许,那会儿的情形并非就跟我双手直接攥住他的脑子一样震撼人心,但是毕竟还有那几行字啊。上帝的旨意在火焰中的荆棘显灵了。同样神奇的是,这个长瘤的器官居然让赫曼·罗斯活了这几年。我看到了父亲的大脑,什么都看见了,也什么都没看见。就算是我父亲这样在纽瓦克第十三大道学校只上到八年级的退休保险经纪人,他的大脑仍然不乏超乎寻常的神秘。
  我侄子塞斯开车带我父亲到密尔本去看神经外科医生梅耶森,他在郊区有诊所。之所以让父亲去那儿而不是去纽瓦克大学附属医院,是因为我得知梅耶森医生在医院的办公室就属于肿瘤科,要是送父亲去那儿,他会以为自己得了癌症,哪怕他还没有接受诊断,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一个瘤。现在这样他就不会吓得魂不守舍,至少暂时不会。
  我当天傍晚打电话给梅耶森医生,他告诉我,像我父亲这样位于前脑干的肿瘤,良性的可能性有95%左右。他认为这个瘤已经长了十年,但我父亲最近的面瘫和右耳聋,表明"在较短时间内,这个瘤会急剧恶化。"不过,现在动手术切除还是可行的。他告诉我,手术的成功率有75%,也有10%的病人会死在手术台上,剩下的15%要么手术后不久死掉,要么进一步恶化。
  “要是手术成功,”我问,“要多长时间康复?”
  “会很困难。”他得在康复医院里呆一个月——也许要两到三个月。”
  “换句话说,那会像在地狱。”
  “是很难熬。”他说,“可不采取任何措施只会让他更难熬。”
  我不想在电话里把梅耶森的诊断告诉我父亲。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我打电话给他,说要去伊丽莎白市看他。
  “这样看来,情况很糟吧。”他说。
  “等我开车过来,我们坐下来谈。”
  “我是不是得癌了?”他问我。
  “不,你没有癌。”
  “那是什么?”
  “你再忍耐一小时,到了就把情况详细告诉你。”
  “我现在就想知道。”
  “我一小时后就到——要不了一小时。”我说。我相信不管他怎样担心,让他等着,要好过我在电话里直接告诉他情况,让他孤零零地坐着在惊吓中等我到来。
  考虑到即将执行的任务,以下事实也许不足为奇:我开车从伊丽莎白的收费公路出来,在出口的岔道,我忘了开上直接通往几个街区之外我父亲公寓的北方大街,而是在一条新泽西州高速公路的延伸段停了下来。路右边的一两英里之外,就是我母亲七年前安葬的墓地。我不相信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指引我,但看到自己能从曼哈顿开了二十分钟车来到这里,还是很吃惊。
  这墓地过去我只来过两次。第一次是1981年她下葬那天。第二年我带着父亲来扫墓。两次都是从伊丽莎白开车过来,而不是从曼哈顿,因此我以前并不知道收费公路能通到墓地。要是那天真想开车去找墓地,我很可能在通往纽瓦克机场、纽瓦克港、伊丽莎白港错综复杂的岔道间迷路,然后回到纽瓦克市区。不管有意无意,我原来并不想找那墓地,但在即将让他知道有一个肿瘤可能要他命的这个早晨,我确确实实从曼哈顿的宾馆,沿着可能是最近的路线,来到了我母亲的墓和旁边那片将来埋葬我父亲的墓地。
  除非绝对必要,否则我原本不想让父亲多等片刻,可到了这儿,我没法像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都没发生似的继续赶路。我没想到会在这个早晨来到这里站在母亲的墓前,来了解什么新鲜事儿,也没想到要以回忆母亲的方式来安慰自己,给自己打气,或者为帮父亲熬过痛苦做好准备;我没料到,看到母亲墓旁留给父亲的墓地,我就被重重地击倒了。这次开岔车道的意外将我带到了这里,而我走出汽车、踏进墓地找到母亲的墓后所做的,就是向着它那驱使我来的力量鞠躬。曾经活着的母亲和其他逝者也是在一种强大的力量驱使下,被带到这里。
  我发觉在墓前时,每个人的心思多少有些相似。抛开文采不谈,这种心思就跟哈姆雷特面对郁利克(注: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第五幕,哈姆雷特在墓地中看到宫廷小丑郁利克的骷髅,想起 “他曾经把我负在背上一千次”,这个陪他玩耍的弄臣如今也落得这副模样,很是感慨。)的头颅陷入的沉思差不多。你似乎想不出跟“他曾经把我负在背上一千次”有所不同的感叹。墓地通常会让你觉得,你在这个问题上的想法是何等狭隘和陈腐。哦,你可以试着对逝者说话,如果你觉得有用;你可以像我在这个早晨这样开口说:“啊,妈……”但是,如果你已经说了不止一句话,你就不会不知道,那样还不如对着正骨医生办公室里挂着的脊椎骨架说话。你可以向逝者允诺,可以告诉他们新鲜事儿,请求他们的理解、原谅,争取他们的爱——或者你可以用另一种积极的法子,拔拔杂草,擦擦砾石,抠摸掉墓碑上刻字的尘灰;甚至可以弯下身,把手放在他们遗体的正上方——触摸着土地,他们的土地,你可以闭上眼,回想他们和你在一起时候的样子。但是,这些回忆无法改变什么,比起你十分钟前驾车的时候,他们离你似乎更遥不可及。如果墓地里没有人注意你,为了让逝者显得不仅仅是逝者,你可以做些颇为疯狂的事情。但即使你做了,并且渐渐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你还是得告别他们而去。至少对于像我这样的人,墓地所能证明的,并不是逝者仍与我们同在,而是他们已离我们远去。他们远去了,我们还没有。无论你怎样难以接受,这都是容易理解的根本事实。
  
  2.妈咪,妈咪,你在哪儿啊,妈咪?
  
  对于我父亲这样在贫困线上长大、为了让家人有一个虽然简朴却也安定的家而卖命工作了约莫四十年,对炫耀性消费、摆阔、奢侈从没一点点兴趣的人来说,大都会人寿保险公司给他的退休金,足以让他过着在他看来自在而恰当的简朴生活。除了已经领了二十三年的退休金,他还有社会保障金,另外还有大约八万美元活期定期存款、市政公债等积蓄的利息可用。可气的是,虽然他经济情况如此殷实,上了年纪反而很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每当两个孙子缺钱时,他总是毫不犹豫地掏钱送他们丰盛的礼物,自己喜欢或者需要的东西却不买,总要不可理喻地把钱省着存起来。
  更气人的一种节约措施是他不肯自己买《纽约时报》。他很崇拜这份报纸,喜欢从头到尾地读完它打发整个上午。现在他自己不买,整天等着大楼里哪个舍得花三十五美分买一份的人看完以后传给他。他也不再买《明星记事报》,这份十五美分的日报和已经倒闭的《纽瓦克新闻报》,是打我孩提时代起、它还名叫《明星鹰报》的时候他就一直看的报纸。他还不肯留用每周一次打扫卫生的保姆,过去,她常帮我母亲洗衣服、收拾房间。现在这个女人一个月来一天,剩下的时间他自己打扫。“不然我干什么呀?”他问。可就凭他那样儿——一只眼睛几乎瞎了,另一只眼睛白内障加剧,身体再也不像他乐于想象的那样灵活敏捷——就知道随便怎么卖力,他干的这活儿也实在糟糕。洗手间有臭味,地毯很脏,要是不贿赂一下卫生检查员,恐怕没有哪样厨具的卫生状况会通过验收。
  这是一套装修舒适、相当普通的三居室公寓,装修得不好也不差。客厅里放着一张看起来满舒服的鳄梨绿地毯,家具大都是仿古的风格,墙上挂着两幅用苦艾木加框的巨幅高更风景画的复制品(这是近四十年以前我哥哥在美术学校的时候为父母挑的),还有一幅我哥哥在父亲七十岁出头时为他画的印象主义肖像画。朝南面向幽静、树木成行的生活区街道的窗台旁,花草长得颇为茂盛;每个房间还放着各种照片——有儿子的,孙子的,媳妇的,侄儿的,侄女的——餐桌旁的书架上放着几本书,有的是我写的,还有关于犹太人的。倒是华丽得有些耀眼的灯让人惊讶,这并不符合我母亲整洁且物物各安其位的审美趣味。除了这些灯以外,这套公寓显得温暖而殷勤,它似乎泛着光的样子——至少我母亲在世时如此——与这栋大楼压抑的大厅和走廊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经过了三十年,空荡荡的大楼已经露出破旧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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