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遗产
作者:菲利普.罗斯
我注意到坐在我们前两排的就是下午我和父亲在游泳池遇到的那几个人:退休的卫浴设备制造商夫妇,退休的咖啡、茶叶进口商夫妇和一个新寡的女人,她多年前在纽约做采购员,也就是我父亲竭力要撮合比尔·韦伯的人选。我们轻声入座时,他们也都转过身来打招呼。在大约十五排座位中,我们三个在最后一排的位子是屋子里仅剩下的空座了。最前面是围成小半圆形的四只乐谱架和四把桥椅。远端靠近门的位置,则是放咖啡杯的长桌子。点心都准备好了,盘子里,盖着保鲜膜的饼干和切成片的蛋糕堆得老高。
玛索基金会的报告讲完后,俱乐部主席祝贺基金会主席募捐成功。他精悍、黝黑,七十岁的样子——下午他们说他是高尔夫迷——退休前他是个成功的皮货、皮箱制造商,退休后则在美林证券包了个交易台靠管理自己的钱二度创业。他说:“女士们先生们,在音乐会开始之前,我要告诉你们,刚才有位年轻人来了,我要把他介绍给你们。年轻人,能站起来吗?”
我还差一年就五十岁了,可他指的就是我这边,我只能站起身。
“女士们先生们,这位是作家菲利普·罗斯,赫曼·罗斯的儿子。”
他们鼓起掌来,时间不多不少和给玛索基金会的一样。我向人们挥挥手,坐了下来。
可那主席又说:“菲利普·罗斯先生,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我朝他笑着,半站起身答道:“别提问了吧。我只是来做客的。”
“就一个问题。您能跟我们说点您父亲的事吗?”
“我向你保证,”我一手搭在父亲肩膀上说,“只要问我父亲,他就会把你想知道的事情统统说出来。可能说得更多。”
父亲和他坐在前排的朋友们嚷嚷了。退休卫浴设备制造商转过身对他说:“这孩子对你知根知底啊,赫曼。”下午在游泳池,他曾开玩笑地说我父亲像“公寓管理员”,但趁父亲游泳的当儿,他对我说了实话:“你老爸真是个人物——走到哪儿,哪儿就有活力。”
“还有一个问题——”主席说。
我打断他:“噢,您别再问了吧。我只是来听音乐的,让演出开始吧!”我又得到了一阵掌声,坐定了。
坐在我边上的比尔朝我眨眨眼,低声得意地说:“你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你知道的,比尔——我总是为大家伙儿着想。”
"我的菲利普,"比尔握住我的手,说道。乐手们拿着乐器登场就座开始调音,他仍握着。这不仅是因为在他眼里,我仍是七岁的孩子,还因为打我七岁开始他就认识我了,不管我多大,他都可以这样握住我的手。
接下来的大约三十分钟让我终于意识到,拉弦乐器是一桩多么艰巨的体力活儿——这是我在听帕尔曼或者马友友的时候从未完全明白的。第一乐章才到一半,我就忍不住想,让那个中提琴手继续拉是不是妥当?他大概快八十岁了,块头很大,板着脸,面无表情。乐曲渐近高潮,他的脸却越来越苍白,我都能看到他呼呼喘气。这真是一场让人提心吊胆、英勇的演出,这四个老人就像在使劲推一辆陷在泥淖里的汽车。虽然他们奏出的音乐有时并不像海顿弦乐四重奏,可第一乐章结束的时候,每个人都热烈地鼓掌,他们的一些朋友还喊“精彩!精彩!"半数听众站起身径直向餐桌走去。
“不!不!”俱乐部主席从前排跳出来面对人群喊,“请别动,还没结束!”乐手们擦干脸上的汗,翻过乐谱,耐心地等每个人坐定,继续演奏。这些对演奏进入第二乐章并没有太多影响,但是很快又响起皮夹子一开一合的“咔嗒”声,人们捉对窃窃私语起来。坐在我正前排的是一位衣着得体的老太太,她脚边放着根拐杖,膝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叠账单,她小心翼翼地填好支票,再拿回形针把支票和对应的账单一张一张夹好放在信封里。她还随身带了一卷邮票,显然在这儿做这些事,比一个人在楼上的房间里更有效率。
比尔一直握着我的手,他侧头贴着我耳朵说:“这曲子可不适合这些听众,菲利普。”
“也许是吧。”我对他说。
“要有点维克多·赫伯特(注:1859-1924,本世纪初美国音乐喜剧取代轻歌剧的过渡时期的一位重要作曲家。),"他小声说,“有点格什温(注:1898-1937,美国作曲家。他的贡献是把古典音乐的风格与爵士乐和布鲁斯的风格结合了起来。)——要有单簧管,双簧管,法国号。可你听到的就只有尖厉的小提琴声。”
这一乐章结束,许多人又以为演奏完了。那些去拿咖啡、点心的人再次被叫住,乖乖回到座位上。高潮的末乐章终于来了。演奏完了,的的确确完了,人们站起来,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我看他们既是为乐手们能支撑下来而鼓掌,也是在庆祝自己的耐心。在他们回到座位、老实坐下的举动之中有着某种和气、自律的精神,令我想起小时候在犹太礼拜堂看到的那些耐着性子坚持到祷告仪式结束的人们——那时读完摩西五经,整个仪式还没个完,每个人都不知道在读些什么,但他们出于对宗教的敬意而安静地坐着。当然,礼拜堂里总有几个人一直坐在那里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不过这种情况在这场加拉汉厅的音乐会中看来是没有的。
俱乐部主席忙着招呼乐手们,和他们一一握手——小提琴手几乎头都抬不起来,更别提手了,我又忍不住想,是不是应该给这老人治疗一下——接着,主席对着听众,高举双手在空中挥,要我们更大声地鼓掌。“就这样,女士们先生们。随便哪位艺术家都想知道你们是不是喜欢他。让我们告诉他我们的感受!”
“太棒了!太棒了!”叫好声渐渐变成了富有节奏的鼓掌,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临时凑集的乌合之众居然会有这么高昂的热情。不过他们从座位上蹦起来的劲头也很足。最响的掌声就来自那些最早跳起来在餐桌前排成两行的人。“太棒了!”
掌声持续到主席开口说话。他用胜利者的语调,大声盖过喧哗说:“女士们先生们!女士们先生们!好消息!音乐家们要为大家加演!”
我想要发生暴动了。我想盆子会从餐桌那儿凌空飞来。我想有人会走上前去一脚踏穿大提琴。可是没有。他们都是体面人,活了这么大岁数,知道也忍受过不幸的事情。他们都是生来就得接受宗教教育的犹太人,即使有人教养不好。所以,无论是谁拿起弓和琴——而不是弓和箭——他们都得向他表示尊重。眼见着接下来又是一场折磨,他们还得把悲苦放在心里,再回到座位上,许多人还端着放上咖啡和蛋糕的盘子,放在膝盖上或是脚边。这时,第一小提琴手的太太,一位坐在第一排的白发苍苍的瘦小女人,精神抖擞地站出来,走到乐队旁的钢琴前坐下。中提琴手、大提琴手和第二小提琴手都已经精疲力竭,这位第一小提琴手年纪一大把,居然还有精力和太太演奏弗里茨·克莱斯勒(注:(1875-1962),美籍奥地利小提琴演奏家、作曲家。)的二重奏。两人一对视,他就对她微笑。于是坐在我周围的几个女人都侧过身子互相咬耳朵赞叹:“瞧,他在看他太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