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遗产

作者:菲利普.罗斯




  演奏海顿的曲子时,我父亲一直在睡觉。可热烈的加演结束的时候,他突然醒了,附和别人一起喊:“精彩!精彩!”
  “赫曼,”比尔慢慢从我身忙的座位上站起身对他说,“你快闷死了吧。”
  “啊,我可不是一个乐迷,但这可不是说,他们的演奏不好。”
  “不好,赫曼,”比尔不高兴地说,“演奏糟糕透顶。杰克·本尼(注:(1894-1975)美国红极一时的广播、电视喜剧明星。)都比这弹得好多了。我要上楼去了。”
  “老天,比尔,又要回去啊?上去一边吃冰激凌一边看电视啊?埃斯黛拉在这儿呢。”说着,他手指可以看见那位前采购员的方向。她正在和第一小提琴手的太太兴奋地说着什么,后者还坐在钢琴前弹着没有人听的曲子。听众们已经不敢再听了,甚至加演的时候都没有鼓掌喝彩,生怕招来新的加演。“去和埃斯黛拉说说话,去吧?”我父亲在求比尔。
  “赫曼,我要上楼。”
  “比尔,你可是个成年人,八十六岁了,可以跟女人说说话吧。"
  可是,比尔朝我挥手道别,到餐桌上用餐巾纸包了一块蛋糕,上楼吃冰激凌看球赛转播去了。
  “我拿这家伙怎么办呢?”父亲一边问我,一边和我挤过人群到餐桌去。
  “什么事也不要做呢?”我随口说道,“为什么不由他去呢?”
  "那样他不会孤单死啊?他就每天晚上一个人坐在那儿啊?绝对不行!"
  他找到了可以让他帮助的比尔,也找到了可以让他追的女人。与这些女人的交往,和他们之间我所无法了解的交往细节,似乎既激起了他重新焕发活力,又反过来让他更乐于和她们交往。我刚到没几天,他就带我到这里的三个有钱的犹太寡妇家喝两杯。她们年龄在六十五岁到七十五岁之间,风度翩翩,气质迷人,按照我父亲的说法,都很想让他们的关系更亲密。去的路上,他就跟我说她们丈夫以前做什么生意,有几个孩子,孩子们的事业多成功,她们的身体状况,她们人生里的不幸,她们的公寓值多少钱等等;在回家路上,他又会问:"嗯......你觉得怎么样?"每次我都坦率地回答他:"她看起来很好,我喜欢她。"他接着就说:"她请我明年秋天和她一起坐船航行,"或者"你知道她跟我说了啥?她不需要那么大的公寓。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那么?"我顺着他的话问。"没什么那么。我,我只是听着,一声不吭。菲尔,那样太快了......"说到这儿,他直掉眼泪,虽然没有像我母亲去世后最初几个月那样大放悲声,但哭得还是很伤心。"我不知道她病得那么重......"他对我说,"要是我知道的话......""没有人知道,"我安慰他,"换了谁都一样。""啊,贝茜,"他叫道:"贝茜,贝茜啊,我不知道,我没想到啊......"后来,我带他去吃晚饭。等他就着虾仁开胃菜将伏特加吉布森鸡尾酒喝下肚,我就对他说,就算他明年秋天和珂拉·B出海航行或者决定明年冬天搬到布朗茜·K的公寓里去住,都不是罪过。他历数起我母亲的种种往事,她的谨慎、温顺、忠诚、勇敢、利索、可靠......回到家里,比尔还穿着短裤看电视,父亲于是开始骂他又独自消磨掉整个晚上。
  
  3.我会变成植物人吗?
  
  从母亲的墓地来到父亲家,我在洗手间对着祖父留下的剃须杯,第五十遍排练我的台词;然后回到客厅,看着陷在沙发角落里等待宣判的父亲。丽莲问我:“菲利普,你希望我走开吗?”
  “当然不用。”
  “赫曼,”她对他说,“你要我呆着吗?”他对她说的好像置若罔闻。于是,她不吭声了,好像根本没在场一样。
  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心跳得厉害,好像有人要跟我讲恐怖故事。“你的问题很严重,”我开口道,“但是可以解决。你的脑袋里有个瘤。梅耶森医生说,从长的位置来看,有95%的可能是良性的。"我试图像梅耶森医生那样,坦率而轻描淡写,但我做不到。有个瘤这句话似乎就让他明白了。可他并不显得震惊--他毫无表情地坐在那儿,等我说下去。"它压迫着你的面部神经,引起面瘫。" 梅耶森跟我说,他的肿瘤上缠着面部神经,可我不能说出口。我的遁词令我想起我母亲临死那晚他的样子。那是伦敦时间的午夜,他告诉我,母亲心脏病发作,很严重,我最好尽快设法飞回家,他们不知道母亲还有没有救。"看起来不太好,菲尔,"他说。可我一小时以后打电话告诉他我第二天一早的航班时,他却哭着说了实情:几个小时前他们在饭店里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不是贝尔氏瘫痪?”他问。
  “不是,是个肿瘤。但不是恶性的,可以动手术。要是我们请梅耶森动手术的话,他可以做,他想要和你谈谈手术的事。我想,既然我们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回去跟他谈谈倒也无妨。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到他办公室坐下来,看看手术是不是可行。当然,最后还是由你自己决定。”我无力地加了一句,“梅耶森说这只是个常规手术。” 在昨天的电话快结束时,梅耶森确实是这么说的——我当时想,“当然,对你来说当然是常规的。”
  “手术以后我的脸就会好吗?”
  “不会。只是不会恶化。”
  “那么,我以后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喽?”
  “恐怕是这样。”才两分钟,我就学会了像外科医生一样说话。
  “我明白了。”他说,接着陷入了沉默,神色恍惚,孤单而恍惚,要是这时他死了,我也不会感到奇怪。他空洞地瞪着眼睛,视线没落在任何东西上,好像遭受了致命一击的人。大约一分钟后,他才从打击中反应过来,回到必须挣扎面对的现实中,估摸着他的损失有多大。“我的听力呢?”
  “肿瘤造成的伤害已经恢复不了了。但照我的理解,手术能阻止情况变得更糟糕。”——除非手术本身令“更糟糕”的事情发生……我没往深里说。我会让梅耶森告诉他手术的风险,肿瘤的大小以及面部神经缠绕的程度。
  “它会再长出来吗?”他问。
  “我不知道。我想不会,不过你得问医生。我们可以先开一份问题清单,你把问题写下来带在身边,到医生那里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我会变成植物人吗?”
  “我想如果梅耶森认为可能导致这种结果的话,他就不会提出要动手术。”可是,真的不会吗?梅耶森说有15%的病人在手术后情况变得更坏。他们不就是成了植物人或者接近于我父亲所说的"植物人"的意思吗?
  “它在什么位置?”他问。
  “在脑干前面,脑壳的底部。医生会给你看确切的位置。我希望你把问题都写下来,星期一就可以问他了。我已经跟他约了星期一我们去找他,跟他谈谈。”
  他笑了,其实是苦笑。这种老于世故、让人心碎的微笑好象在说,那是当然。
  他把手放在额头上脑壳底部的位置,没摸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又笑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不过,”我答道,“每个人也有不同的方式活在这个世上。人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奋斗,永不停息。这次会是一个大考验,可是如果手术照我们想的那样顺利进行,那两个月以后,我们就可以坐在这里聊天,你也不会有那个东西压迫你的神经了。”
  可怜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些话,却又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可说。我想,“再过两个月,他可能在家里慢慢康复,勉强能举起调羹自己喝麦片粥;再过两个月,他可能躺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床上成了一个植物人,靠静脉注射进食,而我只能无助地坐在他身旁,就像当年他和他父亲;再过两个月,他也可能躺在我今天上午去的墓地里。”
  就在我陷入沉思的那会儿,他进了洗手间,出来时竭力用手遮着大腿内侧的裤子上一大滩尿渍,他说起1944年他做阑尾切除手术的事,当时他腹膜炎发得厉害,硬是挺了过来。他回忆1968年我怎样因为急性阑尾炎和腹膜炎差点把小命丢了。接着又说到1942年我九岁那年做小肠疝手术--他怎样在我星期天全家驾车出游病倒时,带我去看家庭医生。那是一个月里第二次因为我身体不适而去看医生。"我坚持跟医生说,'这孩子一向不闹脾气,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他们就是说一切正常,于是我一再说一再说,最后他们发现我是对的。我告诉伊拉医生,他应该安静下来--你还记得我们的医生,伊拉·弗拉克斯吗?""当然记得。我那时可崇拜他了。""我跟他说,'伊拉,这小子很皮,喜欢奔跑打球,他要是哪儿不舒服,你要治好他。'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出生的那个晚上,就是他从贝丝·以斯利尔医院的楼梯上走下来。那是凌晨三点。医院的主楼梯。伊拉穿着白大褂。我问他:'是男是女,伊拉,菲莉丝还是菲利普?'他说,'是菲利普,赫曼。又是男孩儿。'那一幕我永远忘不了。还有死在我怀里的哥哥查理。多帅的人啊,浑身是劲儿,还有四个孩子,就死在我怀里,我崇拜的哥哥。还有我的密尔顿,我的弟弟密尔顿——记得密尔顿吗?”“不记得了。”我说,“密尔顿是我出生前一年死的。所以我中间的名字才叫密尔顿。”“密尔顿,”他说,“才十九岁,一个出色的学生,全家人的骄傲,那时他在纽瓦克工程学院快毕业了......"渐渐地,他回想着过去的种种疾病,手术,输血,康复,昏迷,守夜,死亡,葬礼--他的思维,习惯性地让他不再专注于孤单一人几乎被人遗忘的愁苦,将他的肿瘤与更多往事联系在一起,把他的痛苦放在这样的背景中:他不再独自承受巨大的痛苦,而是一群接受考验的人中的一员,他知道,除了接受这种共同的考验,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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