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在切瑟尔海滩上(上篇)
作者:译/黄昱宁 文/[英]伊恩·麦克尤恩
爱德华从来没有想过该问问自己,她到底开不开心。当然啦,有时候她会躁动不安、惊慌失措,呼吸一阵紧一阵松,瘦瘦的胳膊在身体两侧时而抬起,时而放下,所有的注意力突然都集中到孩子身上,集中到某个她觉得必须马上满足的需求上。什么爱德华的指甲太长啦,她得将某件上衣的洞补好啦,得替双胞胎洗个澡啦。她会在他们身边坐下来,毫无用处地大惊小怪一番,责骂两句,要不就把他们揽到怀里,亲亲他们的脸,或者突然就干起活来,想弥补失去的时光。那感觉几乎就是爱了,而他们也乐滋滋地顺着她。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家里的现状是严酷的——指甲钳也好,相配的线也好,都是找不到的,把水烧热洗个澡也需要好几个钟头准备。不一会儿母亲就会飘走,回到她自己的世界去。
这一阵一阵的发作,或许是她过去的自我冒出了一星半点,努力想控制局面,她多少有点意识到了自身状况的实质,也隐约回忆起昔日的生活,而且,突然间,令人恐惧的是,她瞥见自己蒙受了多么巨大的损失。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玛约蕾都怡然自得地陶醉在那个概念——其实是一个精致的神话里,即她是个热诚虔敬的贤妻良母,一大家子得以自如运转乃拜其工作所赐,而且,既然已恪尽职守,就理该享有一点自己的时间。为了让难熬的时刻尽可能减少,莱昂奈尔和孩子们合起伙来制造骗局。开饭时她会先对丈夫的种种努力深思熟虑一番,然后扬起脸,一边将脸上散乱的头发拂开,一边甜甜地说:“我真希望你们能喜欢。我想试点新花样。”
向来就没什么新花样,因为莱昂奈尔的保留节目极为有限,可是谁也不会顶撞她,而且每餐结束时孩子和父亲还会像履行仪式那样感谢她。这是一种能让大家都感到宽慰的骗局。当玛约蕾宣告她正在拟一份到沃灵顿市场购物的清单,或者她有不计其数的床单得熨烫时,整个家庭里就出现了另一个并行不悖的、既光明又正常的世界。可是,只有对这场梦幻讳莫如深,它才不会破灭。他们就在这梦幻里长大成人,麻木地栖居在种种怪诞的现象里,因为谁也没定义过这些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说,他们护着她,不让那些他们带到家里来的朋友惊扰她,与此同时,他们也在护着那些朋友,不让她惊扰他们。根据当地众所周知的论调——或者说,他们听到的也只有这一种论调——梅休太太是个附庸风雅、生性古怪且魅力十足的人,没准是个天才。孩子们听着母亲跟他们说这说那,明知道那不可能是真的,也并不觉得尴尬。她眼前并没有什么“忙碌的一天”,她也不会真的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做什么黑莓酱。这些都是胡言乱语,是对他们那个“真正的母亲”的形容,他们一定得保护她——默默地保护她。
然后便是那值得铭记的几分钟,当时爱德华十四岁,跟父亲单独呆在花园里,平生头一回听到了母亲的脑部是怎么受的伤。这个词儿是一种侮辱,是一份亵渎神明的请柬,诱导他大逆不道。脑部——受伤。她的脑子有问题。但凡换了旁人对他母亲说出这等话来,爱德华就得义不容辞地打上一架,把那家伙狠揍一通。然而,虽说他听着这句诽谤的时候满怀敌意、沉默不语,却也觉得卸下了一个负担。毫无疑问,这是真的,他总不能跟真相打架吧。随即,他就开始说服自己,这事儿他向来都知道。
时值五月末某个既炎热又潮湿的日子,他和父亲站在大榆树底下。之前一连下过几天的雨,空气里充满了初夏时节的丰饶——鸟儿和虫子的絮絮叨叨,农舍前那片绿地上成排成排刚刚割下的草散发的阵阵香气,花园里那些生气勃勃、如饥似渴的植物,几乎与尖桩篱栅外的林地边缘连成一片,花粉给父子俩带来了这个季节头一波花粉病的危险,而在他们脚下的草坪上,微风徐来,光斑与阴影在花砖上随风摇曳。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爱德华一边听着父亲诉说,一边极力想象一九四四年十二月某个冰冷刺骨的冬日,魏考姆忙碌的火车月台上,他的母亲严严实实地裹在她的厚大衣里,手里提着的购物袋中装着可怜巴巴的战争时期的圣诞礼物。她正在往前走,等候马利尔布恩站开来的火车,打算搭车去普林西斯—瑞斯伯劳,再从那里去沃林顿与莱昂奈尔会合。而在家里照看爱德华的,是一位邻居的十几岁的女儿。
有那么一种自信的旅客,喜欢赶在火车停稳之前打开车厢门,好一个箭步蹿到月台上。或许,他是想在火车开到终点之前就离开它,藉此宣告自己独立了——他不再是一堆被动的货物了。或许,他激活了关于青春岁月的回忆,也可能只是为了赶时间,每一秒钟都至关重要。火车刹停,可能力道比平时略大些,门从这位旅客手里甩了出去。沉重的金属边缘砸在玛约蕾·梅休的额头上,那股力量足以令其颅骨骨折,刹那之间,便将她的性情、智慧和回忆搅作一团。她昏迷了将近一周。至于那位旅客(据目击者描述,此人是个年逾六旬、相貌出众的本城绅士,头戴礼帽,手持卷好的长柄伞和报纸),一溜烟就从现场逃走了——此时,那个腹中怀着双胞胎的年轻女子,正摊手摊脚地躺在地上,身边撒着几件玩具——然后钻进魏考姆的大街小巷,自此销踪匿影,他的罪孽无人知晓,反正莱昂奈尔说但愿如此。
花园里这诡异的一刻——那是爱德华一生的转折点——将关于他父亲的一段特别的记忆定格在他脑海里。他手里攥着一只烟斗,直到把故事讲完才点燃。他故意把烟斗握成那种样子:弯起食指勾住斗部,杆子则悬在离嘴角大约一英寸的地方。那是个礼拜天,所以他没有刮过脸——莱昂奈尔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尽管他在学校里也得敷衍其事。他喜欢把每个礼拜的这个早晨留给自己。对于处在他这个地位的男人而言,礼拜天早上不刮脸实为古怪之举,他藉此刻意将自己排除在任何形式的公众交际之外。那天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无领白衬衫,居然都没用手抹平过。他说话的口气小心翼翼,多少有点冷漠——这段对话,他肯定在脑子里排练过。他说话的时候,有时候会将视线从儿子的脸上移到房子里,仿佛这样就能把玛约蕾的情形回忆得更真切,或者就是留神看着不让两个女孩子发现。末了,他把一只手搁在爱德华肩上,做了个非同寻常的手势,然后跟他一起走完花园末段的最后几步路,在那里,摇摇晃晃的木篱笆在向远处延伸的矮树丛下渐渐消失。再过去有五英亩地,上面并没有一头羊,倒是移植了两排宽阔的、彼此分岔的毛莨,像两条路。
他们肩并肩站着,莱昂奈尔终于点燃了烟斗,凭着多年来练就的适应能力,爱德华继续默默地把震惊转化为认知。毫无疑问,这事儿他一向都清楚。对她的情形从来就没什么词儿可以形容,因此他一直得以维持某种单纯无知的状态。他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她会有什么问题,同时也一向承认她就是与众不同。如今,一次简单的命名就让悖论迎刃而解,几个字眼的威力就让原本看不见的东西昭然现世。脑部——受损。这条术语溶解了亲情,用一条人人都能理解的公共准则冷冷地衡量了他的母亲。刹那间,不仅仅在爱德华和他母亲之间,而且在他自己和周遭的环境之间,一道鸿沟赫然拉开,他觉得他的自我,那深埋于心的、他之前从未在意的内核,突然长出了坚硬的边边角角,横空出世了,那是一枚熠熠闪光的针尖,他不想让任何人知晓。她的脑部受了伤,而他没有。他并不等于他的母亲,他也不等于他的家庭,终有一天他会离开,再回来时就只是一个客人。他想象,现在他就已经成了一个客人,出国多年后,陪着他的父亲一起向外眺望,目光穿过田野,望见那两条宽阔的毛莨道,它们恰巧在地势沿缓坡下降、进而向树林延伸的地方分成岔路。此刻他体验到的是一种孤独的情绪,为此他颇感内疚,但其中勇往无前的意味又让他兴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