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在切瑟尔海滩上(上篇)

作者:译/黄昱宁 文/[英]伊恩·麦克尤恩




  他沿着一条砌着花砖的走廊往前,走进昏暗的厅堂,低矮的房梁上过漆,厅里散发着一股子教堂里特有的木漆与灰尘混杂的味道,一个带着回声的杂音在其中轻轻响起。就在他的眼睛忙着适应的时候,映入他眼帘的第一个人就是弗洛伦斯,她站在一扇门边,在跟一个筋骨结实、手里攥着一叠宣传册的黄脸瘦子聊天。她身穿一条白色棉质连衣裙,宛如一袭派对礼服般光彩照人,一条窄窄的蓝皮带紧紧系在腰间。一时间,他以为她是个护士——从某种抽象的、传统的眼光看,他觉得护士很色情,因为(他喜欢这样想入非非)她们对他的身体及其需求均了如指掌。她跟大多数他在街上看到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她没有把视线移开。她的眼神似含讥带讽,又仿佛幽默感十足,或许还流露出几许无聊,想找点乐子。那真是张奇特的脸,当然很漂亮,不过是那种骨骼结实、富有雕塑感的漂亮。在厅堂的一片昏黄中,从高处一扇窗户射进来的的光照在她的右侧,那光线别样的质地将她的脸映衬得宛若一张精雕细琢的面具,既生气勃勃,又镇定自若,很难揣摩。他一步不停地走进了房间。他朝她走过去的时候,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万事开头难,他对此向来一筹莫展。
  他靠过来,她凝神看他,等他凑到足够近时,她从朋友手里那一堆宣传册上拿了一本,说,“给你一本好吗?说的是氢弹要落到牛津的事儿。”
  他从她手里接过宣传册的时候,她的手指在他手腕内侧慢慢划过——显然不是碰巧。他说:“我可想不出还有什么更乐意看的啦。”
  那个呆在她身边的家伙看上去恶狠狠的,等着他走开,可是爱德华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挪。
  
  先前她也在家里坐立不安。那是一幢建于维多利亚时期的哥特式风格的大别墅,就在班布里路附近,十五分钟就能走到。她母亲维奥莱特整天都在热火朝天地给期末试卷评分,弗洛伦斯的日常练习让她不胜其扰——比如反复弹奏音阶和琶音啦,操练操练双音啦,做几个记谱测试啦。维奥莱特用的词儿是“叽叽喳喳”,好比说,“亲爱的,我今天的活还没干完呢。你能不能忍着点儿,把你那套叽叽喳喳的玩意留到茶点时间之后再鼓捣?”
  那本应是个善意的玩笑,可是碰巧弗洛伦斯那个礼拜有点不对劲,动不动就发火,就把这句话当成了进一步的凭证,表明母亲对她的职业不满意,而且,因为她对音乐总体上就没好感,所以对弗洛伦斯本人也生出了敌意。她知道对母亲应该有点同情心。母亲五音不全的程度实在离谱,连一首曲子都记不住,如果脱离开语境,哪怕是国歌和生日歌,她都分不清楚。她属于那种说不出一个音符跟另一个音符之间究竟孰高孰低的人。这可是跟畸形足、兔唇不相上下的缺憾与不幸,不过,在肯辛顿(注:弗洛伦斯所在的皇家音乐学院的主建筑位于伦敦南肯辛顿。)相对自由的环境里呆过以后,弗洛伦斯觉得家里的生活多少有点压抑,就怎么也调动不起自己的同情心了。比方说,她并不介意每天早晨整理床铺——她向来如此——可她讨厌每天早餐被人追问到底有没有这样做。
  出门在外时,父亲常常唤起她种种自相矛盾的情感。有时候她觉得对他的肢体颇为抵触,简直一看到他就受不了——他那微微闪光的秃顶,小小的白皙的手,他那层出不穷的做大生意多挣钱的花招。还有他高亢的男高音,恩威并施的口气,匪夷所思的重音分布。她讨厌听到他热情洋溢地闲扯那艘被他寄存在普尔港的船——船名荒唐得紧,叫什么“小糖果”。他对某种新款船帆、某种“由船至岸的无线电”以及某种特殊的游艇漆的描述,总是会让她着恼。她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带着她出过几次海,横穿过海峡,直到瑟堡附近的卡特雷。关于那几趟旅行,后来他们谁也没提。他再也没叫她去过,而她也挺高兴。然而,有时候,一阵关切之情搀杂着内疚的爱意涌上心头,她会在他坐着的时候张开双臂,从背后抱住他的脖子,亲亲他的头顶,再用鼻子蹭蹭他,她很喜欢他身上那股清清爽爽的香味。她会把这全套动作都做完,事后又为此觉得自己很可厌。
  而她的妹妹也让她看不惯,非但新学了一口伦敦东部的腔调,而且渐渐积累起对钢琴愚钝不堪的资质。既然露丝在酒吧里装着连四拍子都不会数,她们俩又怎么才能达到父亲的要求、替他演奏一支苏泽(注:1854—1932,美国作曲家,改良大号为苏萨号,作有进行曲一百余首。)的进行曲呢?
  一如往常,弗洛伦斯善于不让她的家人看穿自己的情感。这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劲——无论何时,只要有可能走得比较含蓄,她就干脆抽身离开房间,然后她会很高兴,因为她对父母或者妹妹既没有恶语相向,也没有出口伤人;否则她会内疚得彻夜难眠。她时常提醒自己,她是那么爱自己的家,这样很管用,能引诱她闭上嘴。她很清楚,人跟人会吵架,甚至会闹得天翻地覆,然后又会和好如初。可是她不晓得该怎么开始——她就是没有那个技巧,不懂该怎么消解误会,而且她向来不太相信,伤人的话一旦出口,还能再收回去,或者忘得精光。最好还是把事情处理得简单点。于是她只能怪自己不好,每每此时,她便觉得自己活像是报上的某个卡通人物,两只耳朵嘶嘶地往外淌水。
  何况她还有别的顾虑。她究竟是该跑到一家外省的管弦乐团去干一份后勤文职工作呢——但凡能挤进伯恩茅斯交响乐团,她就算很走运了——还是应该靠她父母,说白了就是靠她父亲再供养一年,好将弦乐四重奏张罗起来,接下第一宗演出邀约?那样就意味着吃住都得在伦敦,可她不愿意向杰弗里多要钱。大提琴手查尔斯·洛德威倒是乐意将父母家空着的那间卧室借给她,可他是个神情阴郁、神经兮兮的家伙,他的目光会越过乐谱架,定定地、意味深长地凝视她。但凡在他这里借宿,她就得仰其鼻息。她晓得只要她张口,有一份全职工作随时能到手——她可以在南伦敦一家破败的大饭店里参加一个“棕榈院”式的三重奏(注:所谓的“棕榈院”(Palm Court)一般指高级饭店内的酒廊区域。大饭店内常驻的三重奏组合(小提琴,大提琴、钢琴)或管弦乐团通常在该区域为下午茶、正餐或餐后舞蹈提供伴奏。由此引伸,常把此类较为通俗、旨在取悦客人、配合气氛的舞曲和轻音乐称为“棕榈院”风格。)。对于届时必须演奏的音乐种类,她倒是没什么顾虑——反正也没人听——然而,出于某种本能,或者说根本就是势利眼在作怪吧,她认定,克罗伊登(注:英格兰东南部城市,属于大伦敦郡南部。相对于伦敦市中心,此地当然较为贫穷、混乱。)是个既不能居住也不能靠近的地方。她说服自己,自己在学院里的考试成绩能帮着她决定何去何从,于是,就像往东十五英里之外,呆在那片树木葱茏的山区里的爱德华一样,最近她也把自己困进了某种“候见室”,焦躁不安地等着她的人生次第展开。
  回想在学院里,弗洛伦斯从一个女中学生脱胎换骨,诸般蜕变似乎都未曾引起家人的注意,她渐渐发觉,父母的政治主张实在叫人反感,如今她至少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在饭桌上公开唱反调了,于是,在那些漫长的夏夜里,大小争论绵延不息。这可以算是某种发泄,但这样的对话通常也弄得她很不耐烦。对于女儿加入核裁军委员会的事儿,维奥莱特倒是真的很感兴趣,可是弗洛伦斯觉得,有这么一位哲学家母亲,实在叫人厌烦。她先是听完女儿的话,然后发表自己的意见,装出一副镇定自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哀其不幸的样子,惹得女儿火冒三丈。她说苏联是一个愤世嫉俗的暴力政权,是一个残酷无情的国家,其一手策划的种族清洗,规模甚至比纳粹德国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外还控制着一系列庞大的、简直匪夷所思的政治犯集中营。接着,她又说起公审大会、审查制度,以及法制的欠缺。苏联践踏了人格尊严和基本人权,对于周边地区,它是令人窒息的侵占者——维奥莱特在学术圈结交的朋友里,既有匈牙利人,也有捷克人——也是狂热的领土扩张主义者,一定得像反抗希特勒一样反抗它。如果因为我们没有坦克和人力来捍卫北德平原,所以无法与其抗衡,那么也一定得抵制它。再过几个月,她就会把矛头指向柏林墙的建成,声称证据就此完备——共产主义帝国如今已经成了一座庞大的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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