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在切瑟尔海滩上(上篇)

作者:译/黄昱宁 文/[英]伊恩·麦克尤恩




  “哦,上帝呀,弗洛。你别动,行不行。”
  乖乖地,她的身子僵住了,他话音里透出的焦虑把她给吓住了,随即不假思索地认定,这是她的错。归根结底,这是她的礼服,她的拉链。她想,如果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然后转过身,朝窗子这边走两步,让光线更充足,这样或许有好处。可是,那样就会显得不够深情款款,而且这么一打断,就等于承认问题不小了。在家里,她可以让妹妹帮忙,妹妹的手指很灵活,尽管她钢琴弹得无可药救。而母亲对于细枝末节的事儿一律缺乏耐心。可怜的爱德华——当他开始两手并用时,她觉得他胳膊哆哆嗦嗦地使着劲,那股子力量一直传递到她肩膀上,于是她想象,他粗粗的手指在拱起的棉布褶皱和冥顽不化的金属之间摩挲。她同情他,同时也有点儿怕他。哪怕是羞答答地提出一点建议,没准都会给他火上浇油。所以她耐心地站着,直到他长叹一声,终于从她身边腾出身子,往回走了一步。
  事实上,他在赔罪:“我真是抱歉。弄得一团糟。我真是笨透了。”
  “亲爱的,这样的事儿我自己也出得够多了。”
  他们一道走过去,坐在床上。他冲着她笑笑,让她晓得他虽然不相信她说的话,却对此心存感激。卧室里,窗户大开,眼前景观并无二致,都是饭店的草坪,林地和大海。或是风向突变,或是潮汐瞬涌,也可能是路过了一条船,只听浪花飞溅,声声入耳,重重打在海岸上。接着,同样在刹那之间,海浪又恢复原先情状,丁冬作响,轻柔地冲刷过砂石道。
  她的胳膊环住他的肩膀。“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
  “想。”
  她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他的耳垂,轻轻地让他的脑袋往她这边凑,低声说,“其实,我有一点儿害怕。”
  这话并不精确,可是,即便她搜肠刮肚,还是无法描摹五味杂陈的情绪:某种仿佛紧紧收缩的干涩的生理感受;想到或许得按照要求去做什么样的事,她便浑身排斥;想到会让他失望,没准儿会被他揭开真面目,发现是个骗子,她又不胜羞怯。她真不喜欢自己,她跟他窃窃低语时,觉得那些话音就在自己的嘴边咝咝作响,活像戏台上的丑角反派。不过,说自己害怕总比承认想吐或者害羞要好。她得使尽浑身解数,渐渐把他的期望降低。
  他凝视着她,从脸上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他听见了她的话。虽然眼下她很不好受,可他那双温柔的棕色眼睛还是让她猛地一惊。如此善解人意的聪慧和宽容啊。也许,只要她深深地望着这双眼睛,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就能满足他的要求了。她就能完全信任他了。可这只是个幻想。
  他终于开口了,“我想我也一样。”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搁在她膝盖上,一路滑下去,滑到裙边底下,停在她大腿内侧,大拇指正好触及她的内裤。她的小腿赤裸着,很光滑,呈棕色——那是因为她在花园里晒过日光浴,跟中学里的老同学一起在“夏日小镇”公共球场里打过网球,还跟爱德华一起在山花烂漫的丘陵地上吃过两顿长长的野餐,那片地就在安葬着乔叟孙女的那个漂亮的艾维尔梅村的高处。他们还在四目相对,彼此凝望——对此他们都很老练。对于他的触摸,对于他的手压在她皮肤上时那暖融融、黏乎乎的感觉,她感知得如此清晰,以至于她能够想象,能够看见,他那修长的、弯曲的大拇指就在她裙子底下的幽蓝暗影里,像一副守在城墙外的攻城装备那样耐心等候,修剪齐整的指甲正好拂过蕾丝边沿上那些攒成小花饰的乳黄色的丝,同时他也碰到了——对此她确认无疑,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一缕蜷曲着探出来的毛。
  她竭尽全力,不想让腿上的一条肌肉骤然抽紧,可那肌肉不听她的,只按着自己的节奏来,就像一个喷嚏似的,不由分说,排山倒海。这条背信弃义的肌肉先是抽紧,再是略微有些痉挛,这过程倒并不痛,她却觉得越来越失望,它发出了第一个信号,证明她的问题究竟严重到了何种程度。他当然感觉到了他手下正在掀起的小风暴,因为他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些,眉毛扬起,嘴唇默默分开,这说明他给感动了,甚至可以说深受震撼,因为他错把她的躁动当成了渴望。
  “弗洛……?”他小心翼翼、抑扬顿挫地喊她的名字,似乎是想稳住她,或者想劝服她不要草率行事。可他先得把自己正在经受的小风暴给压下去。他的呼吸浅浅的,全无规律可言,同时舌头不停地从上腭弹开,发出一种轻柔而黏糊的声音。
  有时候也真是叫人难为情,身体怎么就不肯,或者不能掩藏情感呢。有谁曾经为了合乎礼仪,让心跳减速,或者让羞红的脸转白呢?她那条不服管教的肌肉跳跃着,震颤着,就好像她的皮肤底下困住了一只蛾子。有时候,她的眼皮也会出现类似的问题。不过,这场骚动正在渐渐平息;她拿不准。把心思集中在基本概念上对她有好处,于是她冲着自己傻头傻脑、清清楚楚地强调:他的手搁在那里,因为他是她丈夫;她由着他搁在那里,因为她是他妻子。设若换了她的某些朋友——格丽塔,赫尔迈厄尼,特别是露茜——几小时前就已经一丝不挂地钻进被窝里去了,而且,早在婚礼举行的好久以前,她们就已经吵吵嚷嚷、兴高采烈地达成“事实婚姻”了。她们是如此温情如此慷慨,以至于她们私下早已认定,她确实是那样做的。她从来没跟她们撒过谎,但也没有坦诚相告。一想到她的朋友,她就感觉到自己身上具有某种特殊的、他人无法分享的特质:她是孤独的。
  爱德华的手没有再前进——也许他刚才的那番放纵让自己慌了神——反而找了个适当的位置微微摇晃,再轻轻揉揉她大腿内侧。也许,就是因为这些动作,痉挛才渐渐消失的,可她再也无法注意到这点了。那肯定是个意外,因为当他的手触到她腿部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大拇指尖正好抵住了那根从内裤中探出来的阴毛,然后前后摇晃,从阴毛的根部开始,一路刺激毛囊神经,那是某种感觉的阴影,一个近乎抽象的开始,先是小得不能再小,就像几何里的一个点,然后渐渐长成一个信手涂就、边缘光滑的斑点,进而愈涨愈大。她对此又是怀疑,又是否认,尽管与此同时,她明明感觉到自己正在沉沦,内心也在朝那个方向陷落。就那么一根孤零零的毛根,怎么就能把她整个身体都拖进去呢?顺着他的手爱抚的节奏,单单那一点的感觉沿着她的皮肤表面蔓延开,越过她的小腹,一路向下,和着脉动深入其会阴。那感觉是全然陌生的——介于某种痛与某种痒之间,不过更光滑,更温暖,不知怎么的,也更空虚,那是一种教人愉悦的疼痛的空虚,源自一个毛囊,它先是和着节拍,给搅成一团,再发射出同心波,在她身上蔓延开,进而往体内愈钻愈深。
  平生第一次,她对爱德华的爱与一种难以定义的生理感受联系在一起,如同一阵头晕般难以抵挡。先前,她体会到的只是一碗装满温情的肉汤,一张充溢着善良与信任的厚厚的冬毯。本来,似乎这样就足够了,仅仅如此就功德圆满了。如今终于迎来了欲望的起点,既准确又陌生,不过显然属于她自己;远处,仿佛悬在她后上方视野之外的,是一丝宽慰:原来她跟别人一样。十四岁时,她晚熟,所有朋友的乳房都已经发育,惟有她仍然像个高个子的九岁幼童,让她好不沮丧,就在那一年,她有过一次类似的重大发现:那天晚上她站在镜子跟前,头一回分辨出、探查到乳头周围紧紧的,涨涨的,分外新奇。如果不是母亲以前一直在楼下给她灌输斯宾诺莎(注:1632—1677,荷兰哲学家,唯理论的代表之一,从“实体”即自然界出发,提出“自因说”,认为只有凭借理性认识才能得到可靠的知识,著有《神学政治论》、《伦理学》等。)的学说,那么弗洛伦斯会开心地嚷起来。有一点毋庸置疑:她不是什么孤独无依的亚人种。她终于胜利了,归属于大多数。
  她与爱德华仍在互相凝视。似乎压根儿就没法开口说话。她半真半假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手并没有伸到她裙子底下去,他的大拇指并没有按在一根探出来的阴毛上来回摇晃,她也并没有在感官上获得什么重大发现。从爱德华脑后往前看,能看见一部分遥远的过去——敞开的门,法式落地窗边的餐桌,连同他们晚餐吃剩下的残羹冷炙——可她不许自己的视线转过去看这些。尽管感官刺激教人愉悦,人也觉得放松了一点儿,可她的忧虑还是挥之不去,仿佛一堵高墙,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拆毁的。何况她也不想拆毁。虽说感觉挺新奇的,可她还没到放浪形骸的地步,也不想被人催着往那个方向赶。她想在这段充裕的时间里,在尚未宽衣解带的状态中尽情逗留,感受褐色双眸投来的温存目光,感受轻柔的爱抚和渐渐蔓延开的战栗。可是她知道这不可能,她也知道,正应了人人挂在嘴上的那句话,有前因就会有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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