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在切瑟尔海滩上(上篇)

作者:译/黄昱宁 文/[英]伊恩·麦克尤恩




  为了让自己回忆得更真切,她抽出身子,挺直腰杆,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向那慢慢流淌的浑浊的绿色河水。倏忽间,这河便不再平静。就在上游,他们刚才漂来的路上,出现了熟悉的一幕:两艘超载的平底船在侧转着绕过一处河湾时,互相垂直着卡在一起,撞得不可开交,随之而来的就是那些司空见惯的尖叫,像海盗一般的怒吼,四处飞溅的水花。大学生总是自以为是、疯疯癫癫,让她不由地想起,她是多么渴望能离开这地方。即便在念中学的时候,她和她的朋友就觉得这些大学生是叫人尴尬的家伙,对他们的故乡而言,这是一伙稚气未脱的侵略者。
  她努力让自己的精神更集中。他的衣服固然不寻常,但吸引她注意的还是他的脸——一个若有所思、精巧雅致的椭圆,高高的额头,黑黑的眉毛又长又弯,还有他那散漫地扫过宣传册、进而凝注在她身上的目光,沉静如许——仿佛他根本就没呆在房间里,而只是在凭空想象,仿佛她是他的梦中人。记忆毫无裨益地添上了一处她原本听不见的东西:他说话的时候略带点乡下腔调,跟当地的牛津口音差不了多少,有那么点西南部的味道。
  她转回头对着他:“我对你挺好奇的。”
  可是,实际情形要比“好奇”抽象得多。当时,她甚至并不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没想到他们会相逢,也想不出她应该做点什么好让这事儿发生。就好比,她自己的好奇心跟她浑不相干——她其实并不在这个房间里似的。坠入爱河以后,她渐渐发觉自己有多么古怪,多么习惯于封锁在自己每天的思绪里。每当爱德华问她“你觉得怎样啊?”,或者,“你在想什么啊?”,她的答案总是傻头傻脑。难道非要过了这么久,她才能发觉自己缺少某种别人都有的简单的思维技巧吗?这玩意是那么稀松平常,以至于别人压根儿就不提,无非是与凡人俗事亲近热络,与自己的需求和欲望息息相通罢了。这些年来,她既封闭在自我中独处,又匪夷所思地隔绝于自我之外,从来都是既不想、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就在那间有石砌的地面、有沉重而低矮的房梁,还响着回声的大厅里,就在她和爱德华邂逅的头几秒,在他们四目相接的一瞬间,他们之间的问题,已经存在。
  
  他生于一九四○年七月,就是不列颠之战(注:二战中著名战役,系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空战,英军在极其危难的情况下取得对德军的胜利,从而扭转了二战的整体态势。)开打的那个礼拜。后来,他父亲莱昂奈尔会跟他讲,就在那两个月的夏日时光里,历史屏住了呼吸,须臾间便定下了日后德语会不会成为爱德华的第一语言。直到十岁生日时,他才发觉这种说法也只能姑妄听之——举个例子,在被敌军侵占的法国各地,孩子们还是照样说法语。“特维尔荒原”连一个小村子都算不上,更像是一小片农舍,零星分布在树林里,分布在特维尔村高处那道宽阔山岭上的一块公用地上。时至三十年代末,切尔顿山东北角,连同三十英里之外的伦敦一角,都被四处蔓延的城市风貌所侵占,已俨然成了一处郊外天堂。然而,在西南角,在比肯山南部(有朝一日,此地将会出现一条滚滚奔驰着汽车和卡车的高速公路,陡然向下,穿过一条白垩土近道,径直通往伯明翰),彼时大体上还是一成不变。
  就在梅休家的农舍附近,沿着一条印着车辙的陡峭的倾斜弯道穿过一片山毛榉林,再经过斯皮内农场,就到了沃姆斯利山谷,这山谷宛若一个穷乡僻壤里的美人儿——有位从此地路过的作家写道——被一户姓费恩的农家掌管了数百年。一九四○年,梅休家的农舍仍然从一口井里汲水,然后一路提到阁楼上,倒进一个储水池里。家族传奇里有一节如是说:正当举国准备面对希特勒的入侵时,爱德华降生,当地的权威人士将此事当作一个紧急情况,一场卫生危机。那年九月,正当伦敦闪电战打响的当口,抄起锄头、拎着铲子男人们来了——都是些颇为年长的男人,他们在北角的路上挖沟开渠,将农场的水直接引到了房子里。
  莱昂奈尔·梅休是汉雷一所小学的校长。每天清晨,他骑车五英里赶去上班,晚上将他的自行车推上长长的陡坡,走回特维尔荒原,前把手上挂着的柳条篮里堆满了作业和文稿。双胞胎姐妹出生在一九四五年,就在那年,他到“圣诞公共村”,花了十一英镑,从一个在大西洋护卫舰上失踪的海军军官的遗孀手里买下了一辆二手车。在那些狭窄的白垩土道上,一辆汽车从拉犁马和拉犁车身边挤过,这样的画面还是难得一见的。然而,有好些日子汽油是配给供应的,莱昂奈尔迫于无奈,只能回过头来骑自行车了。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早期,他回家以后的那套程序几乎与一个职业男性的典型模式毫不相干。他会带着他的文稿直接从前门走进小客厅——他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将文稿一丝不苟地摊开。这里是整幢房子唯一还算整洁的房间,在他看来,让自己的职业生涯免受家庭环境的侵扰是至关重要的。接着,他会将孩子们巡视一遍——爱德华、安妮和哈丽特挨个上了位于北角的村里的学校,都是自己步行回家的。他会花几分钟跟玛约蕾单独待一会儿,然后走进厨房,一边准备茶点,一边收拾早饭留下的残局。
  也只有等到晚饭做好以后,家务活才算大功告成。等孩子们刚刚长到可以干活的年纪,就纷纷来帮忙,却收效甚微。只有那些没被垃圾盖没的地面才有人扫,只有那些第二天急等着用的东西——多半是衣服和书——才有人整理。床从来不铺,床单基本不换,狭小而冰冷的浴室里,洗手盆从来就没人洗——你可以用一枚指甲在硬梆梆的灰色积垢上刻上你的名字。要跟上迫在眉睫的需求可真够艰难的——厨房的炉子里得添煤,冬天起居室的壁炉得一直生着火,还得替孩子们备好大体干净的校服。衣服都要到周日下午洗,需要在铜制的煮衣锅下面生火。碰上雨天,一屋子的家具上都摊满了等着阴干的衣服。熨烫的活儿莱昂奈尔可干不了——每件衣服都是用一只手撸平,然后叠好的。间或有个把邻居到家里来搭把手,可是谁也不会呆很久。这些活儿委实太繁重了,这些本地的女士自己也有一大家子要张罗。
  梅休一家围在一张松木折叠桌边吃晚饭,身边紧挨着乱哄哄的厨房。洗碗的活儿通常都要拖到很晚才干。等大家谢过玛约蕾操持的晚餐之后,她就信步走开,去忙她自己的“事业”了,与此同时,孩子们先收拾完餐具,然后就把自己的书拿到桌上来做功课。莱昂奈尔到他的书房里批改作业,处理管理事务,一边抽烟斗一边听无线电。一个半小时以后,他会出来检查孩子们的作业,然后打发他们上床睡觉。他总是会给他们念书,爱德华和两个女孩子听的是不一样的故事。他们常常是伴着他在楼下洗碟子的声音入睡的。
  他是个温和的男人,身材矮胖,活像农场里的工人,乳蓝色的眼睛,沙黄色的头发,短短的“军人胡”。当时他已经过了应征入伍的年纪——爱德华出生那年他已经三十八岁了。莱昂奈尔很少提高嗓门,也不会像大多数父亲那样扇孩子耳光,或者用皮带抽打他们。他希望孩子们能听话,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他肩负的责任吧,孩子们也确实顺从他。自然而然地,他们觉得呆在这样的环境里是理所应当,尽管他们已经看够了朋友们的家——那些和蔼可亲、系着围裙的母亲,呆在她们秩序井然的领地上。爱德华也好,安妮和哈丽特也好,从来都没有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如哪个朋友幸运。扛下那副重担的只有莱昂奈尔一个人。
  直到十四岁,爱德华才彻底明白,自己的母亲有点毛病,具体时间他记不清了,反正是他五岁生日前后,她突然就变了。和两个妹妹一样,对于她神经失常的表现,他早已习以为常。她是个幽灵一样的人,一个憔悴而温和的精灵,乱糟糟的棕色头发,终日在屋子里游来荡去,恍恍惚惚地从他们的童年里穿行而过,有时候她也挺乐意说话,甚至算得上和蔼可亲,其余的时候她拒人于千里之外,一门心思沉溺在自己的爱好和“事业”里。每天的任何一个钟点——哪怕是半夜,都能听见她抖抖索索地弹着相同的简简单单的钢琴曲,总是绊在相同的地方。花园正中那块狭窄的草坪上,她“铺”了一张无形的床,她常常呆在那里无所事事。平日里出的那些乱子,多半就是因为她画画,尤其是水彩画(远山与教堂尖顶的画面,由前景的树木勾勒而成),闹出来的。她向来既不洗画刷,也不把果酱罐子里盛的绿兮兮的水倒掉,不整理颜料和抹布,不把她笔下各种各样的尝试收集起来——大部分都没画完。她会一连几天都穿着画画用的工作服,尽管那股子作画的冲动早已偃旗息鼓。另一项活动——一度它或许被视为某种“职业疗法” ——是将杂志上的图片剪下来粘在剪贴簿上。她“工作”的时候喜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剪下来的纸扔得脚底下到处都是,于是纸片给踩进光秃秃的地板上积起的灰尘里。她把敞开的糨糊罐扔在椅子上、窗台上,搁在里头的糨糊刷子渐渐发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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