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在切瑟尔海滩上(上篇)
作者:译/黄昱宁 文/[英]伊恩·麦克尤恩
他试图用那只空着的手抓起酒瓶和半满的玻璃杯,可是难度太高了,也太分神——两只玻璃杯鼓出来的部分互相抵触,弄得杯柄在他手里交缠起来,洒出了一点酒。于是他改变主意,只抓住了酒瓶的瓶颈。尽管他眼下情绪高昂,还有点神经过敏,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能理解她往常沉默寡言的秉性。想到他们能共同面对这意义深远的时刻,面对这条人生经历的分界线,他愈发雀跃不已。何况提议躺到床上去的人是弗洛伦斯,这一点可真是激动人心。她这番改弦更张,就等于把自己给释放了。他仍然握着她的手,从桌子那边绕过来,凑近她,吻她。他觉得吻她的时候如果还握着一个酒瓶未免显得没教养,便把瓶子放了下来。
“你很美,”他轻声说。
她提醒自己记起来,她是多么爱这个男人。他既善良,又敏感,他爱他,不可能伤害她。她耸耸肩,往他怀里又钻了钻,靠紧他的胸膛,呼吸着他那熟悉的香水味,这味道里有种木材的质地,闻上去叫人心生慰藉。
“跟你待在这里,真快活。”
“我也很快活,”她轻声说。
他们接吻时她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他的舌头,绷得紧紧的,很有力气,它使劲推开她的牙齿,像是一个暴徒,用肩膀推开人群,冲进一个房间。进入她。一阵反感涌上来,她不由自主地把舌头卷起来,直往后退,这样一来留给爱德华的空间就更多了。他很清楚,她向来不喜欢这样接吻,而他以前还从来没有这么霸道过。他的嘴唇紧紧地夹住她的嘴唇,他的舌头探到她丰满的口腔底部,然后挪到她下颚的牙床上,碰到了那个空穴,三年前这里曾长歪过一枚智齿,后来上了全身麻醉以后才把它给拔掉。每回她想心事想得出神了,舌头通常会在这个空穴里游游荡荡。如此一联想,这个空穴就更像是一个概念而不是一个位置,像一个隐秘而虚幻的地方,而不是她牙龈上的一个洞,因此,当另一条舌头居然也能抵达那里时,她便颇感异样。让她反感的是,这陌生的肌肉的尖端既坚硬又纤细,一个劲地打颤,显得那么活跃。他的左手按在紧挨着她脖根的肩胛骨上,扳住她的头,跟他的头紧靠在一起。她越是打定主意不想惹恼他,幽闭恐怖症状就越是厉害,气也越发透不过来。他的舌头先是在下面,将她的舌头抵上去碰到上颚,接着又翻上来,往下压,然后流畅自如地在牙床的周边和两侧扫了一通,看这架势,就好像他以为自己能打一个简单的花式结似的。他想让她的舌头自己活动起来,想引诱她加入一首可怕的无声的二重唱,可她只能退缩,只能集中精力尽量不挣扎,不犯恶心,不让自己惊慌失措。但凡她吐到他嘴里——这可真是个疯狂的念头——那么他们的婚姻立马就完蛋了,她就只能回家去跟父母解释了。她很清楚,这舌头与舌头之间的来往,这种形式的“穿透”,只不过是一场小型预演、一幕颇具仪式感的人体造型(注:原文为法语tableau vivant,字面意思是“活人画”,指由活人扮演的静态画面、场面或历史性场景,尤指舞台造型。)罢了,它象征的东西还在后面等着呢,这就好比在上演一出老戏之前都要来一段开场白,把那些必将发生的事情跟你一一交代清楚。
她站着等这个特殊的时刻过去,按照固定格式,她将两只手搁在爱德华的臀部上。与此同时,弗洛伦斯意识到,她无意间发现了一条空洞的真理,回想起来这实在是件不证自明的事儿,就像“丹麦金”(注:古时候英格兰为向丹麦进贡或筹措抗丹军费而征收的一种年度税,后作为土地税沿袭征收。)或者“领主初夜权”(注:传说古时候存在这样一种封建权利,即领主有权要求其臣属的女眷将其新婚初夜的交媾权利奉献给他。)一样历史悠久,简直太天经地义了,根本没必要再去界定它:在决定结婚的时候,对这一条她就已经完全首肯了。她已经同意,这样做是对的,对她做这样的事情并没有错。仪式之后,当她和爱德华以及双方父母排着队回到昏暗的圣器收藏室注册时,他们都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同意了这件事,至于其余的那些——什么顺理成章的成熟啦,婚礼上漫天抛洒的五彩纸屑啦,蛋糕啦——都只是一种彬彬有礼的分散注意力的花招罢了。假如她不喜欢这样,那么她本人应该对此负责,因为在过去的那一年里,她所有的选择最终都要落实到这件事上,这全是她自己的错,这下糟了,她真是觉得自己快要吐出来了。
当爱德华听到她的呻吟时,他觉得此刻自己的幸福几乎可以算是尽善尽美了。他记得当时自己乐颠颠、轻飘飘的,双脚似乎腾空起来,比地面高出了几英寸,于是,他一下子就舒心惬意地凌驾于她之上了。他的心提起来,半路上被某种亦喜亦忧的情绪挡住去路,心便仿佛卡在喉咙口,别别直跳。她的一双手在离他腹股沟不远的地方轻轻抚摩,让他好不兴奋,她那惹人怜爱的身躯顺从地埋进他的怀抱里,从她鼻孔里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听来教人心潮澎湃。他抵着她的舌往前推,她的舌便轻柔地裹住他,这感觉引领着他攀上陌生的狂喜的顶峰,只觉得肋骨以下凉凉的,异常敏感。或许不久以后的某一天,他能说服她——没准就在今晚,没准她根本就不需要说服——将他那玩意儿塞进她柔软而漂亮的嘴里。不过他现在得尽快把这个念头抛开,因为弄不好他真的有早泄的危险。他能感觉到那股劲儿已经开始上来了,推着他向出丑的方向倾斜。幸好,他及时想到了新闻,想到了首相大人哈罗德·麦克米伦的那张脸,想起他高高的个子,佝偻着身子,活脱脱一头海象,他是战场上的英雄,也是一台老迈的缓冲器——说他什么都行,反正跟性无关,他是建功立业的理想人物(倒是正符合爱德华现在的要求)。贸易逆差,薪金冻结,关于转售价格的维持规定。有人骂他将大英帝国拱手出让,然而,随着一阵阵逆转了方向的风吹彻非洲,实际上他已别无选择。设若换一个工党人士当政,谁都别想得到相同的讯息。何况他刚刚将他内阁的三分之一人马统统解雇,弄得刀光剑影,人心惶惶。有一条新闻标题写“刀子麦克”,另一条干脆就是“麦克白!”那些思路正统的人埋怨他把整个国家埋进了电视机、汽车、超级市场和其他垃圾的雪崩中。可他好歹让人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面包也有了,马戏也有了。一个崭新的国家。现在他想让我们融入整个欧洲(注:指英国申请加入欧共体。这个过程可谓一波三折,保守党和工党为此争论不休,导致英政府在申请过程中态度不坚决,过分顾及自己的利益及既往遵循的依赖美国的外交政策,因而屡次遭到欧共体否决。直到1973年,英国才最终加入欧共体。),谁敢担保,他就一定错了呢?
阵脚总算是是稳住了。爱德华的思绪散开,再度把心思放到自己的舌头上,集中于舌尖,而与此同时,弗洛伦斯打定主意,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给绑住了,快要窒息了,闷死了,一个劲地犯恶心。她能听见一个声音稳稳地升起,并不是按照音阶顺序来的,而是缓缓地滑奏,既不怎么像小提琴,也不太像人声,而是介乎两者之间,且愈来愈响,响到叫人难以忍受,却并没有留下一段能用耳朵听见的音域。这夹在小提琴与人声之间的声音叫人似懂非懂,正在用某些比单词更原始的齿擦音和元音告诉她一件要紧事。这声音或许在房间里,或许在外面走廊上,也可能只是在她耳朵里回旋,就像一阵耳鸣。说不定这声音压根就是她自己折腾出来的。她无所谓——她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