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在切瑟尔海滩上(上篇)
作者:译/黄昱宁 文/[英]伊恩·麦克尤恩
在爱德华和弗洛伦斯之间,没有什么事情是仓促发生的。任何重要的进展,任何默许他多看到一点、多抚摸一点的表示,都只能是循序渐进的。十月的某天,他第一次看见她赤裸的乳房,直到很久以后的那一天——十二月十九日,他才能碰碰它们。次年二月,他亲吻了乳房,却没亲到乳头,直到五月份,他才用嘴唇轻轻蹭了蹭乳头。至于她在他身上的逐步推进,就更是小心翼翼了。从他这边发起的任何突然的举动或者激进的建议,都会让几个月的上佳表现化为乌有。那天晚上在电影院里看《蜜糖滋味》(注:上映于1962年,反映母女两代人的婚恋生活,具有典型的六十年代英国影片的风格。)的时候,他抓住她的手伸进他双腿间,这么一个动作就让发展进程倒退了好几个礼拜。她倒也没有冷若冰霜,连淡漠也谈不上——这向来都不是她的风格——但她流露出微妙的疏远,或许是失望,甚或还觉得遭到了一点背叛。不知怎么的,她从他身边躲开的时候,并没让他怀疑她的爱有什么变化。然后,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三月末,某个周六下午,就在他父母位于“切尔顿山”(注:英国东南部区域,从泰晤士河谷的牛津郡开始绵延至赫特福德郡。)的小房子里,乱作一团的起居室中,伴随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倏忽间,她任凭自己的手搁在他的阳物上,也可能只是搁在它附近而已。总共不到十五秒,在愈来愈高涨的期盼与狂喜中,他隔着两层织物感觉着她。她的手刚抽走,他就知道自己再也受不了了。于是,他求她嫁给他。
他不可能知道,将一只手——只是手背而已——伸进那样一个地方,让她有多么为难。她爱他,她想让他高兴,可她得按捺住那深深的反感。那个举动本身是真诚的——她也许算得上机灵,可她并没有耍什么阴谋诡计。她把手尽可能久地搁在那里,直到发觉他那条灰色法兰绒长裤下面一阵骚动,渐渐硬起来。她触摸到一个生机勃勃的东西,跟她的爱德华相隔甚远——她一下子缩了回去。然后他冲口而出向她求婚,她不由得百感交集,既欣喜若狂,又释重负,没头没脑地连连拥抱,一时间把刚刚那点惊恐抛到了脑后。而他也被自己的当机立断吓了一大跳,再加上那悬而未决的欲望折腾得他头痛欲裂,所以他几乎不可能想到,从那天起,她就开始在自相矛盾中生活,记挂着那件在恶心与开心之间徘徊的“私事”。
此刻他们独处,理论上应该为所欲为,可他们还是在吃这顿令他们毫无食欲的晚餐。弗洛伦斯放下手里的刀,探身抓住爱德华的手拧了一下。他们听到楼下传来无线电的响动,那是十点档新闻节目开头那几记大笨钟敲响的声音。因为相邻的内陆地区有几座山,所以海滩这一带的电视信号很差。年长的客人此时会下楼跑到起居室里,一边掂量天下大事,一边喝睡前酒——这家饭店有不少上好的纯麦威士忌可以挑——而有些男人会在此时往烟斗里加当日最后一次烟丝。聚拢在一起听无线电播报重大新闻是他们在战争时期养成的习惯,从此就再也不肯打破。爱德华和弗洛伦斯隔着楼板依稀听见新闻提要,一下子抓住了首相的名字,又过了一两分钟,他熟悉的嗓音就响起来,一场演讲开始了。哈罗德·麦克米伦(注:莫里斯·哈罗德·麦克米伦(1894—1986),英国保守党政治家,1957年至1963年期间出任英国首相。)正在华盛顿的一场关于军备竞赛和探讨禁止核试验协定之必要性的会议上发表演说。谁能否认,继续在大气层展开氢弹试验、弄得整个星球上充斥放射线,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儿?可是,但凡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当然也包括爱德华和弗洛伦斯——都不会相信,一位英国首相对于全球事务能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每年这个帝国都在萎缩,因为每年都会有几个国家顺应正义、赢得独立。如今差不多已所剩无几啦,这个世界成了美国人和苏联人的天下。不列颠,英格兰,只是无足轻重的政权罢了——此话一出口,心里就会涌起某种亵渎神明的快感。当然啦,楼下那些人的看法截然不同。只要是超过四十岁的人,要么自己打过仗,要么受过战争的苦,对于死亡有过非同寻常的领悟,他们无法相信,牺牲了这么多,末了就换来沦为二流势力的结果。
爱德华和弗洛伦斯将会在下一届大选中第一次投票,他们一心巴望着工党能像一九四五年那场著名的胜利一样,取得压倒性优势。再过一两年,毫无疑问,那些仍然做着帝国梦的人就只能把路让给盖茨凯尔、威尔逊、克劳斯兰(注:即休·盖茨凯尔(1906—1963),哈罗德·威尔逊(1916—1995)和安东尼·克劳斯兰(1918—1977),均为工党领袖,其中威尔逊在1974年至1976年间任英国首相,后因未能制止国内经济衰退和通货膨胀而宣布辞职。)这样的政治家——这些新人志在建立一个现代化国家,实现人权平等,让各项事务能真正运转起来。既然美国能冒出一个充满活力、英俊潇洒的肯尼迪总统,那么英国也能出现类似的人物——至少在精神上,因为在工党里还没有哪个人的模样能如此魅力十足。极端保守派目前还在负隅顽抗,还在怀念他们那套清规戒律和穷酸相——他们的日子到头了。爱德华和弗洛伦斯都认为,要不了多久,这个国家就会越变越好,而眼下年轻人的能量就好比被死死压住的水蒸气,正在奋力突围,与之相得益彰、合而为一的是他们自己的冒险经历所带来的兴奋之情。六十年代是他们长大成人之后面对的第一个十年,毫无疑问,这是属于他们的年代。楼下那些穿着银质纽扣运动衫、抽着烟斗的家伙,他们喝着双份卡拉麦芽酒,回忆着北非和诺曼底战场上的峥嵘岁月,间或念叨两句经过改良的残留的军队切口——他们对于未来没什么发言权。是时候啦,先生们,请吧!
随着薄雾散去,附近的树木、环礁湖背后那光秃秃的绿色山崖以及银色的海水都愈来愈清晰,傍晚时分那柔美的空气涌到他们桌前,而他们还在装模作样地吃饭,一时间困在各自的焦虑里动弹不得。弗洛伦斯只是将她盘子里的东西挪过来搬过去。爱德华也只是象征性地用叉子边沿沾了一丁点儿土豆,吃进嘴里。他们一边无助地听着第二条新闻,一边想,他们这样留心楼下客人的一举一动,多无聊啊。新婚之夜,他们愣是无话可说。含混不清的词儿从脚底下飘上来,不过他们还是辨出了“柏林”二字,马上就明白过来,这就是那桩近来让所有人都着迷的事情。那些难民乘着抢来的一艘汽船驶过万湖,从共产党统治的东柏林逃到西柏林,一路上他们蜷缩在舵手室,躲开东柏林卫兵射来的子弹。听完这条,他们又忍无可忍地听到了第三条——一场在巴格达召开的伊斯兰会议的闭幕议程。
他们真是蠢透了,竟然纠缠在什么天下大事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该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爱德华松了松领带,毅然放下刀叉,并排搁在盘子上。
“我们可以下楼去,听听真切。”
他希望自己的口气是幽默风趣的,他的嘲讽是冲着他们两个人的,可是他的话冲口而出时,听起来凶巴巴的,让人吓一跳,于是弗洛伦斯的脸腾地红了。她以为他是在数落她宁可听无线电,也不乐意搭理他,于是,还没等他来得及把口气轻下来软下来,她就赶忙接了一句,“要不我们可以躺到床上去,”说话间她慌慌张张地在额前拂去了一缕看不见的头发。为了证明他错得有多么离谱,她故意提出了她知道他最渴望而她最害怕的建议。说真的,如果她现在可以下楼到休闲室去,坐在印花沙发上跟那些主妇们轻声慢语地聊聊天,而她们的男人斜倚着,一本正经地听新闻,被历史的飓风卷携而去,那么,她会更快乐,或者说,会少一点不快乐。反正除了现在这样,怎么着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