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远嫁

作者:佚名




  母亲拉开窗帘,窗外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爬起床,头重脚轻,摇摇晃晃进了卫生间,弯身蹲在浴池边,就听见母亲在客厅里唠叨。她以为我又熬夜了,“你总是不听我劝,熬夜对身体不好,说了千遍万遍也听不进去,这么大个人了,唉,非得哪天把我这个老太婆操心死了,你才听得进去……”
  母亲心痛得长吁短叹,我手捧水面翻卷的浴液泡沫,心头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
  熬夜算什么,妈妈,你不知道女儿的心都碎了……
  我脱光衣服,敛住呼吸,慢慢让自己滑进水里。真想就这样死去,温热的水像托起莲花一样托起我的身体,白色的泡沫散发着香草的芬芳,我想起《哈姆莱特》里那个美丽的奥菲丽娅,载着鲜花在水面飘逝的情景……可是,妈妈呢?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忍。不能想,哪个方向都没有路。
  带着被浸泡得通体发烫的肉体从水里钻出,体内的血液才开始了缓慢的流动。腹部扁平,我可怜的孩子也许正在甜美的睡梦中,不知道妈妈已厄运当头。我望着镜中那张眼睛深陷、奇瘦无比的脸发呆,突然发现了头顶蹿出了几根醒目的白发。
  一夜白发的故事,从前只在书本里见过,没想竟发生在自己身上,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可在七十多岁高龄的母亲面前,就是天大的委屈和痛苦,也不忍流露出半点,只怕真的会要她的命。
  时间过得很慢,好不容易熬到八月中旬,终于再次听到苏西的声音。
  “喂,是我,你还好吗?”
  尽管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我还是听出是谁。当时我正和母亲坐在沙发上看一出不知所云的电视剧。我的心极痛地动了一下,然后,我对话筒轻轻“喂”了一声。
  “唉,那天晚上,如果你听我的,早早跟我下楼……也许……我们就成了……”他在为我们的分手而遗憾。
  事已至此,遗憾还有什么用。我木然地手握电话,听着这曾使我怦然心动的声音,除了胸心绞痛,再没有别的感觉。一切都已成过去,还有什么如果可言。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尽力了,不想伤害任何人,没想到还是弄得……唉。”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断断续续。我的心绞痛一阵强过一阵,最后不得不把身体弯成一只大虾。
  “她很有心计,你不知道,其实我们都玩不过她……”
  “……”
  “对了,那天你说怀孕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怎么样,假的又怎么样?”我吃力地说。
  “假的就不说了。如果是真的,也许……啷个办呢?我知道你恨我,不会饶了我,可偏偏赶在这时候,你知道,我在单位上一直很压抑,受排挤,偏巧这次有个提升院长的机会,我想……可你……唉,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如果是真的,我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只有离噻,否则,你也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只可惜……”
  “只有离噻。”多么无奈而悲哀的选择。我的孩子,将作为筹码为我换来一桩婚姻。可这桩无奈中得来的婚姻,又有多少幸福可言?
  “告诉我,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他还在追问,可我已无话可说。在苏西面前我从来说不出半句假话,可此时要我说真话,我觉得耻辱。他已经厌倦我了,我不仅毫无察觉,还一往情深,怀上了他的孩子,并涉嫌以孩子作要挟要他离婚。天啦,我成了什么女人!除了缄默,我还能再说什么?!
  一番闪烁其词之后他挂了电话。那一刻我就想,孩子无罪,我一定要生下来,但是,苏西,就是有一天你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让孩子叫你一声父亲!
  这个软弱得既不敢爱,也不敢不爱的男人,此时让我充满蔑视。
  目标终于出现,我燃烧的仇恨已偃旗息鼓,现在我想得更多的是,这个怯懦的男人,是否值得我为他付出更多?他的爱也许没有假,可他的怯弱却真实得让人害怕。离了他,我的生活是否就一定会更糟糕,孤苦一生,永无幸福可言?
  我不过才三十五岁,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不过六年前经历过一次离婚,六年后的今天,正经历一场婚外情的幻灭。(这也怨不得别人,谁让你去相信一个已婚男人的誓言呢?自酿的苦酒还是自己喝吧。)我有一套全款买下的房子,装修不错,一应俱全。银行里还有可观的积蓄,供我后半生轻松度日。在这座现代化大都市,要论生活条件,我虽比不上那些暴发的富婆,怎么也比每天挤公车的上班族强。人家每月挣几百块钱都过得有滋有味,我为什么就要过得悲悲戚戚?甚至寻死觅活?
  似乎突然间顿悟了现代人对感情的潇洒,那种拿得起,放得下,分手时,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洒脱。被无数人感叹今不如昔的现代爱情,在我看来,并非爱之不深,而是自救有方,是对自身生命的一种觉悟和爱惜。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没有理由因为一次伤心的失恋而夭折。
  很久以前,一个在川大读哲学的高中同学,在我失意之际送过我一句话:走下去,鲜花会一路盛开。三十五岁的年龄,走下去,还有不算太短的一场人生,谁知道还有怎样的风景在前方等待?
  于是,每天起床,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念叨,“走下去,鲜花会一路盛开。”“天下男人多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走了一个苏西,还有苏南,苏北,苏东,接踵而至,哼,没什么大不了……”
  安慰起自己来,我比阿Q更阿Q。
  为了告别过去,重新开始,我将一头长发剪成板寸,比男孩还男孩。整个夏天只穿黑色,不仅仅为了悼念死去的爱情,更为了凭吊心灵深处一种珍贵东西的永远流失。
  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有时不经意想起那段感情,那些相爱的过去,那些共同等待的日子,竟不敢相信会是真的,往往人还没感觉到,泪水就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有一天站在阳台上,一眼恍见小区大门闪进个瘦高的人影,以为是苏西回来了,拎着从菜场买回的鱼虾,转身要去开门,跑了两步才停下脚步,清醒过来,不是他,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心一阵疼痛,大颗的泪水就滚落下来……
  记得多年前,当我决定辞职时,我的前夫曾警告我说,天下之大,到时候只怕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一个二十九岁的离婚女人,学的是中文专业,当教师靠嘴皮子谋生,离了三尺讲台,在外面的社会上去怎样求生,真的不知道。在那段惶惑不安的日子里,苏西出现了,他身上集中了我所有理想爱人的特质,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工作稳定,收入丰厚,简直就是我吉凶难测的未来生活的定心丸。
  但现在,一切都完了,等待,希望,梦想,这场长达六年的婚外情已让我疲惫不堪,更可怕的还是,这种来自最信任人的背叛,彻底挫伤了我由来已久的信念,我内心深处被戳开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黑洞,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很难再相信任何男人了。这才是致命的。
  我在犹豫中徘徊,是留在重庆,还是返回海南?还有腹中的胎儿,是留下,还是打掉?
  海南的旅行社已转给朋友阿美。但以我和阿美的友情,回去打联手没有问题。再不济,凭与其他旅行社的老关系,当个导游带团,也会收入不菲。
  “没有爱情,有钱也行呀。”阿美常这样自我安慰。在那个远离故乡的经济特区,到处都是孤独的漂泊者,寂寞时找人填补空虚,就像口渴时花两块钱买只椰子解渴,轻而易举。而爱情则不同了,与挣钱的容易和寻欢作乐的无处不在相比,爱情就像登天一样艰难。
  我已小有积蓄。我不要再回海南。我也实在想不出只忙于挣钱的人生有什么意思。而留在重庆,苏西的影子无处不在,这对我是个巨大的考验。房间里的每一寸壁纸,每一块地板,都有他的气息,他的影子。这座身居其中被苏西设计装修得华丽舒适的房子,空荡得像个墓穴,尽管有母亲相伴,我还是常常迷迷瞪瞪,弄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时间仿佛停滞不前。我每天看着镜中憔悴的容颜思考生命何去何从,对着头上新添的白发思考爱情的力量,对着眼角细小的皱纹思考后半生希望在何方……
  一些书本上灰色的理论此时成了我坚强的精神支柱。我大段背诵那些空洞的警句,人生格言,来增强意志。泰戈尔说,鸟儿不能因为第一次飞翔遇到雷雨就怀疑天空,我不过才第二次飞翔遇到雷雨。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上帝如此待我,莫不也要对我委以大任?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去苏西,是福是祸,还得由时间来定论。今人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倒真想看看前方无路可走,退后是否柳暗花明,别有洞天……
  总之,这段时间我像哲学家一样阅读和思索。我还把这些警句名言写在纸上,贴在床头,像个虔诚的教徒,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叽里呱啦,念念有词。记得小时候怕打针,总要先背一遍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眼一闭,小屁股一撅,就挺过来了。从小我就相信精神的力量,它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再造一个人。
  还有孩子,真想留下来,与我相依为命。小生命她有什么错呀,我仿佛听到她在肚子里一遍遍叫唤,妈妈,把我生下来……这以后呢?我虽然可以养活她,可这是在中国,光“私生子”三个字,就足以注定她一生的不幸。不能留。可怜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你还是返回天堂,做一颗天边的星星吧。
  一个人悄悄去医院堕胎。医生警告我说,三十五岁了,还不要,就不怕今后想要也没有了。我心里一阵寒颤,真怕从此再不会有孩子了。可我决心已下,义无反顾。当手术后医生给我看白瓷盘里一摊模糊的血肉,我突然悲恸欲绝,大哭失声,昏倒在地。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医生说我是身体太虚,一边给我推葡萄糖,一边要我通知丈夫前来接人。我撒了个谎,说丈夫出差在外就支吾过去。貌似柔弱的我,历来是苦难独自承担,快乐与人分享。看着别的女人身边都有男人陪伴,宝贝似的宠着护着,不时向孤零零的我投来怜悯的一瞥,我心冷如冰。苏西,你现在在哪里?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夏天,你在抛弃我的同时,还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独自坐车回家。没有人知道我刚刚做完人流。一切终于结束,很好,像卸下一件厚重笨拙的冬衣。车子在热闹喧哗的大街上穿行,阳光下,满街的红男绿女像开放的花朵,一派生机,我半眯着眼睛,望着眼前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心里升起久违的温情。我伸出手去,让肌肤感受到阳光的照耀,活着真好,我依然热爱这个闹哄哄缤纷繁杂的世界。
  为了尽快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这期间,我还干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壮举。
  一,去医院取痣。这颗长在左眼角的小黑痣,很久前就听人说是流泪痣,从前怕痛,一直不敢去割。现在终于机会来了,决心改变这总是流泪的命运。尽管医生说夏天不宜手术,仍一意孤行。一周后拆线,发现痣根还在,于是再挨第二刀,总算彻底根除。
  二,去美容院把并不难看的淡眉纹成棕色的柳眉。眉型还行,但两个月后,颜色变红,补一次色,四个月后再成红色。美容小姐的解释是,我的皮肤对红色过敏。
  三,开双眼皮,把一双本来就是双眼皮的眼睛,送去再挨一刀。纯属跟自己斗气,拿自己开刀。手术并不成功,痊愈后对照以前的照片,发现不如从前,镜中的那双眼睛怎么看都别别扭扭,不像自己,于是叫苦不迭,痛悔不已,但为时已晚。
  总之,我竭尽所能来折磨自己。这就是一九九九年夏天。在这个二十世纪最后的夏天里,我这个灾难深重的女人,无论心灵,还是肉体,都千疮百孔,溃不成形。我面容枯槁,目光呆滞,涂黑唇彩,穿黑长裙,戴一副蝶型墨镜,一头刺猬般的短发,幽灵般出没在这座伤心的城市,游荡在生与死的边缘。
  是的,我渴望死去,渴望在死中新生。当冰冷的利器穿过我的阴部在体内搅拌,当尖利的刀子切开我脸上的皮肤,在肉里深深地剜动,当针线在肌肤里往来缝合,当探头带着滋滋的电流,把我的皮肉刺得血肉模糊……我痛得咬紧牙关,浑身颤栗,但心里却涌起巨大的奇怪的欢乐。
  我甚至听到有声音在心中高喊,让痛苦来得更猛烈些吧。
  
  第二章 活下去
  
  4.单身俱乐部
  九月中旬,我应聘进了家新办的市属小报,记者兼编辑。
  有一天,为了写稿,我们去参加一个新潮的单身俱乐部聚会,俱乐部的老板黄姐,几年前,当别人正抱紧铁饭碗生怕下岗,四十好几的她,却主动出击,申请下岗。几年来,她的俱乐部以滚雪球的方式发展壮大,并正在成为这座城市越来越多单身男女们的精神家园。这是一个榜样型的人物,不怕下岗,挑战自我,勇于进取。报纸喜欢,社会需要。我有信心弄出一篇好稿来。
  黄姐确实是个气质不凡的女人,热情开朗,跟谁都见面熟。她主持聚会,自己率先跳了曲新疆舞,身边的同事猴子要我猜黄姐的年龄。我仔细打量正在舞池中旋转的她,想了想说,“四十多吧。”
  “五十。”猴子说,“我们上周刚为她过了五十岁生日。”
  我大吃一惊。想起身边那些五十岁的女人,心安理得步入了老年妇女的行列。可眼前这个叫黄姐的女人,却活得如此鲜活,充满生机,真不敢相信。
  更让人惊讶的是,黄姐身边还有个帅气的小情人。她带着这个名叫阿坤,身高一米八,小她二十岁的外省男孩,从容地穿梭在舞会上,竟没有半点难为情,就像现在社会上有钱的老男人带漂亮的小姑娘一样,天经地义,叫人不得不佩服她的超脱和勇气。
  据猴子说,阿坤是广东人,与朋友在解放碑开了家时装店。黄姐就是在逛时装店时与阿坤眉来眼去勾搭上的,这也足以见出黄姐非凡的魅力。直辖后的重庆城,像块诱人的香馍馍,吸引无数怀揣梦想的外地人纷至沓来,使这座偏远的西南山城处处充溢着稀奇古怪的外地口音。阿坤便是其中的一个,卷着舌头,说一口含混不清的广式普通话。
  有人在前面唱卡拉OK,有人走进舞池,跳舞。黄姐和阿坤来到我们面前。经猴子的介绍,她像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唉呀,你就是吴非,这么乖个妹仔,没有爱情怎么行呢,这样吧,留个电话给我,黄姐一定帮你物色个好男人。”
  我有些难堪,我来是为了采访她,并没想要通过她找男人。
  近年来,都市居高不下的离婚率,使黄姐们这类俱乐部生意兴隆。只有身临其境,你才会惊讶地发现,那些看上去鲜活明亮的都市丽人,一样有鲜为人知的隐痛。她们孤独寂寞,寻寻觅觅,内心充满对爱情的渴望和对未来的焦虑。这座看上去日新月异的繁华都市,竟四处充溢着幽灵般游荡的痴男怨女。如果把他们深夜里孤枕难眠的哀叹声汇集起来,也许比穿城而过的两条江水更波涛汹涌。真是个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的世界。
  音乐响起,又一支舞曲开始了。黄姐还在忙乎。她穿梭不停,把不够主动的男人,和不好意思的女人拉到一起,像幼儿园阿姨发点心一样,尽量让每一个女士身边都有男伴。
  我独自坐在门边嗑瓜子,等着找机会和黄姐聊聊。一个名叫戴玉的女人从黑暗中冒出来,坐到我身边。我们相视一笑,一起嗑瓜子。她坐得很直,穿戴得体,胸脯高高挺起,看样子是坐办公室的。
  “这样子跳舞,简直像在混水摸鱼。不晓得有啥子好处。”她目不斜视,盯着里面晃来荡去挤挤搡搡的人们,像在自言自语地抱怨,又像是冲我说。
  我转过头去看她,她也正看我,发现是一张不熟悉的脸孔,就问,“你是新来的?”
  我点了点头。
  于是她把身子朝我挪近了点,探过头来,“时间长了你就晓得了,这里面情况复杂得很,你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得小心点,要懂得保护自己。”
  真是一番好心,我很感激地望着她。
  她用鼻子轻轻哼了声,不屑地瞟着舞池,倾过身来靠近我,不露声色,“你看,穿黑衬衣的那个男的,说是啥子研究所的,还是个工程师,知识分子,跟俱乐部里好多女的都好过了,像个花花公子,要不得。”
  她的目光继续机警地在舞池里搜寻。灯光忽明忽暗,旋转的人群像鬼魅一样闪烁不定。我最终也没看清是哪个穿黑衬衫的男人。
  “还有那个徐总,你看,那个个子瘦小,穿格子衬衣的男的。黄姐说是个大学老师,还是博士生,自己有公司,有房有车,好多人都心动了,实际上是个大流氓,动不动就要跟你上床,恶心死了。哼,要我看呀,这里面的男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她不由分说地往下讲,“晓不晓得最近流行啥子,我也是昨天才听说的,现在的男人啷个说,老婆没味,小姐太贵,情人太累,只有婚介所里的女人,又好又免费。”
  这顺口溜式的都市新民谣把我逗笑了。她却依然严肃,像怀了深仇大恨,继续说,“哼,我们女的认认真真掏了钱,是想来找个可以结婚的丈夫,结果呢,好多男的把这里当成免费的窑子,以试婚为由,睡了一个又一个,要不得。”
  “那你怎么还来?”我顺着她的话问,话说出口又担心呛着她。
  她嘴角一撇,苦笑一下,“我?我是没办法,黄姐好心,每次都打电话硬叫我来,说有新会员,也许就遇到了。我也不好推脱,就算来给黄姐捧场吧。唉,哪里这么容易呀。这个世界上,好女人太多,好男人太少,就这么简单。”
  “没错。”我对此深有同感。
  戴玉的爽快让我们一下子亲近了许多。她开始对我推心置腹起来,“我才没那么傻呢,动不动就跟人上床。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年四十岁了,说出来你也许还不相信,我还是处女。”
  我心里一震。四十了,还是处女?!回过头去看她,见她一脸凛然。
  “没有结婚,你就是再甜言蜜语,我也决不和你发生性关系。”她有点自得地说,“我要把处女身留给今后的丈夫,也不晓得这错在哪点。以前处了好几个男朋友,竟然因为这个和我分手,你说男人怪不怪。当然,这种男人,分了手我也不遗憾。”
  说着她把手里的瓜子壳往空中一扔,像扔掉过去那些不值一提的男人。“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遇不到好男人,我就单身一辈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在事业单位工作,国家公务员,旱涝保收,有房子,福利也好,哼,我又不靠男人吃饭,怕啥子。”
  我还在惊愕中。四十岁的女人,单身未婚,还是处女?!在当今这个男人高喊要到幼儿园去寻找处女的时代,简直像天方夜谭不可思议。何况,她还有几分姿色。五官端庄,皮肤白皙,体态丰腴。我想像她二十多岁的样子,应该也算得上漂亮吧。怎么就错过了那个时光呢。
  “唉,别提了。”回忆过去,她似乎很痛心。
  我听得心情沉重。
  两个女人就这样重一句轻一句聊起来,聊我们曾经经受过的来自男人的伤害,聊我们对爱情近乎惨烈的坚守和寻找。我们的温情贤淑无人知晓,我们的满腔柔情无处供奉。我们其实是优秀的妻子和母亲呀,为什么与亲爱的他无缘相逢……
  正在悲愤不平,同仇敌忾声讨男人,黄姐笑嘻嘻拉了个男人过来,介绍我们认识,要请我跳舞,我不好推脱,跟着就下了舞池,踩着音乐拍子机械地移动舞步。男人个子不高,但胖瘦还算适中,跳舞时眼睛直勾勾盯着我问,“听说小姐是报社记者,多大了,为什么还是单身?”
  音乐太闹,我听不太清,他凑过头来对我提高嗓子,我闻到他有口臭,赶紧别过头去。
  跳舞的人多得像在公园里坐碰碰车,不时快乐地撞来撞去。终于跳完一曲,再回到原来的座位,戴玉不见了,在黑乎乎的舞厅里扫了一圈,也没见她的身影,也不知她是不是走了。
  那个男人还跟着我,笑眯眯等着我和他说话,再跳第二曲。
  舞会结束后,我到黄姐的办公室等她,约好一起吃晚饭。
  黄姐的办公室在舞厅的楼上,一张旧式人造革长沙发,老式的办公桌,很简单。我坐在她的座位上,看玻璃板下她压的照片,有单人的,有搞活动时与会员的合影,桌上还有本厚厚的会员登记簿,上面男男女女,姓名,年龄,工作单位,联系电话,征友条件,等等,还贴有照片,有的条件真是不错,有大学文凭的也不在少数。再一看编号,都到四位数以上了。原来还有这么多孤男寡女在寻寻觅觅。
  黄姐气呼呼走进来,甩着两手,低声责备我说,“吴非,你啷个搞的嘛。你不该说你在海南呆过。”
  “怎么了?”我一愣。
  “听说你是记者,人家本来对你很有兴趣。后来听说你在海南呆过,就不愿意了。”黄姐喘着粗气,不无遗憾地说。
  原来,刚才被拉来和我跳舞的男人,是黄姐诚心想介绍给我作男朋友的。天啦,我拍了一下头,想起他令人恶心的口臭,我没嫌他,他倒先嫌我,真是谢天谢地。
  “吴非,人家是个工程师呢。刚离了婚,没有小孩,工资不低,还有房子。条件算好的了。”
  “黄姐!”我猛叫一声,哭笑不得。工资不低,有房子,这就是男人值得骄傲的筹码吗?女人们什么时候沦落到只以物质论英雄,不计其它,将婚姻当做换取某种物质生活赌注的地步?
  “算了算了,今后注意就是了,”黄姐笑着拍拍我的肩,安慰我说,“再和别人接触时,千万小心,不要再说你在海南呆过的,你不知道现在的男人很怪,总觉得在那边呆过的女人有点那个。一般的男人,都不愿意找在沿海呆过的女人。除非那些不想结婚的,找来当情人还可以。”
  我心里一震。“这么说,我竟成了有历史污点的女人了?”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有意识到,问题原来如此严重!
  “也不是,”黄姐嘿嘿一笑,把桌子上的东西胡乱塞进随身背的大黑包里,“走,我们去吃饭,反正你吸取今天的教训,今后注意就是了。最好不要提去海南那段历史。”
  我跟在黄姐身后,心里又气又冤。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让一个并没上我眼的男人来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算个什么鸟东西。
  然而,我还是第一次无比痛心地看清了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一个形迹可疑也许不太干净的大龄单身女。
  请吃饭的,是那个穿格子衬衣,戴玉说很流氓的男人。他叫徐策,小矮个,三十多岁,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博士毕业,据说在一所大学任教,同时在外面开公司。也许是从事高科技开发的缘故,他的长像比他实际岁数显老,精瘦,戴一副金边眼镜,有些秃顶,黄姐叫他徐总。大家也跟着叫他徐总。一起前去吃饭的有黄姐,阿坤、我,还有徐总在俱乐部里交的女朋友王兰。
  奇怪的是,跳舞时,他并没有和王兰在一起。黄姐悄悄对我说,“徐总就是这点不好,两个人都好了一年了,他还说时机不成熟,不愿在俱乐部公开承认他们的关系。也不晓得肚子里打的啥子鬼算盘。”
  想起戴玉对他的评价,我对这个有着博士头衔的徐总没多少好感。现在的男人,仅有几个钱倒罢了,如果再披上知识分子的外衣,使起坏来,更叫人防不胜防。倒是身边这个一身素装的王兰让我生出好感。她有着前几年日本影星山口百惠似的恬淡清纯的气质,也是那样的一头短发,言语不多,面带微笑静静地望着我们。
  在知道我是报社记者,准备写黄姐时,徐总兴奋了,鼓起一双有些浮肿的眼睛对我说,“对,你该写写我们的黄姐,没有她,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说完大家都笑了,他给了我一张名片,说有机会,欢迎去他公司坐坐,他有精彩的故事讲给我听。他那双躲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不时投过来一道大胆的眼风,那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目光。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守着身边漂亮的女友,还对别的女人三心二意。我扭过头去,装着对他的眼光视而不见。
  大家扯东扯西,不知怎么说起戴玉。黄姐皱起眉头不屑地说,“这个人,总拿她老处女的招牌四处炫耀,这有啥子光荣的嘛,也不晓得她在为哪个守节。都啥子时代了,真是。”
  “她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呀。”徐总一脸神秘,“有两次我和她说话,想介绍朋友给她,她竟然开口就说,不要打她的坏主意,我怀疑她是心理变态。”
  “我看也是,”黄姐说,“做女人哪里做得那么苦嘛,还剩几年的时光了,还在那里干等。我早就给她说,结婚的老公要找,临时过渡的情人也要找。女人长期没有性生活要不得,你看她脸上的皱纹,比我还多,她不信,还怪我教她学坏。唉,这个戴玉呀,我看她是傻到家了,一辈子就一眨眼的工夫,她还以为有多长的日子似的。”
  黄姐说话有点夸张,戴玉五官端正,脸上皮肤白皙光滑,一副日子优裕保养得当的样子,并没有多少皱纹。
  “怎么你们都相信戴玉是处女,我就不信。你们有什么能证明,不过是听她自己瞎说。要不我们私底下打个赌,黄姐派个高手去搞定她,看她到底是不是处女。是处女我输给他一千块。但事先不能告诉他,要见红呀。”徐总笑着说。
  大家又嘿嘿地笑起来,为这个新奇刺激的点子叫好,只有坐在对面的王兰不动声色,抿嘴浅笑,眼睛像猫一样机警地转来转去。
  吃完饭,徐总还算地道,开着车,几个区转圈,挨个把我们送回家。
  黄姐突然悄声问我:“吴非,你英语好不好,最近有个朋友从美国回来,我们可能会合作一些新业务。”
  “怎么,你还想把俱乐部搞成跨国公司,给我们找老外不成?”徐总耳尖,回头来笑黄姐。
  “啷个又不可以嘛,内销不成,转出口,没准还能卖个好价钱。”黄姐昂起脖子来,答得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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