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远嫁

作者:佚名




  5.撞上来的男人
  有一天,报社娱乐版的编辑突发奇想,在版面上搞非常男女派对,东拼西凑,临时差一个单身女士,硬拉我去充数,算帮忙救急。没想到几天过后,与我搭档的那位男士竟打来电话,要邀请我出去喝茶,也算大家有缘一场。我想,反正一个人回家也没事,认识认识也不妨。
  我们约到下班后在报社附近一家茶坊碰头。他拿份晚报在左手,当暗号,我拿份晚报在右手,去了,像电影里特务接头的镜头,心里觉得好笑。远远地,我就看见他在茶坊门外走来走去,高大,健壮,形象还将就,就不再迟疑。
  也记不起具体都聊了些什么,在海南呆过的历史还是不可避免地漏了出来,对方没有流露出我意想之中的不屑,反倒显出浓厚的兴趣,说他也曾有过南下闯荡的梦想,可惜没有实现,于是我暗中感到庆幸,话题就热闹起来。饿了,我们各自要了一份印尼炒饭,吃完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皮肤白皙,看上去干净清爽,礼貌谦和。分手时,望着他在夜幕中离去的背影,我不自觉地开始遐想,这个男人不错,老师,可能会穷点,但单纯,工作稳定,还有,他没有因为我到过海南而对我另眼相看。
  我预感到我们之间也许会发生点什么。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他打电话来邀请我去卡拉OK厅唱歌,我欣然前往。
  卡拉OK厅里灯光迷离,我们先点了几首歌唱,然后开始跳舞。有人在台上唱一首名叫《味道》的歌,这首歌触动了我,使我突然怀念起苏西来。想到与他分手的种种,不觉心头一酸,眼睛一闭,泪水就涌了上来。
  在音乐忧伤的旋律中,我感觉身子像一片落叶,在风中无力地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自己正软软地依在一个男人的怀中,他高大健壮,一张陌生的脸在对我微笑。
  这个名叫东风的男人,就此闯进了我的生活。他是一所郊区中学的数学老师,与寡居多年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他高大白净,像个真正的北方男人那样魁伟,而事实上他只有一半北方血统,母亲是北京人,父亲是重庆人。他的外表给人很好的感觉,像个看得上眼的居家男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看多了在外风流挥金如土的成功男人,东风这种单纯朴实的居家男人也自有他的可爱之处,我没有多想,很快就跟他混到一起。
  周末的下午,我们坐车去郊外他学校的家里。学校在南山脚下,很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站在他们家那幢三层楼的旧楼房前,能看见山坡下的花溪河水。我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这里的绿树环绕,鸟语花香。
  开门进屋,东风的母亲在里屋弹钢琴。初秋的阳光照在窗外的老黄桷树上,一些斑驳的光影在窗玻璃上跳跃,由于有浓荫遮挡,屋子里的光线很黯。而东风的母亲肤白如雪,穿一件乳白碎花的绸衫在弹钢琴,那首《秋水伊人》的曲子就从她手指的律动中滑落出来,仿佛天籁。她独坐屋角,像黑暗中的一颗明珠,令我一时哑然,双目生辉。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东风在门廊里探进头去,叫了声“妈”,也没把她拉出来。转进旁边自己的房间,东风向我抱怨道,“你看,我妈就这样,整天神经兮兮的。”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类母亲形象。优雅而诗意。不爱下厨,不爱家务,喜欢听音乐,读小说,弹钢琴,看录像,吃汉堡包。这个出生京城书香之家的女儿,当年只因爱上一个家里反对的男人,私奔到重庆,从此与京城的娘家一刀两断。只可惜红颜薄命,她生下东风不到五年,丈夫就去世了,从此漫长的一生,都靠反复咀嚼这段短暂的爱情而度过。
  我开始为东风的母亲惋惜。想她近七十的年纪,还如此仪态万方,风韵非凡,年轻时不知怎样倾城倾国,艳惊四座,也不知有多少男人曾为她梦魂牵绕。这引起东风的共鸣,他的抱怨由此生发开来。
  “是呀,”东风哀叹说,“我也说过她,怎么就不再找个人结婚。可她,唉,机会一大把,算是傻到家了。”
  我在心里盘算,丈夫去世时,她的年纪应该和我现在的年纪相近,不算太老啊,为什么她会孤独一生,是因为她心中真正的爱情已随着爱人的离世而死亡,难道她就不惧怕肉体的孤独?和她相比,现代人再难有这种执著的坚守,我们更愿意闭了眼睛去忘掉痛苦,睁开眼睛在短暂的人生里去寻欢作乐,得过且过。
  房子很小,东风宁愿挤在母亲狭小的两间屋里,而把学校分给自己的那套房用于出租,每月赚两百块房钱,都是些过时的旧家具,厨房搭在阳台里,卫生间又破又暗小得转不过身来。我已不习惯这样的居住环境,但东风的母亲却让我对这里的破败景象视而不见。我甚至还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有一天和东风结婚,生一个像他妈妈那样肤白如雪的女儿,她教她弹钢琴,听音乐,读小说,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
  东风把他房间里惟一的板凳让我坐,自己躺在床头,不满地唠叨,“最让人想不通的是,母亲有个中学同学,一直对她有意思,她竟对人家不冷不热,后来人家是厅级干部了,还时不时打电话来。几十年了,她就没感动过,就知道想我那死去的爸。你说,人都死了,也帮不了你什么,还费那么多心思去想他干吗?还不如找个活着的实惠。可她就是不听。唉,我老说,妈,你也太自私了,不为你自己,倒是为我想想呀。有个当官的老子,儿子怎么也好混些,不至于落到现在这地步,可她……”
  东风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简单,这个郊区中学的数学老师,当年高考落榜,是顶替母亲退休才被安排进学校的。他先是打杂,后来费些周折,参加自考,教师进修,才取得教书资格。虽然终于站上讲台,可学校是个论资排辈讲文凭的地方,他与正规大学毕业分配而来的教师到底有些不同,在分房、调工资等诸多切身利益问题上,就矮下一截,于是满脑子都是对自己身份的自轻自贱,对外面花花世界的向往和憧憬,对金钱和权力的顶礼膜拜。他平静的外表下面,其实深藏了一颗异常躁动的心。
  当然,这些都是我们相处以后,才慢慢显露出来的。
  傍晚,我们外出散步,东风带我去看校门外那片建筑工地。站在教学楼前的石梯上,可以一眼望见校外的商业街道,那些由从前的居民房子改建的临时门面,卖些学生必需的文具用品、小吃、杂货等等。现在的中学生越来越有钱了,小贩们的眼睛都盯着他们的衣兜,千方百计要把那些叮当作响的钱掏出来。一些附近的居民也不甘示弱,大筐小筐背些五香豆腐干、香辣肉串,沿围墙摆成一长串。这是个诱人的市场。学校当然也不甘人后,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干脆推倒了围墙,决定自己建一条规整的商业街。
  东风的计划是,在这条即将建成的商业街上租间门面,经营什么还没想好,反正到时候看,什么赚钱就做什么,关键是有个自己的生意,找个人守店,自己有空就来转转,到月底来扎账收钱,当个潇洒的跷脚老板,虽不能赚大钱,但细水长流,平常的开销也会活泛些。
  我觉得东风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租个门面下来,每个月不低的租金,就靠学校的几个学生,能赚多少钱?如果生意不好,也许忙来忙去,不过帮学校挣门面钱,再惨点,连门面钱都挣不回来的可能也是有的,到时候才是猫抓糍粑,甩都甩不脱。何苦去找那苦吃。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已对赚钱失去了热情,我们沿那片建筑工地往外走,我说,“东风,到时候哪个来帮你守呀,一个摊子,是一点也离不开人的。”
  “也许我妈,或者请人……”
  “你妈。”我白了他一眼,“也亏你想得出来,你妈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会来帮你守摊摊,整天为了几个小钱跟别人赔笑脸。”我不相信东风的母亲会出来帮他守店面。
  “实在不行,就请小工吧。现在的下岗工人那么多,还有从农村出来的打工妹,一个月两三百块钱就打发了,好大回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摇了摇头。请小工,又是一笔开销不说,这个人是不是会贴心帮你也成问题。
  我们坐在街边吃麻辣火锅。重庆的火锅是我百吃不厌的美食,一锅红油翻滚的汤里飘出诱人的味道,人还没走拢,口水就在嘴里打转。这郊外的小城之夜也跟重庆所有的其他城区一样,四处火锅飘香,两三张桌子在街边一摆就成阵势。一旁的发廊透着紫红的光,几个浓妆艳抹的发廊妹穿着敞胸露乳的黑裙,坐在门口东张西望。
  想起还有篇没有完成的采访稿,不经意提到工作中的烦恼。本来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为了疗伤而拼命工作,竟无意插柳,深得报社老总的赏识,要提上去负责重要的新闻口岸。这对从小患有恐官症的我不啻于惹火烧身。那些装腔作势的官们从来都让我避之惟恐不及。我对东风唠叨,“就是一个跑社会新闻的小记者都让我招架不住了,还让我去跑机关,跟那些当官的打交道,真不想干了。”
  以为对方会心疼地说一声,不想干就不干吧,没什么大不了。不料对方一听,竟两眼放光。“干,怎么不干,这是个好机会呀。多结识几个当官的,没准哪天机会就来了。这是个信息和关系的时代,你还是在外面闯荡过的人,怎么反倒糊涂起来了呢。”
  有那么一刻,我盯着他的小眼睛一动不动,直盯得他两眼发怵。他摸不清我的真实思想,只尴尬地一笑,“你怎么了?”
  我收回自己的眼光,说了声没什么,顺手将一串金针菇丢进锅里去烫。
  他盯着我,确认我是没有领会他的意图后,继续说服我。
  “你想想,这个世界,为什么有的人飞黄腾达,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的人却默默无闻,尽受欺凌,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关键的问题就是,一些人有权有钱,而另外的人却一无所有。吴非,自从我认识你,我就知道,我刘东风时来运转了。你在外面闯荡多年,有人缘有机会,而我呢,有精力有智慧,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我们将是世上最佳的黄金搭档,到时候不愁我们翻不了身,也不愁我们没钱花。”
  这个人,我活得自由自在,什么时候需要翻身,什么时候愁钱花了?我心里一紧,白了他一眼,就扭过头去,不想再听他自以为是的高谈阔论。
  这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可惜我已不再是野心勃勃的女人了。
  
  6.秋天,一个无聊的下午
  两个月后,我辞去了报社的工作,赋闲在家,当了一名自由撰稿人。
  我很喜欢这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工作,没有人管,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高兴了,把自己打扮得稀奇古怪,约上些半生不熟的朋友出去东游西荡,吃吃喝喝,挖些别人的情感故事,绝对隐私,回来稍加润色,就是篇通俗杂志供不应求的稿子。这类稿子的稿费高得惊人。一个月上一两篇,就顶得上报社干一个月的工资。不高兴了,三五天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听音乐,随心所欲,写些想写的东西,也是一份不错的生活。
  况且,我还有笔数额不低的存款垫底,我完全可以轻松地生活,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当然,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时间已帮我走出那场痛心疾首的情感阴影,我已经能够比较平静地面对往事,想起苏西时也不再流泪,我不用再凭借任何外界的力量来麻痹自己时时隐痛的心。
  和东风的关系,随着对他的了解而逐步冷却。我心里明白,这是过渡时期必定出现的男人,或者东风,或者西风,靠着他,我才得以较快地走出失去苏西的阴影。谁说过,治疗失恋的最好方式就是迅速恋爱。只有一桩爱情才能拯救另一桩爱情。至于能走多远,则另当别论。但东风很快就让我失望。他对我辞职一事大加抱怨,责怪我不会利用关系,我也因此觉得他太势利钻营。几次短暂的接触后,我开始为自己的轻率而后悔。这个男人,身上有太多让人不安的东西。
  记得他第一次到我家,就像个敏感多疑的侦探,在屋子里东张西望。我去一趟卫生间,他就迅速翻遍我的抽屉,连和前夫的老影集、角角落落都不漏过。等我发现东西被人动过,问他,还不承认。卧室里平时没人来,存折和现金都随手扔在床头柜里,还有张和苏西在天涯海角的合影,从梳妆台上撤下来,也随手扔进抽屉,没再管它,却被他发现了,憋了半天,酸溜溜地说,“你的历史不简单呀,到底有过几个男人,照片保存得好好的,还在怀念他们呀?”
  “你翻我的抽屉?”我生气了。
  “没……有,”他支吾着,实在赖不掉,就改口说,“我不过想找点东西。”
  “找东西也该先打声招呼,哪有随便在背后翻人家抽屉的?”这个人不懂得尊重别人,心里阴暗,我顿时觉得厌恶。
  我开始为自己的轻率而后悔,引狼入室,遇人不淑,是女人最大的悲哀。
  秋深了,日子显得寂寥而悠长。
  我慢腾腾从屋里出来,走过一个个麻将摊,一条条马路,去见东风。
  我们沿那条林荫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东风建议说,“现在时间还早,干脆陪我去南岸看个朋友吧,晚上我请你吃麻辣烫。”
  我想反正没事,在家也闷了两天没出门,走就走吧,到哪儿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人陪我走走,说说,这就够了。
  我们坐上去南坪的公共汽车,最后一排。东风兴奋地告诉我,他最近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张镇长、李主任,都是附近农村的小头目,也许他会因此有个新机会。根据中央最新政策,农村将搞大规模的退耕还林工程,即减少部分耕地,种成树林,以控制日益严重的水土流失,改善生态环境。他准备加深与几个农村小头目的联系,请他们吃吃喝喝,到时候能承接一部分种树植林工程,成功了,怎么也能赚上一笔。
  又不是前几年,什么人都可以揽工程,做“川川”生意。现在的市场逐渐成熟,谁还会那么傻,让一个数学老师在中间赚一把?我白了东风一眼,看他情绪高昂,话到嘴边却停住了,懒得泼他的冷水。
  东风满脑子做生意发大财的梦想。他说得眉飞色舞,眼睛放光,一亩地多少树,一棵树多少钱,他以他精于算计的数学老师的思维,设计他未来的辉煌前程。我听得淡心无肠。我在想黄姐俱乐部里的事,她最近开展的电脑交友新业务,几次打电话来,让我去参加、上网、找老外,可我,一个大学中文专业的毕业生,出国去能干什么呀?还有,那个叫徐总的男人也打来电话,要约请吃饭,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东风还在畅想他的发财梦,如果顺利,校门外的商品楼明年春就竣工了,已和校领导谈了,看来要一间门面问题不大。这边,与几个农村小头目的关系正在进行之中。说着说着,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现在的关系,不过是拿钱去铺路,请吃饭,请唱卡拉OK,请蒸桑拿,请洗脚……花样百出,最后能不能拿到工程,就看手中甩出去的子弹够不够火力。小头目已发出话来,东风,够哥们,到时候不会不关照你的。可自己教几年书,就那点积蓄,洗两次脚就没有了,现在还真有点为难呀……”
  我敏感到他也许想开口向我借钱,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可这种事,根本就是拿钱去打水漂。我佯装不懂,继续盯着窗外,并暗下决心,就是他开口也不借,拉爆正好。
  “现在,如果我手头有一万块钱现金,这事就好办多了。”他说。
  他瞟我一眼,以不屑的口气摇头叹息,好像在说,这点钱算什么,有点虎落平川阴沟翻船的遗憾,我不帮他真是有眼无珠。“没有投入,难有收获呀,”他最后意味深长地一语双关。
  我立场坚定,不为所动。我可不指望在你身上收获什么。
  我们在南坪的一条小巷里乱转。东风想找的人,原来是几天前坐公交汽车时搭讪认识的,一个在重庆做服装生意的外地人。出门时没有多问,现在才知道,为这么个坐公交汽车搭讪搭上的陌生人,也值得大老远跑一趟。我埋着头,懒心无肠地跟在后面。我说东风你也真是的,什么人都去搭理,去网,坐一趟公共汽车,也网个朋友。赶明天,去市场上买菜,再网个卖大白菜的。我可没闲心再陪你了。
  他“嘿嘿”一笑,讨好地伸过手来挽我的腰,煞有介事地说,“别小看这些地方,公共汽车,就是菜市上,没准儿也藏龙卧虎,能人多着呢。特别是这些外地人,虽然看起来瘦不拉几,其貌不扬,说不定也腰缠万贯。今天要见的这个赵总,就是一家服装公司的重庆总代理。这样的人,多网几个也没什么坏处,现在是信息社会,说不定哪天,哪个人就会带给你财运。”
  在东风的眼里,认识的人越多越好,管他三教九流,七姑八嫂。他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蜘蛛,整天窜来窜去,期盼着靠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结成一张网,哪天能为他网条大鱼。
  我有些不耐烦。雄心勃勃的东风,连同他高大的身躯,在我眼里委顿下来。我对我们的关系彻底心灰意冷,看来再接触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光景。想到这里,我心里难过极了,为东风,更为自己。怎么就落到了这种地步!
  开门的是个小个子男人,精瘦,听口音,是浙江一带人。里面还有个男人,东风叫他赵总,正光着脚,蜷在沙发上看电视,是一间很简陋没有装修的房子,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话,墙上挂有营业执照,也看不清写的什么,一扇半开的门,里面黑乎乎的,是货仓。
  因为对东风的失望,我冷冷地坐在一旁,任他们天南海北在聊天,自己只盯着电视,心也跑得远远的不知在哪儿游荡,只暗暗盼着,快点结束,想走。
  终于挨到吃饭的时间了,一个男人站起来,蹲到墙角,守着地面的一只电饭锅,一些中午吃剩的饭菜,和几只没有洗的碗,要留我们吃晚饭。我执意要走,东风才勉强起身。相互都留了更详细的电话和地址。这次见面,东拉西扯了那么多,归纳起来,主要意图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果东风能发现什么单位需要制服,可以找他们联系,由他们的服装厂供货。事成后,东风可以从中提成。
  门外,天色已暗,东风兴致勃勃,似乎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他兴奋地盘算着,怎么利用这个关系赚上一笔。
  “吴非,其实你也可以留心,你从前当记者时的那些关系可以用一用,没准我们真能做成一笔。”
  我停下脚步,望着他,一股寒气袭遍全身。
  我想对他说,“东风,我对挣钱已没有兴趣。尤其是挣这种钱。”但我没说出口。我不知道怎样向他解释自己的感受,那样强烈的失望。我们两个,一个要回归,一个要出发,怎么能走到一起!我的话,就是说出来,他也怕是不懂。
  两个人各揣心事,走出了小巷,都有些饿了,就坐在路边火锅店吃麻辣烫。天色彻底黑下来,不远处的长江大桥亮起一串好看的路灯,又一个迷人的山城之夜。
  酒足饭饱后,东风伸过头来,笑眯眯瞪眼问我,“下一个节目呢?”那意思是,今晚我们去哪里过夜,我城区的家,还是他郊外的学校?这是我们通常的日程。只听我的一句话,两个大龄的孤男寡女,就脱光衣服,在疯狂的做爱中用肉体的刺激麻思想,在精疲力尽中忘掉现实的一切,忘掉明天,忘掉那些让我们痛苦不安的梦想。
  但是现在,我对这也没了兴趣。我叫来服务员,边付账,边对东风说,“我累了,想回家休息。”说罢我起身走了。
  东风追上来。他猜错了我的心思,以为我抢先付账是嫌他穷,他要努力给我看。他一把拽着我的胳膊,愤愤不平地对我说,“吴非,你得给我时间,你看,我们现在有的是机遇。刚才我就想了,也许,我可以去找我妈的那个同学,就是一直对我妈贼心不死的那个老干部。我对你说过的那个。我想请他看在我妈的面子上,帮我一回,就这一回,也就费他一句话,他们随便哪个下属部门订一批制服,我们就能赚上一笔。”
  我觉得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搅我的心,好痛。我捂着胸口,用了极大的耐心,温和地说,“东风,我觉得我们不合适,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吧。”
  他一脸惊诧,不知自己错在哪里的委屈。“嫌我太穷?”他问。
  “跟穷无关。”我冷冷地说。
  “那是什么缘故。论长相,我也长得不错呀。”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林中的豹子眼睛一样尖利。
  “不,不,跟长相也无关。”我开始摇头。
  “那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赌博,没任何不良恶习……”他急得眉眼都皱成了一团。
  真是越扯越远。我闭了眼,不敢再看他尖利的眼睛。
  “那到底为了什么,你就不能告诉我。”他用力抓着我的双肩,目光狰狞。
  “你……太浮躁了。”终于忍不住说出来了,可自己也觉得没有底气。
  “哈哈!”他松开双手,转过身来大声冷笑,“只有嫌男人不会赚钱的女人,今天才知道,还有不喜欢男人有理想有追求的女人,那好,我整天知足常乐,守着那几百块钱死工资,你会高兴,也行呀,我又何尝不愿意呢,多轻松,闲了喝喝茶,打打麻将,谁又懒不来呢。”
  我无言以对,怔怔地望着他。东风你没错,近四十的男人,家没有,钱没有,一间房子还又小又破,你也不容易呀!你顶着压力,为了梦想,不辞辛劳,四处奔波,你又错在哪里呢?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虚,逮着机会跟上来说,“让我们再试试吧。”他几乎是在哀求。“我们在一起其实挺好的,想想我们在床上的情景,你不是说过我很棒吗?”
  我很坚定地摇摇头。
  
  7.徐总的房间
  徐总再次打电话来,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
  “吴非,今天能不能赏光出来吃饭呀,我有伤心的故事要告诉你,可以供你写一篇催人泪下的稿子。”
  那阵子刚好有稿子在《知音》、《家庭》等杂志上发表,高额的稿费刺激了我写通俗故事的热情,拿着电话,我犹豫了两秒钟,望望对面厨房里已备好的晚餐,母亲打完麻将回家后,放进微波炉热热就可以吃,就答应了。
  事实上徐总的动机不言自明。那天一起吃饭时他的眼神就不太对劲,竟敢当着女朋友的面向别的女人递眼风,这胆量不得不让人佩服,也可理解为他对女朋友的满不在乎。这个单身俱乐部里的当红男角,以他显赫的大学教师身份,和不薄的家当,像中秋的月亮,被众多的单身女人们包围和瞩目。但老处女戴玉却骂他是流氓,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漂亮的王兰与他保持着忽明忽暗的恋爱关系,现在他又因一面之交,开始打我的主意,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呢?
  说不清为什么冒险赴约,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在花卉园门口等了约两分钟,就看见那辆黑色桑塔纳向我开来,他的金丝眼镜在车窗玻璃背后一闪,车门开了,我钻进去,坐定之后的第一句话就问,“王兰呢?”
  他咧嘴笑了笑,朝我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说,“拜拜了。”
  “不会吧?”我显得大吃一惊的样子。尽管这早在预料之中,但还是觉得突然。毕竟不久前我们还在一起吃鹅卵石鱼鳅,当时他们的关系看上去虽并不很热络,但也没有多少分手的迹象。由于有戴玉铺陈在先,我对他们有今天的分手也不难理解。
  车子绕过喧哗的市区,往一片宁静偏僻的开发区驶去。他说先带我到他家里去,他美国的朋友刚给他带回上等的巴西咖啡,想来想去,只有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听音乐,品咖啡,然后在咖啡和音乐混合产生的幻境中,慢慢敞开他久闭的心扉,让一个个伤情的故事流淌出来。
  我感觉自己正走向一个美丽而危险的陷阱,下意识摸了摸出门前刚换上的紧身牛仔裤,一件胸前没有开口的灰色套头羊毛衫,这些都是我身体的屏障,为异性的侵犯设下层层路障。
  徐总在学校有一套两房一厅的住房,是享受学校的住房补贴购买的,用于上课教学接待学生之用,就像他的工作室。另外,他还在郊区为父母买了一套房,外带一间小门面,将乡下的父母安置在那里。这套远离学校的豪华花园住宅,是他自己的另一处私人寓所,一年前新买的,绝对豪华装修。宽敞的客厅,落地玻璃窗,进口组合音响,浅灰色暗花地毯,玫瑰红的真皮沙发……大胆的色差对比使这间屋子显得热闹而华丽,也许是过于空旷,或者不常住人的原因,房间里有一股阴冷的寒气,一些女人喜欢的小饰物布娃娃丢得四处都是。
  他扭开音响,拿出精美的杯子开始冲咖啡。音乐是我喜欢的,保罗·西蒙的《寂静的声音》,这略带忧伤的旋律为这间华丽的客厅注入了伤感和优雅的气氛,我不动声色,仔细打量这间神秘气派的房间。卧室帘幕低垂,隐隐透出张硕大的床,几只绣花的布拖鞋胡乱丢在一旁,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性爱,我想像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情景,笑问,“徐总,这屋子怎么到处是女人的气味,是不是有好多女人在这里被你金屋藏娇?”
  他把冲好的咖啡放在茶几上,拍着自己有些秃顶的脑门苦笑了,“天啦,吴非,你把我看成什么男人了,真是冤枉。这里除了王兰住过,连一只母蚊子也没来过。现在连王兰也走了,我又成了苦命的男人,哪里有你说的那样潇洒。”
  他端起自己的那杯咖啡,撮着嘴,轻轻抿了一口,“现在的社会,男人分五等,我是最可怜的末等男人,你知不知道?”
  这我没听过,竖起耳朵听他说,“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家外找花,四等男人去找野花,五等男人,下班回家,老婆不在家。我呢,是末等男人,没有家也没有花。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又是一段都市新民谣。这座城市,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民谣像雾气一样四处弥漫,简单的句子,还押着韵,说起来朗朗上口,却形象地概括出当今社会的某些不良风气。
  我笑了,笑的时候心里其实很难受。男人们都成这样了,女人们到哪里去寻找爱情和家园?
  我端起咖啡,一股醇香扑鼻而来,确实是上好的咖啡。他笑眯眯走到我身后,双手就往我肩上搭。
  “跟我说说王兰吧,昨天我还碰到她,她看上去挺伤心的。”我侧身让开。
  “真的?”他一下子被勾起兴趣,放下手来瞪眼问道,“你在哪里碰到她?她不是说要去深圳吗,说是把茶楼都盘出去了,还没走呀?”
  事实上我并没碰见王兰,我和王兰的关系,仅止于在黄姐俱乐部里几次不多的碰面。但我装出真有那么回事的样子。“徐总呀,你把人家伤得够惨的,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吗,上次还听说你们快结婚了。大家都为你们高兴,等着喝你们的喜酒,没想到真的吹了。”
  往事被勾起来,他往旁边的沙发上一倒,望着我,似笑非笑,独自念叨,“王兰,王兰,唉……倒是个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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