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远嫁

作者:佚名




  她这才放下心来似的,缓了口气,鼓起勇气。
  “知道吗,第一次你来我们家,我就喜欢你,接触几次后,我对东风说,这是个好姑娘,就看你有没有福气娶到她。没想到,没过多久,你就不再来我们家了,我问东风为什么,他只说你忙,在写东西,后来很久了,连过年也没见你来,我猜想你们之间出什么事了,问东风,也不说,只是闷着头在家里摔东西,发脾气,唉,小吴,能不能给阿姨说句实话,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东风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她的手指一直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目光温柔,也许由于一口气说话太多的缘故,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一路上猜测的,没有错。东风母亲要见我,极大的可能就是,关于我和东风的关系问题。我不能让一个不久于人世的母亲过于伤心,当然,我也不能为使她高兴而骗她。我想了想,低声说,“阿姨,其实东风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只是,我们两个人性格不太合适。”
  “能说得具体点吗?”她轻声问,“即使你们不成,我也想知道我这个儿子,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我想起东风那些远大的梦想和他痛苦的挣扎,他的躁动和不安,他背着我偷偷翻看我的抽屉又不承认,诸如此类。我不知该怎么向她说起这一切。她惟一的儿子,让一个她认为的好女人失望,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何况她还重病在身,我不能让她更伤心,想了想,只淡淡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觉得,双方都不是要找的那个人。举个例子说吧,我辞去报社的工作,回家当自由撰稿人,我自己觉得挺好的,可东风不高兴,埋怨我不会利用关系,我喜欢过简单平静的生活,可东风他不甘平淡,一心想做大事情。”
  她听懂了,微微点头,显沉思状,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仰望着头上的天花板。
  “唉,我这个儿子呀,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我这做母亲的,病病恹恹,也不知道活过今天,还有没有明天,最大的担心就是这个儿子,真希望他能和一个好女人结婚,有个家,这颗心也就放下了。可现在看来,这颗心,怕是至死也放不下的了。”
  我望着她,没有吱声,只是尽了心去聆听。
  她缓了口气,继续说,“唉,东风这孩子,从小我也没少管教,可怎么着,身上总有些东西不太像我,我也是真没办法。想到不久就要去见他爸爸了,他爸爸还不定怎么责怪我没带好这个儿子呢,这心里就一阵阵地发痛。小吴,你是个好姑娘,阿姨真希望东风有这福气,娶你为妻……当然,阿姨也不能强求,你们年轻人有你们自己的想法……”
  她的手停止了轻轻摩挲,移开了,我歉意地低了头,默默听她梦呓般的絮语。
  “东风总是怨我对他关照不够。害得他没有一个光明的前途。看看现在这社会,他周围的同学,不是这个发迹了,办了个什么公司,当了老板,就是那个出国了,在外面如何风光,你叫他怎么安得下心来,当个普通的中学老师嘛。这事说来呢,也得怪我,好几年前,他表哥约他一起去深圳闯荡,那时深圳刚建特区,不巧的是,我正在生病,他放心不下,就没去。这不,他表哥早成大老板了,东风还呆在偏僻的学校里,你让他心里怎么能平静嘛。我知道是我拖累了他。有时我想,我要是真的死了,倒好了,东风他无牵无挂,就可以放心到外面闯荡去了。其实我从来也没有阻拦过他,我虽然年纪不轻,可思想并不保守,他想做什么,只要大方向没错,我总是支持他,鼓励他,是他放心不下我,主动要留下来照顾我,才给耽误了的呀。”
  她顿了顿,侧身掏出枕头下的手绢,擦眼睛。
  “我想了想,我不能再耽误这孩子了。去年底,厚着脸皮给北京的几个亲戚打了电话,想联系在国外的亲戚,能不能帮东风一把。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小吴,当年为了能和东风他爸好,父母和娘家人都不认我这个女儿了,我一赌气离开北京就再没回去过。几十年了,硬是没有音讯往来,连父母去世也不知道。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悔。可现在,为了东风,我这张老脸都豁出去了,七弯八拐,终于找到亲戚家的电话,几个侄子都在国外,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肯帮东风一把,帮他办出去。”
  原来,东风突发奇想的出国梦,缘自于此。
  “可是……”我不禁问道,“阿姨,东风是教数学的,年纪老大不小了,英语也不好,出国去能干什么呀?”
  “唉,谁知道呢,他这个人呀,总不安心当老师。有阵子硬缠着我,要我给一个当过局长的老同学打电话,说是要利用这层关系做什么生意,我死活没答应他。他就埋怨我不肯帮他,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去年底,一个在南非开中餐馆的高中同学回来了,也不知他从那个同学那里听说了什么,就琢磨着也想出国……他呀,总觉得到哪里都比呆在学校好,做什么都比当老师强。我就想遂他个心愿。我想了想,我这一辈子,确实也没能帮上儿子什么,就想在临死之前,为他尽点力。要说娘家可以用得上的亲戚关系,也不是没有。娘家本来就是个大家族,在海外的侄子外侄好几个。可是,这断了几十年的亲戚关系,自然灾害时期,就是吃不起饭,我也没向娘家人开过口,弄到现在,为了东风,一张老脸也不要了……”
  她脸色忧伤,说到情急处甚至有些气喘,胸部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她再次将手探到枕头底下,掏出手绢来擦眼睛,这次我看见她擦过的眼睛红红的,似浸着泪。
  我不禁悲从中来,想起她凄凉孤单的一生,想起她对爱情那份凄美的坚守,想起她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我再次止不住好奇,问,“阿姨,东风父亲去世时,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为什么就不考虑再找个人呢?东风一直埋怨你没再给他找个好爸爸。”
  她将拿着手绢的手平放在胸前,摇头叹了口气,像一不小心跌入了遥远的往事,又极不情愿,随即抽身出来,扭过头去,转向窗外。
  “小吴,有些事情,你们这一代年轻人,是不会懂的,不会懂的……”
  她悠悠地说着,大概是累了,慢慢闭上眼睛。我忐忑不安,紧张地等待她说下去,她的话却像突然被什么拦腰掐断,再没了下文。她似乎突然间忘记了我的存在,想睡觉了,洗得发黄的白被单下,只有她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
  我愣愣地等了一阵,见没有动静,就愧疚地想,一定是我的话题又触动了她的伤心事,才让她如此心潮难平。
  东风不动声色地走进来了,他也许一直就在门外徘徊,探头见母亲仿佛睡去,就皱起眉头,一脸无奈地摇头,像在说,唉,我这个妈呀……
  从医院出来,东风送我到不远处的汽车站,一路上还煞有介事地问我,“怎么样吗,如果我能出国,愿不愿意再跟我好?”
  儿子毕竟是儿子,怎么竟一点也不能体谅母亲的心?
  上帝,如果有一天让我做母亲,请赐给我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儿吧。坐在车上,我双手合十,闭了眼,暗中祈祷。
  
  12.石秀的梦想
  石秀住的是纺织厂的宿舍,五十年代的红砖楼房,一幢幢建在一座半山腰上。这里不通车,一条泥巴路,坑坑洼洼,全是从前上下班的工人们踩出来的。近几年来,由于国营企业不景气,这片曾经热闹的宿舍区,一片凋零。工资发不出来,大部分工人下岗回家,自找出路。只有一个车间,还隔三差五有点机器的轰鸣声,有少数工人留下来。石秀就是这幸运的少数留守人员之一。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有几个老太太坐在院坝晒太阳,几个老头坐在底楼一间小卖部前卷叶子烟,还有些年轻人围在院坝中间的石桌前搓麻将,地面有绿黑的青苔,边上是横流的污水。我小心翼翼,踮起脚尖,生怕地滑,摔上一跤。
  “你找谁呀?”
  “找石秀。”
  “哦,后面那幢,二楼,靠左手头上那家。”
  一个卷叶子烟的老人斜眯着眼睛,告诉我石秀的具体住处,我谢了他,穿过院坝的一侧,往后面走。
  石秀正躬着腰在脸盆里洗衣服。一头乌黑的长发,束成一大把,蓬蓬松松拖到半腰。见了我,先是一惊,后又笑开了,慌忙揩干手,把头发往后一甩。
  “吴非,还担心你不来呢。我们这里好不好找?”
  “好找,这片厂区,随便一问,就到了。”
  这是个极简陋的家,两间小屋,老式的家具,有的油漆已脱落,却被石秀收拾得干净清爽,还缀了些好看的小零碎。两间屋子中间有一道纸折的碎珠门帘,里面是石秀的卧室……这个家,像中国无数的小家庭,窄小而简陋,却处处透出女主人持家的贤惠和精心。
  “石秀,你家收拾得这么干净,你可真是个贤妻良母。”我站在屋中间,环顾四周,感慨地说。
  她跟在后面,直招呼我坐呀坐呀。我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摸着扶手已破旧无光的人造皮革,对石秀说,“我要是个男人,就得讨你这样的老婆。”
  转过身来,才发觉石秀面有戚色,也许触到了她的痛处,赶紧圆场。
  “唉,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蛮不错的,善良,温柔,贤惠,持家,长得又不丑,石秀,你说我们这么优秀的女人,怎么就遇不到个好男人呢?”
  石秀果真把心事转过来了,她望着我,似乎也深有同感,怔了一会儿,说,“是呀,在黄姐那里,我看见好多女的都不错,真的,各方面都不错,要长相有长相,要人才有人才,有的工作也不错,还很有钱,有的还是大学文化,可就是找不到个好男人,你说怪不怪?”
  “中国的好男人都死光了么,逼得我们非找老外不可!”我气愤地打趣说。
  石秀幽幽地望着我,“我还是相信中国有好男人,问题是,我们没福气碰到,有什么办法呢。”
  “唉,”我长叹一声。两个女人会心地相视一笑,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开始为我泡茶,我把带来的英文书拿出来,“石秀,你有点英文基础没有呀?”
  她接过书去捧在手里,脸上刚刚浮现的笑容又换成了悲哀。
  “别提了。我们那阵子,十五六岁该念书的时候,要我们响应党的号召,到云南开荒垦田,当光荣的支边青年。哪里正儿八经念过一天书!到现在,四十多岁了,又要我们下岗回家,自谋生路。唉,想想我们真是倒霉的一代。自谋生路,再就业,说起好听,谈何容易。现在好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何况我们这些年纪一大把的下岗工人,一没文凭,二没青春。哪个要?现在社会上,稍好一点的工作,都要求有文凭,差点的工作,又有一大帮农村进城的年轻打工妹和我们抢,你说我们该啷个办?特别是像我这种人,老实,又没有门路,真的叫做走投无路。不过我还算幸运,下岗一段时间后,厂里看我确实困难,又安排我回厂守摊摊。厂里没有宣布破产,这个摊摊还要人守。可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还要供女儿上学,你说这日子怎么过?”
  说起自己的命运,石秀黯然伤神,却也无奈。细想起来,命运对他们这代人,也确实不太公平。可哪里有绝对的公平?有谁能躲过命运的安排?
  “吴非,不怕你笑话,我先到黄姐的单身俱乐部,再是现在的网上征婚,也实在是……不得已,我哪里还敢找什么爱情呀,我只想找个人帮我一把,一起把这日子过下去。我一个人支撑这个家,真的快不行啦。你不知道,现在一个上中学的孩子,费用有多大。再说,老公死前欠下的医药费,到现在还没还清,虽说都是些亲戚朋友,知道我的难处,不好开口来要债,可人家也不是富裕人家,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呀……”
  石秀说着眼圈就红了。那些独自默默承受的苦难,一齐涌上心头。
  我也跟着心情沉重起来。人在生存危机面前,是很难去奢谈爱情的!难怪现在的许多女人,择偶时的首选前提是经济基础。石秀何尚不是如此,懂得利用最后的“爱情”机会,为自己争取一线改变生存状态的希望。谁不希望过好日子呀。
  她忧郁地望着我,一张不再年轻的脸,有明显的皱纹,那是饱经生活沧桑的印迹。否则,凭她一头乌黑漂亮的长发,真可以去做洗发水广告挣钱了。
  “厂里倒是有几个对我有意的,可都是一样的下岗工人,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有什么用啊。吴非,我不是自己贪图享受,挑肥拣瘦,你也知道,我不是懒人,什么苦都能吃,这主要是为了女儿。女儿马上要升高中了,我想让她进一所好学校,今后能上大学,有个好前程,不再像她妈妈爸爸辛苦一辈子,可这都得花钱呀,吴非,你懂吗?”
  我辛酸地点点头,可怜天下父母心。
  “所以我不想在厂里找。可外面又不认识人,就听了别人的话,咬咬牙,拿出两百块钱,去报名,参加黄姐的单身俱乐部。心想在那里,也许能碰上个条件好点的。只要人好,在经济上能帮助我,哪怕老点丑点都无所谓,可这又谈何容易。人是见了不少,条件稍好点的,人家看不上我。四五十岁的离婚男人,都要找三十左右的,遇到两个条件一般的,也是挑来挑去,只想同居,不谈结婚,这不,一晃荡,几年下来,还是没个结果。”
  石秀一脸伤感,接着往下说。
  “最初我也没想要找老外,一句英语都不懂,找什么老外呀,后来听黄姐说,人家王兰也一句英语不懂,遇到的老外就好,面都没见就每月寄美金过来,我才想,也许老外跟咱中国男人不太一样吧,管他的,就试试吧,碰碰运气。”
  我冲她笑笑,心生酸楚。王兰的好运,成了黄姐说服大家百试不爽的武器。一张张海外飞来的美钞,几乎点亮了这些女子深埋心中的梦想。谁不羡慕呀,那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传奇。一个美国的农场主,风度翩翩而充满慈爱之心,他从天而降,带给你财富和爱情,再把你带到那片美丽富饶的异国他乡,开始一种你梦中都不敢多想的幸福生活。啧啧,简直就是现代灰姑娘的再版,怎能不让怀揣梦想的女人心旌摇曳。
  “可是,上网找老外,一点英语基础都没有,也有点玄乎。”我说,“谈恋爱谈恋爱,全靠一个谈字,两个人语言不通,这恋爱怎么谈呀?”
  她翻弄着手里的英语书,愣愣地望着我,我这才醒悟过来,怎么一不经意,竟离题万里,她可正沉浸在即将与情人相见的幸福中,眼看就要美梦成真,还在这里瞎担忧什么,真是杞人忧天。
  “嗨,你看……你们马上就要见面了,还瞎操什么心呀,”我兴奋起来,将身子往前挪了挪,换了个话题,“还是说说你的成功经验吧,和马克通信多久了?”
  她难以压抑的幸福终于冒出来了,腼腆地一笑,脸上涌起一层暗红。
  “也说不上啥子成功经验,其实,我们总共才通了三封信。”
  “啊,才三封信,就来看你?”我睁大双眼,不敢相信。
  “是呀,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可他说,因为要来中国开会,所以就提前几天,顺便来重庆看我。”
  “难怪。”我心下释然。一个美国人,也许会因为三封信而坠入爱河,但要远涉重洋,来中国看他的网上情人,三封信的力量也许还远远不够。
  “他下个星期天就要来了,小金已帮他订好了重庆宾馆的房间,可是,我紧张得不行,两个人见了面,我一句英语都不会,怎么办呀?”
  石秀很着急,两只脚不停地轻轻跺着。
  “别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想起自己刚刚才开始的网上交友,万里长征才刚刚迈出第一步,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石秀今天的幸福。我对石秀羡慕得要命。
  “石秀,现在大家都在羡慕你,你是第一个和网上情人见面的人。真希望你们这次能一锤定音,一次成功。”我由衷地说。
  “但愿吧,”她亦喜亦忧,脚还在轻轻跺着,“吴非,你知道,在黄姐那里上网,每封信都得花钱,我一个月就那点工资,哪里拖得起呀。每次收到信我都先高兴,后发愁,没有那么多钱和时间呀。我在自己的资料上写道,七十岁也行,只要人善良,经济条件好,就是当牛做马,我也愿意。这网上征婚,我根本就是孤注一掷,全豁出去了。你不知道,我又找了份临时工,晚上去帮人打扫商场,累得半死,每个月能多挣四百多块,也几乎全都缴给黄姐她们了。还得抠钱出来还老公欠下的旧账。下半年,女儿初中毕业,要进高中,学费又是一大笔,还不知道从哪里来。唉,吴非,我的征婚,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呀,否则我哪里还耗得起!”
  她一急,眼圈都红了。
  时间不早了,她要开始忙晚餐,女儿马上就快放学回家了,晚上九点钟,她还要赶到商场去做清洁。我打开书,教她怎么在一周的时间里突击一些必需的英语句子。每句英文旁,我都为她注上中文读音,从最初见面的相互问候,到吃饭,家庭,工作,理想,感情等等。这种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办法,也实在是万不得已,没有办法的办法。
  矮那屋药……她笨拙地念着书上的中文注音,生硬滑稽的发音惹得我止不住想笑。我一边听她读,一边忧心忡忡地想,以这种水平去和老外交流,可真是够呛!
  临走时,我还是忍不住,把自己新买的,本来不想外借的快译通掏出来,借给她。并教她怎么使用,输入汉字,查找英语单词。或者输入英语单词,查出汉语词义。她感激得一把抓住我的手。
  “吴非,真是谢谢你了。”她激动地说。
  我忐忑不安地往回走,一口气爬上对面那座小山坡,站在一棵苦楝子树下歇气,我最后望了一眼石秀房子的方向……
  石秀,愿上帝保佑你。
  
  13.英子有了伤心事
  那个一直隐藏在某个角落,我们小心翼翼要努力回避的危险的地雷,终于不可阻挡地爆炸了。
  陪英子去选窗帘布的那一天,英子告诉我,小伟有外遇了。
  按预先说好的,星期天,英子一家到我家来,小伟顺便帮我电脑上网。
  十点钟左右,英子的雅阁车停在楼下。他们九岁的儿子果果率先跳出车来,冲着二楼我家阳台,大声叫喊,“吴非阿姨,吴非阿姨。”这个从小就离开父母住校读书的儿子,现在长得人模狗样,活脱脱一个小小伟。
  我从冰箱里拿出乐百氏奶和一盘小孩爱吃的零食,摆在果果面前,安抚小家伙坐稳。
  “上次看见果果,还是个小孩,这次怎么就感觉真像个大人了呢?”我说。
  “上次是好久,也有几年了吧?”英子眨着她好看的眼睛问。
  “孩子是见风长,千万别盼,盼着他长大,我们就老了。”小伟在旁边感叹。
  这才仔细去看小伟。依然是记忆中的样子,五官端正,轮廓分明,清瘦,俊朗,还多出些成熟和稳健来,比从前更多出些男人味来。
  我不禁惊叹,很不服气地叫起来,“小伟呀,我们都老了,你怎么就一点没变呢。还是从前的样子。”
  “不老么,一晃也快四十了,哪有不老的道理。”他浅笑。
  “不仅是你,任何人都说他一点不显老。”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英子说。她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表情,眼睛却深情地望着小伟。一看见英子看小伟的那种眼神,我心里就“格登”一声:完了完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犯了天大的错,英子也离不开他。
  小伟进卧室帮我弄电脑,果果坐在地板上,抱着嘟嘟玩。我开始为他们削苹果。“最近怎么样?”我低声问英子。
  她摇摇头,轻声示意我,“你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这个家,能保就保。”我说。
  “我们谈过了,毫无结果。”英子一脸无奈。
  因为有孩子在场,我们不便多谈。便转换话题,聊我上网交友的事。我把抽屉里一叠打印出来的英文信找出来,拿给英子看。英子开始用英语朗读,读到一些甜言蜜语,我们就开怀大笑。
  “我的小姐,你不得了呀。”英子开心地打趣我,“看看,这么多老外给你写信,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几个超级大国,还有丹麦,南非,智利,看来全世界的男人都在等你挑选,天啦,你可别挑花了眼。我的小姐,你先告诉我,最想去哪个国家?”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哪个国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
  “什么,哪个国家并不重要?”英子吃惊地盯着我,像打量一只怪物,“我的小姐,你还在十七八岁做梦的年代呀。好哇,哪天一个非洲黑人写信打动了你,你也嫁,嫁到原始部落里去,茹毛饮血,或者哪个阿拉伯国家的男人让你动心,那些国家的法律可以一夫多妻,你不知道,嫁过去,整天蒙个面纱,跟在屁股后面当小老婆,也愿意?我的小姐,我告诉你,你最好现在就想清楚,嫁哪个国家,甚至哪个洲,越详细越好。就像美国这样先进文明的国家,西部的有些州也可以一夫多妻,别稀里糊涂,嫁出去,天遥地远,到时候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们可救不了你。”
  她曾经因商务原因出过国,于是就开始以她的见多识广,训导从未走出国门的我。我们东聊西扯了一阵。没多久,就听小伟在里屋叫嚷,“电脑弄好了。插上电话线就可以上网。”我兴奋不已,跑进去,把手中的信往小伟面前一摊。“小伟,我要给这些人发电子邮件,怎么收,怎么发,你得教我。”
  小伟接过我递过去的信。英子也跟了进来,站在后面,提醒说,“吴非,你的那些信,对方的地址都是删掉了的,怎么回?”
  这才想起,这每封信,都是经过小金她们转来的。她们为了赚钱,已在这些信上做了手脚,让我们无法与对方直接联系。顿时垂头丧气。
  小伟拿着信,在电脑上东敲西敲,敲出了我的资料和照片。英子在后面捂着嘴笑,“看看这个人,这是个免费的网站,人人都可以上的,她还花了五百块钱,人家骗她,说上网要收钱,别人看她们的资料也要收钱,还说这些资料在国内是看不到的,她都信了。”
  小伟回过头来,吃惊地望了我一眼,我顿时羞得无地自容,只有无知的蠢人才会上当,自认为聪明的我,竟在这事上当了一次大笨蛋。
  “不过,花五百块钱买条重要信息,也值呀。否则我怎么知道还有这条路呢。”我不服气,倔犟地安慰自己,“你们知道,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英子笑望着我摇头,“吴非,上网交友,都是些无聊人干的事。”
  小伟在看我的个人资料,边看边笑,“怎么,你还是基督教徒呀?”
  “没有呀,”我莫名其妙,和英子一齐伸头去看,电脑上那个英文单词我不认识,小伟启动金山快译,我的宗教信仰一栏,明明白白写着,基督教。
  “天啦,一定是她们搞错了。”想到那间总是人满为患的办公室,小金在人多手杂中操作电脑,发错信,写错资料的情况,一定时有发生。
  小伟继续往下看,再次回过头来上下打量我,怀疑地问,“你的身高有一米六八?”
  这次我一眼就看清了那串醒目的数字。“全乱套了。”我嚷道,“这样的资料弄在上面,到时候人家会说我是个大骗子。帮我改过来,小伟。”
  “怎么改,没有密码,进不去,改不了。”小伟说。
  英子站在小伟身后,双手扶在他肩上作沉思状,“那干脆,吴非,我们不如把你的资料重新上过,留你现在的信箱地址,这样,你就可以在家里直接与他们联系了,不用再跑老远去通过别人中转,发信还花二十块钱。”
  我的这两个冤家朋友,说干就干,当场就帮我在网上重新登记注册,将我的个人资料和照片重新输上去,还教我怎么打开信箱,收信,写好的信,又怎么发出去,遇到不会的英文单词,英翻汉,汉翻英,鼠标一点,全搞定。
  吃饭是最好的聊天时间,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喝着啤酒、饮料,聊些天南地北不着边际的闲话。后来母亲吃完了,带着嘟嘟回家了,果果也吃饱了,嚷着要去坐对面街边会唱歌的儿童摇车,英子带着儿子去了,店里就只剩我和小伟相对而坐。
  两瓶啤酒下肚,小伟的脸色有些泛红。眼前这个男人,和正牵了儿子往外走的英子,看上去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子。想着他们不为人知的内幕,想着英子天天独守空房的黯然伤情,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想和小伟谈谈,想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想劝他每天早点回家,别再让英子忍受煎熬。但我不知道从何开口。英子不让我流露出已知内情,也许是想为小伟留些面子。
  “小伟,时间过得真快呀,你们结婚时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就像昨天,可再睁开眼睛看看,你们的儿子都像个小大人了。”
  我希望用回忆来唤醒小伟心中美好的感情,小伟仰起头,喝了口酒,“是啊,一转眼,我们都老了,想一想,这人生真没什么意义。”
  “嘿,这话怎么由你说?”我把锅中一块烫好的毛肚捞起来,放进对面小伟的油碟里,“一晃十几年,我一无所有,没有老公,没有孩子,没有一个真正意义的家,甚至工作也没有,要说人生没有意义,我的人生才过得没意义。怎么也轮不到由你来说这话。”
  我为自己的命运露出真诚的悲伤,对他充满羡慕,“小伟,你看你,有体面的工作,漂亮能干的妻子,乖巧的儿子,幸福的家庭,这人生该有的事业爱情都有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吴非,别这样比,怎么都一样,到头来一场空。”
  嘿,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虚无起来?过去的小伟,可不是这样的呀,那个雄心万丈的小伟到哪去了?
  见我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他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吴非,你有没有经历过亲人的死亡?”
  “怎么没有,我两年前才失去了父亲。”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
  他陷入了自己的回忆,“是呀,我变了,父亲去世对我影响太大。以前总是忙忙碌碌,雄心勃勃,一心想干大事,几年也没顾上回家,直到父亲病危,匆匆赶回家里,也没看上父亲一眼,我自责得厉害,那么个高大强壮的活人,怎么就突然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呢,连等我见最后一面的时间也没有。要知道,我是他惟一的儿子呀。父亲操劳一生,从来就没有过过一天轻松快乐的日子。我说好要带他去旅游一次,至少坐一次飞机,可一切都晚了,还没来得及实现,就结束了,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死亡。想想还真不明白,这忙忙碌碌的一场人生,到底是为个什么。”
  原来小伟的变化,竟缘于他父亲之死带来的看破红尘,这已不是一段简单婚外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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