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雨天炎天
作者:村上春树
随着船在海面行进,油炸乌贼、泳装女郎、迈克尔·杰克逊、“万宝路”广告等等迅速后撤变小,不觉之间消失了。一旦消失,就连那些东西是否曾经存在这点都在我脑袋里变得大可怀疑。映入我眼帘的惟有坑坑洼洼的半岛海岸和岩壁。与此同时,海岸开始现出仿佛时间倒流回中世纪的庄严的修道院——阿索斯!
“阿索斯是怎样的世界?”
开始阿索斯之旅之前有几点我们必须了解。其中最基本的是这样一个事实:阿索斯半岛绝对是另一世界。阿索斯乃是以与此侧世界截然不同的原则运转的世界。其原则就是希腊正教。此地是希腊正教的圣地,人们为了接近神而来此访问。正因如此,这块土地尽管位于希腊境内,却在政府的认可下作为宗教圣地享有完全的自治。
治理阿索斯的法律,比任何世俗法律和宪法都要古老和强大。东罗马皇帝统治过这里,继而由土耳其人统治,接下去由希腊政府统治。但无论在哪一种政治体制之下,作为宗教共同体的阿索斯体制都丝毫不曾动摇。这便是阿索斯。
阿索斯半岛现在有二十座修道院,约两千名僧侣在那里一丝不苟地修行。他们继续着几乎和拜占庭时期相同的自给自足的俭朴生活,为了接近神而日夜祈祷不止。他们非常虔诚,为了抵达宗教真理和至福境界而离开人烟,断绝世俗欲望潜心修行。那些祈祷需要付出非常微妙的注意力,惟其如此,他们才特意来到这个圣域,而不是出于童子军那种心血来潮。这点务请牢牢记在脑袋里。
所以,没有一个女人住在这里,也不允许女人进山。因为有女人会妨碍——说法倒是不礼貌——修行。动物也不允许放雌性进来。雄性统统被阉掉。不过,当然不是说阿索斯的动物无一不是雄性。这里说的仅限于家畜那样的大动物。
另外,这里是希腊正教徒的专属地,外国异教徒进来须取得希腊外交部签发的特别入境证。因为无关的人乱哄哄蜂拥而入,教徒们便无法静心修行。外国人逗留期限原则上为三夜四天,超过此限似乎很难获得批准。
据说圣母马利亚乘船访问住在塞浦路斯的拉撒路,途中因遭遇风暴而偏离航路,在神的指引下漂流到阿索斯海岸。在那以前,这里被置于令人讨厌的异教徒的支配之下,而圣母马利亚脚刚一触及海岸,所有偶像马上变得粉身碎骨。马利亚把阿索斯定为圣庭,宣布女性永远不得踏上此地。于是阿索斯成了被神祝福的圣地。
我想,假如现在发生这样的事,马利亚势必受到全世界女权组织的猛烈抨击。但这是差不多两千年前的旧话,没有什么人为之气恼,并且自那以来女性便无法进入这里了。若让我说一下个人感想,我觉得女人不得进入的场所世界上有一两处也未必不好。即使某处存在不准男人涉足的场所,我也不至于忿忿不平。
言归正传。这里修建正规修道院是十世纪的事。鼎盛时有四十座修道院,容纳两万僧侣修行。土耳其帝国统治时期也是由于财政问题,加上海盗屡屡袭扰,一段时间里显得相当萧条,但进入二十世纪之后又一点点现出复兴征兆,直至今日。特别是六十年代以后,对物质主义感到失望、转而对作为取而代之的价值观的宗教发生兴趣的年轻人(尤其大学毕业的知识阶层)来此出家的事例多了起来,使得这里作为新的灵魂(spiritual)圣境受到世界关注。在阿索斯转过以后我也感觉得出,每一座修道院年轻人都为数相当不少,总的说他们外语也很精通。在这个意义上,阿索斯这个地方同日本人心目中的既成宗教含义完全不同。在这里,宗教分明是活着的,与时代共同呼吸。
还有,在这个半岛上,大自然几乎保持原始状态,可以说是希腊境内唯一未被旅游业开发商染指的地方。地形也很险峻,全是山,几乎没有平地。半岛南边耸立的阿索斯山海拔两千米。海岸线均为悬崖峭壁,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无论去哪里都必须以自己的双腿翻山越岭。交通工具那东西在半岛上可以说根本不存在。
自从在书上得知阿索斯以来,无论如何我都想来此一游,想亲眼看一下那里有怎样的人,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如此这般,一九八八年九月一个清晨我们从乌拉诺波里乘船赶往达菲尼。同伴是摄影师松村君和编辑O君。松村君和我下一步准备开车周游土耳其。这阿索斯是第一步。O君被进入阿索斯的种种手续搞烦了,只同行到这里为止。
从结果上说,这次旅行相当辛苦。虽说我绝不讨厌辛苦的旅行,但我还是觉得这一次非同一般。路难走至极,天气恶劣至极,饮食糟糕至极。
不管怎样,还是按顺序来吧。首先是阿索斯的入口——达菲尼。
从达菲尼到卡里埃
船到达菲尼港。从远处看,不过是个到处可以见到的普普通通的希腊港口。但随着距离的拉近,开始三三两两看见若干不普通之点。因是女人禁入之地,说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一个女人也没有的光景就在眼前的时候,还是产生一定的感慨。港口四周聚集着数百之众,无一不是男人,而且半数以上是僧侣。所以,整个光景黑压压一片。这就是说即将进入圣域。
还有一点——在夏季的希腊极为罕见——没发现像是外国游客的人影。既没有胖得可观的德国夫妇,又没有背囊上缝着加拿大国旗的快乐游客。当然,旅行者模样的人还是不难找见的(他们是乘三十分钟以前的渡轮先一步到达这里的),但差不多全是希腊人,而且全部身穿十分朴素的——换言之,即平均线上的希腊人式的——服装。他们是从希腊各地远远赶来这神圣的大本营朝觐的善男们(没有信女)。
占人群主流的僧侣们全部身穿叫作“拉索”的那种肥肥大大的希腊正教僧袍,头戴呈生日蛋糕形状的圆筒帽,而且统统留着长胡须。对希腊正教我所知无多,不过剃须大概是有违教义或有违什么。头发也都很长,像发髻那样紧紧束在脑后。这副模样的僧侣在希腊各地屡见不鲜,但目睹如此密密麻麻聚集一处却是头一遭。而且有趣的是,仔细观察之下,所穿服装所携物品各有微妙差异。里边甚至有顽固不化的所谓武斗派僧侣,他们身穿破烂得不成样子的拉索,腰间缠一条粗麻绳,肩上搭一个俨然游方僧背囊那样的口袋。说清楚点,较之僧侣,他们看上去更像乞丐。而一转眼,旁边又有整齐穿着仿佛从洗衣店刚刚取回的全无褶痕的拉索、手提公文包、戴着太阳镜的新潮雅皮式僧侣。以此二者为两端,其间又浓淡不一地散着形形色色的僧侣。真想把他们聚在一处按顺序排成一列。
同一宗教,而且是在如此狭小的半岛之中,僧衣何以存在如此差异呢?我难以理解。
不但整洁或脏污这点,而且拉索的颜色也一件件大不相同。从浅灰到深紫以至漆黑,大凡颜色一应俱全,众彩纷呈。不知是每座修道院各有不同,还是地位和职务造成的差异,我很难判断。莫非僧侣之间也有贫富之差?也有赶时髦的和不赶时髦之人、也有武斗派和温和派?这东西一一琢磨起来也琢磨不出个究竟,心想反正就是那样,如此不了了之。
反正就是那样。
不过这点也是后来才明白的。实际上他们是各不相同的。他们因其所属场所或生存方式而迥然有别。阿索斯便是这样能够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和做法的地方。所以,他们的打扮各所不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到达菲尼港,首先有个类似护照管理那样的地方。把护照放在这里,然后去首府卡里埃。卡里埃有个阿索斯山事务局那样的机关,在此进行入境审查,审查完毕发给停留许可证。没有这许可证就不能在阿索斯山走来走去,规定相当严格。
从达菲尼乘大巴去卡里埃。说是大巴,其实是个差劲得令人有些不快的劳什子。跑还是可以跑的。怕是已经用了三十几年。汽车用得这么彻底,可算是享尽了汽车的恩惠。大巴全岛只此一辆。
说实话,我们到时大巴刚要开,但座位上全是人,上不去,于是央求能不能凑合着让我们上去,而司机一口一个“不行”。很难说司机态度有多么好。他说到了卡里埃还回来,在此等一个小时即可。这么着,又推迟了一个小时。看来,在这地方着急也无济于事。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着急之人——大巴刚开始动,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僧侣赶来“砰砰”大敲车窗,喊道:“喂,让我上去!”司机说:“满了不行!”但他置若罔闻,只管“砰砰”敲个不止。司机只好开车门让他上来。那人无论倒插的眼神还是敲门的方式,全都显得怒不可遏。我不由心想从事圣职之人怎么好这样,这地方简直莫名其妙。从一开始就有很多事情让我困惑不解,可是别无他法,只能在此等一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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