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雨天炎天

作者:村上春树




  达菲尼港有个小邮局,有个小海滨,有个小派出所。咖啡馆也有,还有两三家小杂货店。等大巴的时间里,我买了一点应急食品塞进背囊。原来想像一旦跨进阿索斯,世俗用品一概买不到了,不料杂货店里基本食品一样不少。盒上落了灰尘,罐头生了锈,但只要不介意,东西不至买不齐。从J&B威士忌到廉价乌糟等酒类、肉罐头、鱼罐头、速溶咖啡、糕点——想必前来朝觐的旅行者在此买完食品才去修道院的,因为修道院只供应一点点食物。至于僧侣们是否在此买东西我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样,看样子这地方并非彻底要求人们清心寡欲,某种含糊性大约还是存在的(后来得知,除了僧侣,半岛还有很多来干活的人,需要卖给他们生活必需品)。
  我也在此买了葡萄酒、面包、奶酪、咸牛肉罐头、梨和苏打饼干,还买了四个柠檬(这柠檬后来有千钧之重),往水筒里灌水,半岛地图也买了,然后走进咖啡馆喝了大概是最后一瓶啤酒,啃了面包,又在大巴来之前迷迷糊糊睡了片刻午觉。
  港口有两条狗和四只猫。出于慎重我查看了一下,狗的确条条都是公狗。它们具有显而易见的雄性特征——勇武而又似乎哀伤。不错,原则得以维护。遗憾的是猫的性别没弄明白。同狗相比,猫在此地的生活似乎严谨得多,它们没有友好到轻易容我查看性别的程度。再说分辨猫的公母远比狗困难。
  我无可奈何,定定地瞪视墙头上的猫的时间里,大巴下山返回。我们即将进入阿索斯内部。
  
  从卡里埃到斯塔夫罗尼基塔
  
  阿索斯一片葱茏。在看惯希腊(特别是希腊南部)树木稀少的红褐色地表的人眼里,这景致显得十分新鲜。除却面临海岸的悬崖峭壁,其余无论哪里都绵延着密林和草原。
  大巴扬着灰尘爬上山道,把我们拉往山那边的首府卡里埃。说是首府,其实卡里埃只是个静悄悄的小镇,甚至用镇这个字眼都不太确切。一个静悄悄的村落——无非是停大巴的广场周围排列的几座旧石头建筑罢了。有教堂,有钟楼,仍有几家杂货店。这里也有狗有猫。人影同样稀稀拉拉,只有几个提着皮包或口袋模样的东西的僧侣走过来问我从哪里来的。我说日本。他们又问我是不是正教徒,我说不是。遂问我信何宗教。无奈,我说是佛教。若回答不信教,很可能被赶出半岛。“日本有正教教会吗?”他问。“有。”我回答(神田的尼古拉教堂即是)。他心满意足似地微微一笑,大概心想日本那个国家还不至于无可救药吧。
  这样的交谈在我游阿索斯半岛期间估计重复不止十次。几乎是一字不差按部就班地重复。从哪里来的?是正教徒吗?日本有正教教会吗?总之对他们来说,宗教、希腊正教乃是世界中心,是自己存在的中心,是思考领域的中心,是之于他们的现实世界。他们的关心始于这里,终于这里。他们是和我们截然不同的人们。
  在不妨说是卡里埃总部事务局的办公室里,我们领到了停留许可证。阿索斯划分为二十个修道院教区,保持着可以说是自治中的自治的独立性。惟独卡里埃镇例外,给人的感觉仿佛是特别区。各修道院选出的僧侣聚在这里组成“教会评议会”,就整个半岛的问题作出种种决定。这项制度自修道院创立以来几乎一成不变地延续下来,作为原则是极为民主的。
  我们在此顺利取得许可证,好歹走上了巡游修道院之路。由于时间一点点迟于日程安排,此时已到了三点。走不多远了,需要先把今晚住在哪里一事定下来。这是因为,各修道院随着太阳落山同时关门。一旦关门,不到早上绝不打开。一千多年以前这样规定的。所以无论怎么“砰砰”敲门也绝不开门。如果不抢在日落前赶到修道院大门,我们势必餐风饮露。这地方除了修道院别无投宿之处。
  现在仍是夏天,可以说野营也不要紧。虽然食品不是很多,但也不至于饿死。这点准备还是有的。问题是动物。阿索斯半岛有狼出没。至少一开始我们就被这样提醒过,说晚上有狼出没。大自然便是如此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但不管怎样,我不想特意在这有狼出没的地方野营。所以,必须细看地图,把行程和所需时间弄得一清二楚。
  姑且去斯塔夫罗尼基塔修道院好了。到斯塔夫罗尼基塔有两小时左右路程。接着去伊比隆修道院。第一天,时候又晚了,今天就先看看情况算了。
  我们背起背囊,走上通往斯塔夫罗尼基塔的路。午后三时的阳光很强,汗顺着身体流淌下来。但路本身很好走,简直可以边哼着小曲边走。其实从卡里埃到伊比隆甚至有大巴,但我们坚持走路。毕竟是为了走路来这里的,走就是。山路心旷神怡。种种样样的小鸟在树林里鸣啭,飞起来掠过天空。路上到处立有顶着十字架的佛堂样的东西。木牌上写道“树林是心的憩息地,是神的微笑,注意防火”。一点不错。
  中途同一个瘦瘦高高的希腊青年同行。他说要去一座小修道院的作坊帮忙做壁毯。阿索斯除了修道院也有几家大大小小的这种作坊,若干僧侣在那里制做宗教工艺品。他虽然不是僧侣,但定期去作坊从事壁毯的制作。
  不久,走到斯塔夫罗尼基塔修道院。在阿索斯半岛二十座修道院之中,斯塔夫罗尼基塔最小。走进院内,左边有一座石头修的旧水道桥,沿桥排列几个水池,还有坚牢的高塔。这座修道院靠近海岸,自古以来频频遭受海盗袭击,因而加强了防御。的确,从海岸一侧看来,较之修道院,它更像一座堡垒。
  到修道院后,有关僧侣首先端来希腊咖啡、掺水的乌糟酒和一种叫鲁克米的甜果冻。无论哪一座修道院都必然拿出鲁克米这种糕点,但这里的实在甜得下巴发痒不敢沾牙。当然,由于是手工制作,各修道院味道略有不同,但唯独甜得要命这点无一例外。
  乌糟这东西类似希腊烧酒,酒精含量十分之高,味道忽一下子直冲鼻孔,掺水后变得白浆浆的,而且便宜。总的说来,我觉得不适合日本人的口味,我也不大喜欢喝,但浑身累了,酒精急切切地渗进胃里,身体就会放松开来。咖啡也放足了砂糖,甜得不能再甜。我们称之为阿索斯三样。三样的目的在于以酒精和糖分消除旅人的疲劳。反正越疲劳越能觉出这三样的美味。咖啡和乌糟酒我是高兴地享用了,但克鲁米怎么也没能吃完,因为我本来就吃不来甜食。只咬了一口,其余全剩下了,倒是觉得抱歉。
  往下路没那么好走了,疲劳也渐渐上身,恨不得马上赶到下一座修道院吃鲁克米——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伊比隆修道院
  
  关于伊比隆修道院没有多少可说的。
  从斯塔夫罗基塔到伊比隆,走的是海边比较好走的路。我们五点从斯塔夫罗尼基塔动身,不出一个小时就到了,一路顺风,轻松至极。说句英语,就是“a piece of cake”。我们想,什么呀,这阿索斯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嘛!这种傲慢后来受到了足够的惩罚。一路上海很漂亮,风平浪静。很想歇一会儿下去游泳,但不可能。这里是圣地,是神的庭院,严禁赤身裸体在海里游什么泳。
  到了修道院——无论哪座修道院——我们先去名叫“阿尔霍达”的办公室。换成日本式说法,“阿尔霍达”大约就是“朝觐·食宿部”。
  除了宗教义务,修道僧还要分担各种日常性劳作,接待朝觐者也是劳作之一,安排专人负责。他们给来访者端茶上糕点,准备床铺,这是免费的。上岛时在卡里埃的事务局每人交两千日元左右,一切费用都包括在里面。
  只是,伊比隆是大修道院(在半岛二十座修道院中位居第三),加之离卡里埃近,来人也多。所以,这里“阿尔霍达”雇用普通的老伯替僧人做实际事务。当然也有几个僧人做,但事情太多了,光靠他们估计根本做不完。这座修道院同样位于海边,同样状如城堡。墙高,窗少,双重门又厚又重。若想起电影《玫瑰的名字》中的修道院,情形就差不多了。
  走到这“阿尔霍达”,照例有鲁克米果冻、乌糟酒和甜腻腻的希腊咖啡端上来。鲁克米我只吃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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