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雨天炎天
作者:村上春树
停车下来,人们战战兢兢地围上前,询问从哪里来、来干什么、去哪里、喜欢不喜欢土耳其、喝茶吗之类。游客模样的人想必极少来这里。但我们不愿意在此镇久留,想尽快办完事,尽早动身离开。无论街上气氛还是人们的眼神都给人危险之感。我们对一再劝我们喝茶的那个人推说还有事要办。对方或许出于好意,问题是打起交道来势必话长。松村君独自去拍摄街景,我则走进咖啡馆写日记。
咖啡馆里,电视正转播汉城奥运会。摔跤。几个人坐在桌旁定定地注视着黑白荧屏。仅仅注视而已,不发表感想,不改变表情。我在柱子后面最不显眼的桌旁坐下,说要一杯茶。对方说没有茶。我说那就来杯果汁,又要了奶酪饼。不大工夫,茶和奶酪饼端来。莫名其妙。
喝茶、吃奶酪饼、写日记时间里,一个年轻男子坐在我面前。我尽量不抬头。因为一旦四目对视就麻烦了。对视必然搭话,而对方要说什么早已了然——“从哪儿来的?”日本。“来做什么?”旅游。“在土耳其待多少日子了?”三个星期。“都去了哪里?”伊斯坦布尔、黑海沿岸、多乌巴亚泽特、凡城。“往下去哪里?”迪亚巴克尔、乌尔法、地中海、伊斯坦布尔。“喜欢土耳其?”喜欢。“职业是什么?”新闻记者。“这是工作?”是的。“我这手表,精工牌。”很好。“不照张相?”现在不需要。“来一杯茶如何?”也不需要。“年纪多大了?”二十九(说谎)。“结婚了?”老婆去年死了(这也是说谎)。“不幸。”谢谢……如此不一而足。最初我视为一种友好表示,热情应答,很快厌倦起来,不再理睬。他们虽爱说话,但稍一深问,便马上支支吾吾,打听不出让人觉得“哦这个不得了有趣有趣”那样的情况。在其他国家,在街头聊上三言两语就可得到种种兴味盎然的信息,可在土耳其几乎没有希望,说的尽是不咸不淡的东西。所以说也毫无意思。不可思议。大致说一通,接着提出“一起照相吧”,最后递过地址:“洗出来请寄来这里。”如此周而复始。
我继续眼皮不撩地闷头写日记。对方大概忍不住了:“Excuse me,”开始向我打招呼,“会讲英语么?”
“No。”我尽可能冷淡回答。
对方思考了五分钟对策。但终究放弃努力,去哪里不见了。我舒一口气,继续写日记。不料不出十分钟,另一个男人走来坐在我桌子对面:“excuse me。”简直无可奈何,连安心写日记都无从谈起。
我不再写日记,走出咖啡馆在街上散步。行走之间,发现这是格外奇妙的镇。街上有很多人(镇口处写道此镇人口两万),却好像全都无所事事。或坐在路旁,或站着闲聊,或喝茶,或单单东游西逛,几乎没有人看得出在正经做什么营生。这方面和日本的城镇截然不同。日本的城镇基本都有营生,或扫除,或买东西,或运东西,或匆匆去哪里,或遛狗,或幽会。可是这里不一样,根本找不见具有明确目的的行为,而无目的行为倒是可以把握几桩。
我坐在镇中心广场上半看不看地看着街头景象。正看着,一个黑肤色中年男人走来站在我正面三米左右的地方,一动不动看我的脸,简直纹丝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往脸上盯视。我不乐意被别人这么看,遂以眼还眼地回视对方。但对方绝不移开眼睛。而且那并非出于针锋相对或吵架的目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不转眼珠罢了。无论视线怎样从正面射来,对方都好像丝毫不以为然。我也始终看着对方眼睛,但到底坚持不住,决定以走为上。就算对视几个小时,也不可能战胜那对眼睛。那眼睛里不含有任何感情,与其说是看人,莫如说是看地面上出现的深洞。
在这个镇,我被很多人以那样的眼睛看过。走路之间,会突然有人像冻僵一样在那里止步立定死死看人,几乎能把人看出洞来。擦肩而过时给人一闪扫一眼倒无所谓,但一再被人如此直勾勾地盯视,心情迅速黯淡下去。
走了好大一阵子,总算碰见一个领小孩的女人。没穿裙子,但我想应该是女人。脑袋整个围着犹如黑包袱皮的纱巾,全然看不出男女,若不仔细看前后都分辨不出。这是我在此镇遇见的唯一女性。原以为讨厌照相,不料实际面对照相机时却一副欣喜的样子,甚至摆出姿势。实在是莫名其妙的地方。仅仅停留一个小时,却累得浑身瘫软。
“这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快点离开为好。”松村君说。我也有同感。最后向警察问了一次路:从这里去乌尔德雷的国境线的路在地图上细得不得了,通行没有问题么?
他看了看我们的帕杰罗,说这个还差不多。“普通车是不大容易,这个去得了。No problem。”他和颜悦色地说。
我们担心是不是果真这样,是不是真没问题。可是别无他路可走,只能先去乌尔德雷再说。
实际上这条路上充满登峰造极的problem。路本身就翻山越岭,异常险峻,但问题不仅于此。后来查阅得知,此路是库尔德山岳武装游击队出没的最糟糕的地区。警察对此当然一清二楚,但不告诉你。因为在正式场合那里不存在什么游击队。据说游击队数量约有一千人,频繁袭击部队营地,绝对不可以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徒步旅行和野营(啊,我们却一无所知地在那里野营)。
我们的车只被一伙库尔德武装分子拦住过一次,他们拿的是手枪和老式来复枪,头上全部缠着伊斯兰头巾,晒得黑黑的,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毫无表情可言,唯独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气氛如箭在弦。我从衣袋里掏出万宝路递给每人一支。五个男子拿过万宝路叼在嘴上。我用打火机点燃。谁都一言不发。僵硬的沉默持续好长时间。强烈的阳光照得来复枪闪闪发光。依然鸦雀无声。
又过了一会,一个男子来到我身旁,直挺挺地探出脸,突然用手指翻出眼白,并用土耳其语向我解释什么。他在我脸前三十厘米的地方一动不动翻眼白翻了三十秒。细看之下,眼睛红肿红肿的。不知他说了什么。听明白的只有一句:“你是从维也纳来的么?”我说不是,对方遗憾地摇了摇头,对我说可以走了。
当时倒不清楚,其实他们很可能是从伊拉克越境逃来的库尔德人,并且希望我看清被芥子气搞坏的眼睛。因为此外没有任何特意让我看眼睛的原由。估计他把我们看成是从维也纳来的观察团。估计他们是在伊拉克军队实施的毒气战中失去家人的人,希望我们向全世界公布伊军的行径。因为此时,尤其此时——前面也写了——伊拉克政府已完全禁止越境库尔德人接触外国记者。我对他们十分同情,虽说情况不明,但仍对什么也未能为他们做而感到歉然。
这且不说了。不过情景可想而知,在山路上被一伙武装了的库尔德人拦住车,团团围住,突然在眼前翻白眼——这可是相当恐怖的场面。我可不大愿意有此遭遇。
万宝路
世间充斥着各种旅游指南册,上面充斥着各种资讯。有用的资讯诚然有,但无用的也相当不少,最多的是似乎有用而实际无用的半截子资讯,还有以偏盖全的资讯,从别处找来的二手资讯。顺便说一句,日本的旅游指南写得相当乏味,而外国的旅游手册——我是说总的说来——文笔幽默,即使作为读物也蛮有意思。
话说回来,从旅游指南中分辨哪种资讯有用,哪种没用是很困难的事,特别是第一次去的国家(一般正因为是第一次去的国家才看旅游指南)就更加困难。另外,所谓有用没用也因旅行的种类、目的、时间以及每个人的性格、体力而异。对所有人都有用的旅行资讯或许并不存在。我在希腊旅行时,背包里总是带着寿司盒饭附带的那种微型酱油瓶,在餐馆吃鱼时往上面一淋,相当管用。但对于认为多此一举,认为去哪个国家就直接用哪个国家的东西不就得了的那一类旅行者,这资讯恐怕实属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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