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雨天炎天

作者:村上春树




  往费罗塞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雨哗哗下了起来。雨很凶,裤子也好鞋袜也好什么都淋得一塌糊涂。山和海也彻底隐没在水帘般的雨中。一无所见,见到的唯独雨和水。身上渐渐冷了起来。若是这样,身穿正规登山装就好了,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在山路上走。行走之间,忽见路旁稍远些的地方有座小屋。有没有人不知道。大概是独立僧的小屋,也可能是什么作坊或者没人住的废屋。碰巧,避避雨估计还是可以的。
  一敲门,出来一个长发蓄胡的年轻男子,也就二十五六吧。不是僧侣,穿普通衣服。我问进去一会儿可以么,他说不碍事,进去好了。里边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短发,胡也刮了。再往里有个大房间,又一个人倒在那里吸着烟听收音机。锵锵锵——仍是凄凄哀哀的希腊民歌。这种音乐同雨声混在一起,更叫人悲从中来。
  房间共有八张简易床,哪张都有新用过的痕迹。毯子堆作一团,烟灰缸满是烟头,一张床上散乱地扔着扑克牌。一本似乎很多人翻看过的破破烂烂的希腊语软皮书扣在枕旁。
  “啊,随便坐。”胡子青年似乎这样吩咐。我们脱鞋烤袜子时间里,他给我们做咖啡,用小锅“咕嘟嘟”煮的希腊咖啡。至少糖放了很多,甜得不行。我实在喝不惯这种甜咖啡,但希腊人不问放不放糖,只好忍着喝下。不过,由于身上发冷,热咖啡的确难得。
  “日本人?”胡子青年问。我说是的。他说他去过日本。原来他也曾是船员。“川崎、函馆、长崎”,他说。简直像在唱《港城布鲁斯》。“现在来这里赚钱。”他继续道。他家在与阿索斯相邻的锡索尼亚半岛,现在的职业是木工,在此从事两星期的修道院维修作业,然后返回锡索尼亚。一共八个人住在这里,全是木工。“其他人出去干活了,我们下雨守在家里。”语气中沁出一种无奈,似乎在说没人想待在这种地方。情有可原。红尘中的年轻男子在这一无女人,二无酒馆,甚至澡堂也没有的山中闷上两个星期,不无聊才怪。我说又喝不得酒,他说那倒不至于。说着,笑嘻嘻把我领去隔壁。一看,不得了,满地酒坛子。还堆着几箱苏格兰威士忌,啤酒箱简直数不胜数。此外有葡萄酒、乌糟酒、杜松子酒、伏尔加,活活一个酒库。实际也像喝得很来劲,很多瓶空空如也。我不由赞叹:这般喝法居然没酒精中毒!
  “不喝乌糟?”他问。于是我们庆幸地接过一杯乌糟。这瓶乌糟格外大,酒忽一下子暖融融地沁入胃中,感觉上无与伦比。不觉之间,好像自己的身体缺了乌糟很难坚持下去似的。毕竟越熟悉本地,本地酒这东西就越变得可口。在基昂蒂地区旅行时一个劲儿喝葡萄酒,在美国南部每天都喝波旁苏打,在德国始终泡在啤酒里,而在这阿索斯,对了,就喝起了乌糟。
  在木工们的宿舍避了一个小时雨。“去费罗塞,很快有去费罗塞的卡车路过这里,坐在货厢里算了。”听胡子青年这么说,决定承其美意就是。这么着,我们在这里一边听着雨声,一边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
  不多工夫,一辆丰田轻型货车停在门外。驾驶席坐两个男子,货厢也坐了一个。胡子青年让司机把我们拉去费罗塞。好啊,坐上去,司机以手示意。雨略微小了,四周却相当冷。天空仍黑漆漆的。我们坐上货厢,丰田当即开动。老实说,路相当糟。泥泞得一塌糊涂,又是拐来拐去的坡路。拐弯时屁股常常颠起,每次我们都险些从货厢被甩下去。就路况来说,一般只能由四轮驱动车爬坡,但开车的人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同我们一起坐货厢的是叙利亚人,来此朝觐。我问常来么,他说常来,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气,相当虔诚。
  如此这般,来到费罗塞时我们已经筋疲力尽,浑身发冷,又给车颠得昏头昏脑。时间已过十二点。计划一步步滞后。
  费罗塞比伊比隆规模小得多,一看就知整洁而平和。总的说来有一种家庭气氛。修道院四周整个围着高墙,入口有一座俄罗斯风格的漂亮塔门。整体上建筑物色调明朗,但因淋了早上下起的雨,颜色变得有些沉稳。雨已完全止息,门外坐着几个老伯悠闲地聊着天。墙外是葡萄园、果树园和一片开阔的菜田。
  走进“阿尔霍达”,一个文静的年轻僧人出来给我们送来鲁克米果冻、茶和乌糟酒。从这时开始我也可以把鲁克米全部吞进肚里了。甜是甜了点,但总可以壮起胆子——尽管仍战战兢兢——整个吃掉。茶和乌糟酒也美妙得很。之后,年轻僧人把我们领入房间。不大的三人房。我们在这里脱掉湿透了的旅游鞋,换掉长裤和袜子,然后吃苏打饼干和奶酪代替午饭。几乎闷声不响地一口口吃着。吃罢歪身上床,理直气壮似地呼呼睡了过去。睡得十分香甜。我蓦然心想:光是被雨淋一淋,人就会变得如此垂头丧气!倘淋得再厉害些,说不定会投向宗教的怀抱。修道院的床成了我们的救星。
  费罗塞修道院让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阿尔霍达里的僧人全都和蔼可亲,建筑物颜色赏心悦目,以及午觉睡得无比惬意,所以我对这座修道院的印象十分美好。至于其他的——对不起——都记不确切了。记忆荡然无存,现在就是想写点什么也全然无从记起。或许是因淋雨消耗一空的关系。也可能睡得太沉了,以致前后记忆依稀莫辨。不过说到底,修道院这东西一天转上两三座,看起来难免千篇一律。这么说倒是失礼了。
  三点过后,天气恢复,天空明亮起来。我们谢过负责接待的热情僧人,开始向下一座修道院进发。我们一点点往半岛尖端南下,前往更为原始的地带。
  
  卡拉卡尔修道院
  
  去下一个目的地卡拉卡尔修道院一小时的路很好走。我们下山,又下到海边。到达卡拉卡尔门前时下午五点刚过。今天只能在此投宿。
  卡拉卡尔端上的是咖啡和香子兰(vanilla)水。香子兰水就是把香子兰果“嗵”一声放进玻璃杯水里。香子兰融入水中使得水味变甜。先喝水,再用小匙舀香子兰吃。这东西反正就是甜得要命,我无论如何受用不了。蜜蜂闻味飞来,落在杯边“吧唧吧唧”舔水不止——便是甜到这个程度。
  给我们上香子兰水和咖啡的是一个叫马什的年轻僧人,戴着俨然大学外聘讲师的眼镜,蓄着黑黑的胡须,完全一副煞有介事的学究架式。后来问年龄,答说二十八。讲一口相当考究的英语。我等照例说是佛教徒。结果他想详细了解佛教教义。遗憾的是,关于佛教我不具有多少专业知识。我思忖,较之佛教徒,恐怕还是回答“高科技教徒”或“高度发展资本主义教徒”之类好些。若是这个,倒可以比佛教多少说得详细些,例如索尼随身听是如何诞生和发展的等等。
  “一小时后吃晚饭,先休息吧!”马什君说。饭前我走到院子里,把礼拜堂窗口的五彩玻璃的花纹素描下来。这里的五彩玻璃也远远算不上华丽,保存状况也很难说有多么好。
  院子里住着一窝蛮可怜的猫。一只母猫和五只小猫,母子全都瘦得形销骨立。在基本百分之百实行素食主义的修道院里安家落户(这座卡拉卡尔修道院实行更严格的素食制度,禁食肉食。若有祭祀活动之类,倒可能有鱼出现),它们不可能胖。可是猫们何苦特意选择饮食状况如此糟糕的地方定居呢?真个匪夷所思。偏偏选中修道院,只能说是异想天开。
  修道院里放着各种奇形怪状、不知做什么用的工具。例如用铁丝吊着两端变圆的、木鱼样的东西,下面挂着木锤。还有一座建筑物前面悬一块陡然弯成马蹄形的大铁板,上面也带一把铁锤。铁锤形状很不规则,像是谁心血来潮做的。此外,长约两米、状如螺旋桨又如舍利子塔的长板扔得满院子都是,两端圆似木鱼,但中央部位像为抓取方便削得很细,而且好像用了很久,已经变成糖饴色了。这东西在昨天投宿的伊比隆修道院根本没见到。
  马什介绍了这些工具。他说是用来向修道院僧人们通知祈祷时间的。“先敲马蹄形铁板,再敲木鱼,接下去拿起这名叫萨曼特隆的螺旋桨形板边敲边围着修道院奔跑。半夜十二点就听见了。”他说。
  

[1] [2] [3] [4]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