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雨天炎天

作者:村上春树




  如此这般,在黑海转的时候还能吃到鱼。不料沿黑海走到苏联边境,再从那里南下内陆,情形就悲观起来。除了羊,别无他物。触目皆是羊、羊、羊。走路也时常碰上羊。往肉店一看,整只剥了皮的羊挂在那里。进餐馆只有羊。满城膻味,甚至叫人觉得是用羊代替了纸币。这便是如此以羊为中心的文化。
  “糟糕,这可如何是好,我受不了羊。一吃,肚子就莫名其妙。”松村君说。我肚子虽没有莫名其妙,但一闻膻味,胃就缩成一团,食欲半点也上不来。伤透脑筋。往下要在土耳其转几个星期,这样子很难保命。日本食品在车上堆了一些,活活饿死倒不至于。可这毕竟有限。没料到土耳其饭菜这般跟身体过不去。原来想得比较乐观,以为就算多少不合口味,但总可以克服过去。
  那么,自己做来吃如何呢?事情又没那么简单。食品商店里摆的全是无懈可击地调理成土耳其风味的罐头食品,品种也有限,所谓欧洲食品见不到几样。例如想买极为普通的咸牛肉罐头,货架上硬是没有。这个也始料未及。
  归根结底,土耳其旅行当中维持我们饮食生活的,是面包、蔬菜、奶酪和茶。土耳其最可我心意的是面包。然后是茶哈内(卖茶的咖啡馆)。土耳其的面包好吃得没得说(哪种旅游指南上都对此只字未提,匪夷所思)。土耳其面包有两种,一种是膨胀得很大的普通型,另一种白白生生,扁扁平平,味道好得不相上下。在我此前吃过的许多国家的面包中,就平均水平来说,土耳其面包应该是最好吃的,尤其到了乡下,更是好吃得不得了。
  到吃午饭的时候,我们把车停在眼睛看到的面包店门前,买来刚出炉的热乎乎的面包(在炉灶前等待烤好再美妙不过),坐在那里撕开,放进嘴里。有黄油自然锦上添花,没有也没问题。倘附近有蔬菜店,就买来新鲜西红柿和奶酪一起吃下去,这也是至高无上的美食。有时拿面包走进茶哈内,要杯茶边喝边吃面包。按理不能这么做的,但毕竟是外国人,没人抱怨。茶也便宜得一塌糊涂,便宜得难以置信。比如在哈卡里附近一个叫巴什卡列的仿佛大地尽头的荒凉冷漠的小镇买了个热乎乎的大面包,走进旁边的茶哈内各自喝了两杯茶——面包和茶分别多少钱忘了,但二者加起来才二十八日元。记得夏目漱石小说有句台词说“那不是价钱”,而这个分明“不是价钱”。这个价钱即使在低价王国土耳其也是绝对的低价。
  在土耳其旅行期间,一天要进好几回茶哈内。一来适合小憩,二来在土耳其待起来自然而然想喝茶。身体需求茶,也可能是气候关系。无论去哪个国家,稍微待长一点时间,嗜好都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不过较之在意大利旅行时想喝蒸汽咖啡,较之在希腊旅行时想喝希腊咖啡,我们远为强烈地被土耳其茶所吸引。反正一有机会就先来一杯土耳其茶,很快染上了这种土耳其习惯。每到一座城镇首先喝茶,早上起来喝,散步途中喝,开车换班时喝,饭后喝。
  茶的价钱各地有所不同,平均起来大约一杯十日元。只要喝一杯茶,坐多长时间都没关系,自由自在,和日本的酒吧茶馆不同。
  茶哈内是个奇妙的场所。全土耳其的茶哈内一般都把建国之父、民族英雄凯末尔的肖像挂上墙壁最佳位置。不过人们在茶哈内一般不会做有利于国家的光彩事情。他们的行为只有两种,即聊天或赌博。靠什么为生不清楚,反正老大不小之人从一大清早就一个接一个聚拢在茶哈内,打牌,打土耳其式麻将或天南地北闲聊。当然清一色是男人。顾客和店员统统是男人。倘女人进入这里,说不定会成为一个问题,我想。
  我们虽是异邦人,但无论进哪一家茶哈内——哪怕地处穷乡僻野——都没有不受欢迎。在希腊乡下走进咖啡馆,聚在那里的当地老伯们时不时以极其冷漠的眼神逼视我们(特别是在希腊旅游胜地,倾向于把游客用的咖啡馆和当地老百姓用的咖啡馆分开。进错了,气氛就很尴尬。而在土耳其从未有此遭遇。相反,在乡下,店主人由于感到希罕,第二杯甚至分文不取。邻桌的顾客有时也招待我们。土耳其人总的说来热情好客。只是,在后一种情况下往往聊起来话长,好意姑且作为好意接受,尽量敬而远之则是明智的)。
  松村君出去拍摄时间里,我常在茶哈内观看土耳其式麻将。这东西介于中国式麻将和桥牌之间。使用算术数字,1、2、3、4……直至13。牌为多米诺骨牌大小,分红、蓝、黄、绿四种,码在两层木制牌架上,置于手边。然后从牌堆里拿出一个出牌。别人也可以叫。同麻将一样。但丢掉的牌接二连三码得很快,搞不清此前丢了什么。细微之处的名堂还没最后弄清,反正一个人牌凑齐了就一局终了。“嘿嘿嘿,对不起啊”、“混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本来我也不错”——这种气氛和日本的麻将馆一个样。其中也有气呼呼扔牌的缺乏教养之人。没有得分棒,由记录员记入得分表。这个也和桥牌相同。钱恐怕多少要花一点的。一边换茶一边没完没了玩下去,看的人也看不够,除了我后面还有百看不厌的人。这个世上,大凡人做的事哪里都大同小异。
  正看得出神,旁边一个老伯问我:“日本也有同样的玩法吗?”我回答“有的”。于是皆大欢喜。看情形有可能叫我也上场,于是赶紧付了茶钱离开。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来土耳其玩麻将。
  总之这就是茶哈内。
  茶倒进小玻璃杯里端来。杯下有杯托,茶匙也有。一开始杯烫得没法用手拿。要等凉一凉才喝。起初我以为热红茶放在玻璃杯里未免不够合理,但看惯了以后,觉得杯里的热红茶颜色实在漂亮。杯底沉淀着一点茶叶。我喜欢不放糖喝。味道清冽而芳香。
  没见过冰红茶。土耳其即使热得冒汗的时候,这滚烫滚烫的茶也照样好喝得不可思议。不怎么想喝凉东西。走到树荫下“呼”地出一口气,然后喝温茶。
  土耳其茶本来是普普通通的红茶。然而奇怪的是,土耳其茶就是土耳其茶,而不是红茶。原因不晓得。土耳其茶是土耳其茶味,红茶是红茶味。
  
  土耳其
  
  我第一次踏上土耳其大地是在七年前的夏天。当时我去的是库沙达瑟。那是面临爱琴海的港城。从那里乘大巴去看有名的以弗所遗址。那天热得要死。大巴上没有空调,我们一个劲儿出汗。男导游向我们解释说:“我国现在石油短缺,所以汽车禁止使用空调。希望各位理解这方面的情况,忍耐一下。”那是石油危机的余波仍未平息的年代。可是就算能够理解,热反正是热的。热得脑袋发昏。看完遗址在海边游一会。没有就势在土耳其住下,而是返回了希腊。
  但自那以后,我就对土耳其这个国家怀有强烈的兴趣。原因我也不大清楚。吸引我的,我想大概是类似那里的空气的质那样的东西。我觉得那里的空气含有不同于其他任何地方的某种特殊的质。肤感也好气味也好色调也好大凡一切都有别于迄今我所呼吸过的任何空气。那是不可思议的空气。那时我想,旅行这东西在本质上无非就是吸入空气。记忆会消失,明信片会褪色,但空气会留下来,至少某种空气会剩留下来。
  后来很长时间里我一直记着那空气,记得在那空气中发生的几件日常性及非日常性(那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的事情。其后我去了很多国家,呼吸了很多空气。然而惟独土耳其空气的神奇性不同于其他任何地方的空气的质。至于土耳其的空气何以那般吸引我的心,我无法说明,因为那不是能够说明的。它类似某种预感。预感只能在其变得具体的时候才能说明。人生途中会出现若干次那样的预感,次数不多,若干次而已。
  因此不用说,我一直想重访那里,想在下次慢慢花时间周游土耳其。
  可是总找不到去土耳其的机会。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去。那期间我去了好几次希腊,在意大利也生活了,所以若想去土耳其并非不能去。一伸腿就到土耳其那样的地方也去了几次。但作为我总是觉得既然去就该好好花时间——而不是中途顺便——把土耳其这个国家每个角落都转上一遍。可是为此必须做相应的准备。首先需要顽强的车和顽强的同伴,既然是艰苦的旅行,那么就不能带老婆去。另外我必须为旅行取得驾驶执照。初级土耳其话也学了,有关土耳其的书也看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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