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雨天炎天
作者:村上春树
文:[日]村上春树
译者短语
提起美国,相信不少人不以为然——哼,不就是个财大气粗的山姆大叔嘛!但若提起希腊,则有可能涌起浪漫而静谧的遐思——噢,维纳斯的故乡,奥运会的第一缕圣火,西方文明的发祥地,以及希腊诸神,以及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总之,和咱们中国一样,至少有值得世人仰视的辉煌当年。然而又必须承认,我们对时下的希腊又所知无多。多数人宁愿去其实并不可敬也不可爱的山姆大叔家里感受他如何财大气粗,却硬是想不起去希腊领略绝世美女维纳斯的流风遗韵,岂非咄咄怪事!
人家村上春树到底情趣不俗,既去了美国,又不忘希腊;而且去希腊不是为了欣赏维纳斯丰腴娇美如花似玉的留守姐妹,而是一头扎进“希腊僧侣自治共和国”。此“国”位于阿索斯半岛(或称阿克蒂半岛、圣山半岛),乃希腊东正教圣地,上面有二十座大修道院和许多小修道院,近两千人在那里潜心修行,晨钟暮鼓,黄卷青灯,诵经祈祷,自耕自种。没有电,没有车,没有酒,没有娱乐,没有女人。别说女人,“动物也不许放雌性进来,雄性统统被阉掉”。村上便是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住了四五天。走路淋成落汤鸡,客栈没有冲水马桶,含着眼泪吃发霉长绿毛的面包,为多拿一块西瓜而宁愿遭人白眼……不料离开那里之后,却又奇异地生出怀念之情。“在那里,人们虽然贫穷,但活得安静而有高密度的信念。那里吃的食物虽然简单,但味道充满活生生的实感。”说起来,虽然村上的祖父是寺院里的和尚(日本的和尚可以娶妻生子),但他本人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对与宗教有关的文物丝毫不感兴趣。在阿索斯的修道院目睹众人毕恭毕敬瞻仰“宝物”时他也全然无动于衷。尽管如此,这次由俗世进入圣地又重返俗世的俗圣之旅还是给他以某种触动,至少是他最为接近宗教的一次特殊旅行。读之,我们不仅可以同他一起游历这个神秘的“神权独立王国”,感受奇特的宗教气氛,也可以追寻他这方面的思维轨迹和情趣趋向。
从希腊圣山下来,村上和他的摄影师同伴直接开车驶入相邻的土耳其,顺时针方向沿土耳其国境线周游二十一天。他在希腊接触的几乎全是僧侣,而进入土耳其面对的则大多是兵。遍地是兵。为何兵多呢?因为“土耳其是个罕见的一贯孤独的大国”,西边同希腊势同水火,北面对苏联恨之入骨,东部南部同伊朗、伊拉克、叙利亚三国纠纷不断。固然加入了北约,却未被接受为欧盟成员,西欧不信任土耳其。“总而言之,这个国家无论往哪边看都不可掉以轻心。真正要好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况且本来就是尚武之国,很多东西都是通过战斗、通过把对手打翻在地夺过来的。”这种“煞有介事的尚武的军国主义”让村上颇伤脑筋(当然他对一个个质朴的普通土耳其兵并无不好印象)。但更糟糕的是其肠胃面临考验。“一闻膻味胃就缩成一团,食欲半点也上不来”。然而南下内陆除了羊别无他物,触目皆羊,餐馆里是羊,肉店里是羊,“整只剥了皮的羊挂在那里”。满城膻味,无孔不入。一次开车赶路时遭遇“铺天盖地的羊群”,于是好奇地对准羊群拍照,不料被羊倌索取拍照费,送了五六盒万宝路对方还不满足,“最后竟提出必须买下一只羊”。总之,兵和羊把村上吓坏了、害苦了。旅行快结束时村上给远在东京的夫人打电话,夫人问“两个男人快活吧?”他心里嘀咕:“这里到底有什么可快活的呢?两个人都拉了肚子,在糟糕透顶的公路上玩命开车,太阳晒,狗咬,小孩扔石头,从早到晚只吃面包,澡都一直没洗,这算哪家子快活!”
如果说在希腊村上感受的是宗教,那么在土耳其感受更多的则是政治。宗教关乎人的精神本源,政治是驱使人的外在力量。此次旅途中村上对二者的体验和思考,融入了他后来的长篇巨著《奇鸟行状录》之中。可以说,旅行不仅产生了游记,也间接催生了他的小说。只是小说中的村上是“门内”影影绰绰的村上,旅途中的村上更是“门外”真真切切的村上。
希腊篇
阿索斯——神的现实世界
“再见,现实世界”
先从乌拉诺波里乘船。
阿索斯半岛巡礼之旅将从这里开始,并在这里结束。从这里出发,再返回这里——若有意返回的话。
乌拉诺波里位于阿索斯半岛的根基部,是海滨一个观光休闲小镇。船七点四十五分从这里的港口起锚,一天仅此一班。所以,最好尽可能提前一天来到这里在宾馆住一晚上,翌日慢慢吃完早餐从从容容上船。可以说此乃上策。因为,万一赶不上这班船,就要在这乌拉诺波里镇上困守二十四小时,困到第二天早上。而这无疑是相当严重的情况(我们实际遭遇过一回)。
从乌拉诺波里到达菲尼乘船约两个小时。这个时间正好歪在甲板上舒舒服服晒太阳,而世界则因这两个来小时的航行分成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乌拉诺波里和达菲尼两镇之间便是存在如此决定性的差异。一来两镇的形成方式根本不同,二来其所依据的规范和价值观也完全相左。而且居民的种类和追求也不一样。用一句话说来,乌拉诺波里脏兮兮却又令人眷恋,属于我等凡夫俗子居住的地方,达菲尼则属于建立在普遍性、清廉和信仰之上的圣境。每天一班的渡轮便是把这两座在很多方面互不相容——即使不能说是背道而驰——的小镇勉强连接起来。
乌拉诺波里有几家小旅店,有酒吧式餐馆,有海滩,有码头,路边紧挨紧靠停着挂德国车牌的野营车。镇不大,沿一条路从这头走到那头,大多事都可办完。有漂亮的海滩、大得令人吃惊的停车场(大概因为来阿索斯的人都把车停在这里)和码头。甚至还有一座看不出名堂的古老的石塔。酒吧式餐馆飘出油炸小乌贼的独特香味儿。戴深色太阳镜、身穿游泳衣的女郎拖着橡胶拖鞋缓缓穿过路面。同周围光景简直格格不入的迈克尔·杰克逊的歌从收放机里流淌出来:each bad、each bad...一只狗在背阴处酣然大睡,仿佛正在生死之间彷徨。一个背负旅行包的人如获至宝似地抱着四十五日元一条的大面包走了过去。咖啡馆里面,本地的老年人们一支接一支吸烟,持续污染着四周的空气和自己的肺。希腊赚小钱类型的休闲海滨全都是这个样子。只是,这里是最后一站,是我们小小现实世界的天涯海角。再往前去,没有女人,没有酒吧式餐馆,听不到迈克尔·杰克逊,没有德国游客。连德国游客都没有了。是的,这里是人世的尽头,是欲望最后的出口,是现实世界的边陲。
我们没赶上渡轮,但好歹在码头找到一艘往达菲尼运送建筑材料的船。同船长交涉后,我们得以花三千日元搭船过去。乘客只我们两人。谢天谢地,总算没在乌拉诺波里白耗一天。
可是话又说回来,大海是多么漂亮啊!从乌拉诺波里开船不久,我们便进入崭新的天地。我把上身探出栏杆,目不转睛地久久看着海面,百看不厌。虽说希腊有很多漂亮的海,但像阿索斯一带这么美丽迷人的海记忆中从未有过。当然,单纯澄澈、单纯蔚蓝的海任凭多少都有,而这里的海则是全然与此不同的另一种美。怎么说好呢,那是性质迥然有别的一种澄澈、一种蓝。水简直像真空的空间一样纯净,而又被染上深葡萄酒色。对了,就好像大地酿造的葡萄酒从地底的缝隙“咕嘟嘟”涌出,给海面着了色——便是那么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蓝。那里有鲜亮亮的清冽,有丰饶,有突破所有观念限制的、令人诚惶诚恐的深度,晚夏清晨强烈的阳光如尖刀一般强烈地扎在上面,又反射回来哗然四溅。船影以历历分明的轮廓映进海底,摇曳不定。鱼群无声无息地横向游过。海未被污染,无论怎样凝眸细看,也看不见脏物。感觉上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海。甚至倏然间觉得那仿佛是某种仪式,让我想起经过久远得令人眩晕的时间和牺牲后被彻底格式化、并因急于向美的核心突飞猛进而失却其本来意义的一种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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