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雨天炎天
作者:村上春树
土耳其篇
土耳其茶、兵和羊
——周游土耳其的二十一天
兵
土耳其是兵多的国家。除了实行战时体制的,如此到处是兵的国家我想怕是没有的。不光兵,警察也多。总之穿制服的人多得不得了。基地数目多,在街上转来转去的兵多。
土耳其严禁拍摄兵和警察。所以想拍摄街景的时候,原则上必须首先确认有没有兵和警察,否则就要被警察或兵拉走接受盘问,一把抽出胶卷。即使主观上完全没打算拍摄警察,但若结果上有其形象进入,也要触霉头。浪费时间,心情也糟。在伊斯坦布尔我们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遭遇。他们可是很认真的。
别人的国家,或许又有相应的情由,恐怕不该以旅行者的眼光随便说三道四。只是有一点我很难理解:何必一一拘泥于那种细节呢?第一,我们拍摄的并非执勤中的兵,而是正在休假的;第二,而且我们问了那水兵可否照相,得到许可后才照的。他们还摆了姿势。不料这当儿警察赶来把松村君拉去警察署(对了,街上便衣警察也所在皆是),不由分说地抽走胶卷。为什么拍摄休假中的士兵会涉及军事机密呢?将因此威胁到土耳其怎样的国家利益呢?反正我不大明白。
莫非拍摄了休假中的士兵,就可以根据军装判断出哪国军队在休假不成?可是在这高科技信息战时代,到底又有谁会不胜其烦地把在伊斯坦布尔公园里晒太阳的水兵的军装拍下来,以此为线索推断部队如何调动呢?果真担心这个,那么可谓百分之百事大主义神经症。我是因为比较喜欢土耳其这个国家才想这样一吐为快,假如真想抹消多数西欧人对土耳其怀有的“Midnight express”(半夜特快列车)式偏见或阴暗印象,我以为最好尽快消除这种军事神经症。因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普通旅行者都不会对身穿制服装之人过分耀武扬威的国家怀有好感和敬意。
从希腊开车跨过埃夫罗斯河迈进土耳其一步,肌肤就能感觉出空气骤然一变。首先是兵的长相不同,眼睛炯炯发光,脸颊下陷,和尚头。如此形象的兵端着自动步枪或机枪,以毫无表情的脸朝这边逼视。
当然,土希国境是热线国境。希腊人和土耳其冰火不同炉,时不时火拼,双方均有伤亡。小规模纠纷乃家常便饭,因而两国的报纸标题上的爱国字眼触目可见。伊朗逃亡者夜晚渡过埃夫罗斯河逃往希腊一侧,希腊谴责土耳其故意放逃,土耳其则指责希腊无端发难进行军事挑衅。某种程度的紧张也是情有可原的。希腊那边也时不时有部队调动。不过守卫国境的荷枪实弹的希腊士兵并未这么横目怒眼,还面对照相机微笑着挥手,拍摄坦克也不曾面带怒气。
不料过得桥往土耳其这边跨入一步,情况截然不同。这里的人们反正只讲严肃认真,微笑挥手那样的气氛根本无从谈起。入境手续也严格,尤其像我们这样乘坐设备齐全的大型三菱帕杰罗来的,检查更花时间。有若干检查点,每个点都有士兵端枪警卫,枪口直挺挺对着我们这边,一有什么立即做出开火的架势。
不用说,他们这么做自有其相应的理由,我们也可理解。从地理和历史上看,土耳其是个罕见的一贯孤独的大国。曾经拥有广阔的领土,直到二十世纪初期还对近邻各国实行严厉的军事统治,那期间发生的历史恩怨现在仍在继续。首先同希腊彻底不和。我觉得握手言和恐怕是不可能的。被苏联欺压了很多年,对苏联恨之入骨,因此以反苏立场加入北约,可是欧共体无论如何也未能加入。西欧有很强的不信任土耳其气氛,而且对移民态度也很严厉。同土耳其人之间长达数世纪的血火鏖战仍未从西欧人的记忆中消失。
另外还因塞浦路斯问题在国际上完全孤立。承认北塞浦路斯独立的只有土耳其。虽说与东南部毗邻的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三国同是伊斯兰教国家,但因领土问题、少数民族问题和难民问题纠纷不断,相互绝不亲密。实际上在我们转东部国境的时候也正有库尔德人问题发生,形势一触即发,那一带极度紧张。并且,这个国家是由大量少数民族形成的多民族国家,常有分离独立问题提出,恒常性地怀抱内战火种。
总而言之,这个国家无论往哪边看都不可掉以轻心。真正要好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所以总是处于微热状态。因此之故,军人为数很多。况且本来就是尚武之国,很多东西都是通过战斗,通过把对手打翻在地夺过来的。军人作为国家精英拥有强大权力。
这个那个写了很多消极东西。不过坦率说来,对于一个个土耳其士兵我并没有不好印象。我多少感到伤脑筋的是那种僵化体制、事大主义、官僚主义以及煞有介事的尚武的军国主义。就一个个士兵来说,我们周游土耳其期间,在同他们交往过程中几乎没有什么不快。他们质朴、喜欢亲近人、有旺盛的好奇心——土耳其人终究是土耳其人。从远处看的确显得剽悍和冷酷,但凑到身边交谈起来,就可知道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土耳其乡间青年,一看就知是老百姓的子弟,看脸即可看出。这么说或许不好,他们是同钱财和知识没多大关系的青年人,而且总的说来长着极其亚细亚式的面孔。有可能是征兵征来的,或者因没工作而入伍也未可知。但我觉得他们绝非想当英雄那一类型。他们——或许是我的年龄叫我那样认为——看起来完全是个孩子。
我们用车拉过好几次徒步巡逻的士兵。说来难以置信,土耳其服役期间的士兵要徒步巡逻。一般两人一组提着机关枪和地雷在烈日炎天下无精打采地走路。车一来就扬手叫停,让把他们送到目的地。起初见他们挥手我们以为要接受检查,慌忙停车。但他们大多只是请求“能不能送去基地”。态度随和得很。因为同路,让他们搭车一点问题也没有,只是放在车板上的机关枪口对着自己脖子——就算上了保险栓——叫人很不是滋味,握住方向盘的手渗出汗来。
不过,尽管武器装备可怕,但奇异的是他们个人并没给我们以恐怖感。总的说来,在他们身上我们感到的只是有些不忍。他们坐上了我们的车,却总是非常紧张。在他们看来,乘坐日本人开的车是根本无法想像的事。在车上他们十分好奇地四下环视,或捅一捅收放两用机,或就照相机和同伴唧唧喳喳,那紧张与好奇心相持不下而达到极限状态的眼神照在车内镜里,有时甚至让人忍俊不禁。他们的表情同被关在摆满玩具的房间里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假如我会说土耳其语或者他们会说英语,我想可以互相说很多话。遗憾的是我们只能用极简单的土耳其语和英语勉勉强强进行交流。但因了一支烟一块口香糖,他们会很大程度上放松下来。他们终究是亚洲士兵——这样的感觉或许莫名其妙——他们同我迄今看见过的美国和欧洲士兵感觉上完全不同。同美国和欧洲士兵相比,即使语言不通,我也好像更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我想这不仅仅因为同是亚洲人这一单纯的原由,而是因为我能从他们的眼睛中感觉出某种纯粹或未被扭曲的东西。
从土耳其兵这个词中想像到的,是例如《阿拉伯的劳伦斯》中出现的粗野而残忍的土耳其兵。但我认为那是欧洲人心目中的土耳其兵。以作为日本人的我的眼睛看来,看不出他们有多么粗野和残忍。看上去普普通通,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乡下青年。和曾经支撑旧日本军的是同一阶层青年。无知、纯朴、贫穷、吃苦耐劳。想必无论上级往他们脑袋塞什么都信以为真。那种场合到来的时候,也许会变得粗野和残忍,一如所有国家的所有军队的士兵。但此刻这么抱着北约步枪,津津有味吸着万宝路的他们既不粗野又不残忍。还是孩子。
在东部国境,我们一天遇上了十多次检查。每次都有枪口对着。不过胆战心惊的只有一次。那是被戴贝雷帽的特种部队拦住的时候。他们不是普通的士兵,他们是精英,是真正的行家。首先眼神不同,那是能够把对方浑身剥光的眼神。而且长的是欧洲人脸型,不是亚洲而是欧洲的面孔。冷冷的蓝眼睛。他们彻底核查了我们的护照。彬彬有礼,泰然自若,然而令我们一阵胆寒。紧接下去由亚洲脸型的士兵检查的时候,我莫如说为之释然。护照也没好好看一眼,只管好奇地往车里打量。并问一句“喂,没有烟?”我说没有。于是遗憾地咧嘴一笑,做出放行的手势。情况大同小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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